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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周日正午,樓底的小花園總是非常吵,一群不上學的小孩兒聚一塊兒玩,跑來跑去,又鬧又叫的,住十二樓都不能幸免于難。 “嗯,”蔣乾叼著煙往陽臺上走,抓著手機低頭看了一眼底下那幫吵死了的小孩兒,“辭職的事兒,幫我跟肖非說一聲就好。” 那邊信一道:“行,唉這事兒其實應該怪我,那天我要不喊你來就好了......” “沒事兒,”蔣乾笑了笑,“就算你不喊我,我也沒多想在那兒干了,不是肖非逼我辭職,是我自己想辭。” 信一嘆氣:“行吧,我會幫你說的,以后有事兒就說一聲,哥們兒隨叫隨到。” “謝了。”蔣乾說。 掛掉電話,他關上門,把陽臺窗簾重新拉得嚴嚴實實,外面的噪音稍微輕了一點兒。蔣乾舒出一口氣,坐到沙發上,準備在出門之前進行家里這周末的第二次清掃。 屁股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他皺了皺眉,往后面摸了一把,摸出一張身份證,不是他的。 蔣乾看了看身份證上的照片,是方映楨。 丟三落四。 蔣乾往照片上看了一眼,比昨晚那張書籍卡上的照片倒是好看了不少,臉也小了,五官更明晰。 奇了怪了,一個人居然能長出那么不一樣的兩個樣子。 蔣乾搖了搖頭,把身份證塞到文具盒里,準備明天回學校的時候還給他。 從公寓出來,路懸還一副打算跟到底的樣子,方映楨不得不道:“我這就回家了,真的。” “開位置共享。”路懸晃了一下手機。 “靠,”方映楨看他一眼,開了共享,“服你了真的。” 路懸笑起來,伸手攔了輛出租車:“要搭你一程嗎?” “用不著,”方映楨替他啪的一聲關上車門,“小爺坐公交車。” “那行,我走了。”路懸朝他揮了一下手,出租車揚長而去。 方映楨嘆口氣,摸了根煙叼上,走到公交站臺去等回程的班車。 回到家都快下午一點了,沒吃午飯,進門就聞到一股飯菜的香味,方映楨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整個人很丟人地蹲在玄關換鞋。 “小少爺回來啦,”穿著圍裙的姜嫂笑著走過來,“趕緊洗洗手準備開飯。” “等我呢啊?”方映楨不確定地問了一句。 “對啊,就等你啦。”姜嫂說著,又往廚房去了。 方映楨硬著頭皮往客廳里走,電視屏幕上正在放一個動物電影。 讓他松一口氣的是,客廳里沒人。方映楨慢吞吞地在沙發上坐下來,打算倒杯水喝,一個人影從旁邊的廁所里跑了出來,飛快地跳上了沙發。 “......”方映楨一口水差點兒噴出來,“你不脫鞋踩沙發啊?” “要你管。”那小孩兒白了他一眼。 “你再說一遍?”方映楨看著他。 “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小孩兒抱著一個抱枕,伸手去拿茶幾上的薯片,不耐煩地嚼了幾下。 “我回不回來干你屁事啊。”方映楨沒好氣道。 他覺得自己也挺幼稚的,一回家就能跟個小屁孩兒吵起來。 張靜從樓上走下來,看著他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映楨。” “開飯啦。”姜嫂的聲音從廚房里傳出來。 方映楨剛要起身去廚房,張靜又道:“你爸在書房,吃完飯你......上去找他一趟,他有事兒跟你說。” “他不吃飯嗎?”方映楨皺眉。 “他這幾天挺忙的,我等會兒送飯上去。”張靜笑著說。 本來挺餓的。 方映楨咬著筷子看桌上的菜,耳邊是那小孩兒這個不吃那個不吃的挑剔的聲音,頓時就沒什么胃口了。 “媽,我不吃黃瓜。”小孩兒拖長聲音說。 張靜把黃瓜從他碗里夾出來,又給他盛了一勺魚湯。 “我不愛喝魚湯啊。”小孩兒擰起眉。 你特么愛喝不喝。 方映楨嚼著米飯,特別想一句話吼出來。 