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