總算是知道小時候挑食的自己有多煩人了,不過老媽也沒張靜這么好的脾氣,一般還是打比哄多。打了兩頓之后,方映楨一般不敢在老媽面前挑這挑那,再不愛吃的菜都得吃下去。 比較容忍他這方面的倒是方賦英,所以在他倆離婚之后,方映楨好了小十幾年的挑食又開始肆無忌憚地犯了。 “映楨,給你盛點兒魚......”張靜起身要拿他的碗,突然打住,“哦,我記得你說過你不喝魚湯的是吧?” “啊。”方映楨有些尷尬地點頭。 “那你多吃菜,”張靜笑了笑,“姜嫂今天做的菜都很有營養的,多吃點兒。” “好。”方映楨又點頭。 方映楨和那小孩兒吃飯都挺慢,張靜吃完給方賦英上樓送飯去了,桌上就只剩下他倆大眼瞪小眼。 “哼。”小孩兒從鼻子里發出一聲。 “哎,問你,”方映楨看著他,“你幾年級了?” “我初一。”小孩兒不耐煩地說。 “你初一?”方映楨震驚了,“就你這么點兒個子還初一啊?我以為你剛幼兒園畢業呢。” “你說誰幼兒園畢業呢!”小孩兒急了,桌底下要伸腳踢他。 “哎腿這么短就算了吧你。”方映楨嘖了一聲。 “cao!”小孩兒把筷子一摔,米飯濺到了方映楨的臉上。 “小孩兒不能說臟話你他媽知道嗎?”方映楨把米粒撿下來,指著他的鼻子。 “就說!就說!”小孩兒尖叫起來。 方映楨不理他,繼續吃自己的飯:“沒家教。” “童里!”張靜的聲音在背后響起來,聽上去還挺生氣的,“不好好吃飯在干什么!” 方映楨愣了一下,轉頭,看到張靜的臉都漲紅了。 他頭一回見張靜發火,不得不說平時性格好的人一發起火來,還是挺有威懾力的,童里立馬埋頭好好吃飯。 “我吃好了。”方映楨有些不自在地站起來,“......先上去了。” “嗯。”張靜勉強扯了一下嘴角,點了點頭。 蔣乾換了件外套,塞上耳機準備出門。 “小乾乾,”隔壁門開了,韓力一身恐龍睡衣地靠在門邊沖他笑了一下,手里勾著個黑色的垃圾袋,“幫我把垃圾帶下去唄。” 蔣乾看他一眼,接過了垃圾袋。 “愛你,”韓力響亮地對著空氣親了口,“你去哪兒啊?” 蔣乾沒回答,頭也不回地往電梯里走。 “小氣鬼。”韓力嘖了一聲,打了個哈欠回屋去了。 午后的氣溫讓人有種身處夏日的錯覺。 蔣乾從出租車上下來,頂著烈日往前方的公路走去。沒走多遠,公路邊出現了一個告示牌,上面貼了幾張資料紙,蔣乾停下來隨便看了幾眼,繼續往前走。 不遠處是成片灰色的建筑物,一樓疊著一樓,在陽光下看起來更加的暗。 有人站在鐵制的大門門口,朝他揮了一下手。 蔣乾走了過去:“久等。” “也沒等多久,”封越客氣地說,“現在進去嗎?” 蔣乾點了下頭。 “那走吧。”封越在前面帶路,兩個警衛員替他們拉開門,蔣乾跟在封越的后面。 “是我舅叫你來的。”蔣乾說。 “嗯,他擔心你一個人......”封越說著,回頭看了他一眼。 “其實我一個人來就可以。”蔣乾的聲音很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兩人從烈日底下走到屋內,一下子涼快不少,更讓蔣乾產生一種夏日的錯覺。 他抬眼看著那道鐵閘門,肩膀上被人很輕地拍了一下。 “我沒事的。”蔣乾對封越說。 封越不說話,沖他豎了一下拇指。這動作讓蔣乾突然有些想笑,于是他就笑了。 不久有一個警衛員走過來,帶著蔣乾從門里走進去。 過完安檢,蔣乾跟著警衛走過長長的昏暗的走廊,來到一間小屋子里。警衛在墻壁上找到開關,把屋子的燈開起來。 視線一下子變得清晰,蔣乾看到隔著一道玻璃,坐在另一邊的男人。 他走過去,拉開玻璃前面的椅子坐下來,伸手拿下掛著的電話筒。那邊的男人原本垂著頭,聽到動靜猛地抬頭,而后瞪著他。 蔣乾對于和蔣明州產生視線交流有抵觸心理,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男人身后斑駁的墻壁上。 蔣明州瞪了他一會兒,開始喘粗氣,像一條很兇的老狗。蔣明州身后的警衛員示意他拿起話筒交流,他一把扯下了話筒。 蔣乾的耳朵抵著冰涼的話筒,蔣明州的喘息聲化成電流,再化成聲音,傳到他的耳朵里。 “說啊。”蔣乾說。 蔣明州聽到他開口明顯愣了一下。 “不是有話要說,非得見我一面嗎。”蔣乾收回落在墻壁上的目光,抬眼看向他,“不說嗎?” “你......”蔣明州看起來有些氣急敗壞,“老子非......” 蔣明州的腦袋被身后的警衛員用力地按了一下,臉被壓在玻璃上,變形得有些可怕,也很滑稽。 得到警告,蔣明州收斂了一些。 蔣乾耐心地等著他平靜下來,才開口道:“你的飯卡給你充過錢了。” 蔣明州聽到這里,神情緩和了些許,喊他名字:“小乾。” 又說:“難道你還真想讓我關一輩子?” 蔣乾不作聲。 蔣明州開始哀求:“爸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你去簽原諒書,放爸出去好不好?爸在這里面真的待夠了,快待瘋了!” 蔣明州在獄里待了一個多月,瘦了一點兒,臉色憔悴,但眼睛里還是含著他熟悉的暴戾。 蔣明州的眼睛就像是一個放映機,里面有無數過去的影子。蔣乾看著,就會想起很久以前的黑暗房間、冰冷床鋪還有疼痛窒息。 一瞬間所有的負面情緒卷土重來。 他突然笑了,把電話放了回去。蔣明州大驚失色,看他的嘴型,蔣乾在說不好。 把蔣明州的怒吼連同那些敲打玻璃的噪音一并關在門內,蔣乾舒了口氣,和封越一塊兒往外走。 “所以最后你的意愿就是不簽那個嗎?”封越問。 “我不簽,”蔣乾聲音懶洋洋的,“他能關多久?” “二至七年,具體要看情節嚴重程度。”封越說。 蔣乾笑了笑。 封越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嚴肅,“等他出來,你怎么辦?” “不怎么辦,”蔣乾從口袋里摸了根煙叼在嘴上,抬頭看了看天,“就等他出來。” “你......”封越頓了頓道,“有些話,我還是得說,你舅舅的意見也好,我本人的想法也罷,你可以試著去找一位心理醫生聊一聊。” “為什么找?”蔣乾回頭看他。 封越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么措辭。 “我現在已經不自殘了,”蔣乾的語調帶上一絲輕松,“也不會發病,我正常的。” 蔣乾看著封越嚴肅的臉,又笑了,“和舅舅說,不用老擔心我。” “進。”方賦英說。 方映楨縮回敲門的手,覺得方賦英很好笑,還真把家當辦公室了。 他拉開門走了進去。 方賦英的書桌上堆滿了文件,亂七八糟的,最邊上放著個煙灰缸,插著好幾個煙頭。方賦英戴著老花鏡,低頭在看文件。 方映楨撓了撓鼻尖,在沙發上坐下來:“找我有事兒?” 方賦英從文件里抬起頭,看他一眼:“你還舍得回來?” 方映楨沒說話,方賦英目前的語氣態度還算可以,沒到讓他聽著火大的地步。 “我和你張靜阿姨商量了一下,”方賦英摘掉眼鏡,很疲憊地按了按額頭,“你從下周開始,回家里住,通校申請我都幫你提交給你們王老......” 方映楨猛地站起來:“這事兒你怎么不跟我商量!” “這事兒用商量嗎,”方賦英開始有些不耐煩了,“童里在附中的初中部念書,張靜阿姨接他放學的時候剛好順道把你一塊兒接回來,有什么不好的嗎?” “我不喜歡我不同意,行嗎?”方映楨擰著眉道。 “你別給老子耍橫,這事兒就這么定了。”方賦英趕什么似的揮了一下手,“我這兩天忙得很,沒空跟你討價還價。” 方映楨像是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一動沒動。 雖然他很會鬧脾氣,但其實很少真的生氣。真正生氣的時候,方映楨是說不出話來的。 方賦英大概也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些不好,看著手里的文件嘆氣道:“住家里來也是為了你好,你張靜阿姨也能照顧到你,你看你現在這么瘦......” 砰的一聲。 門被摔得震天響,方映楨已經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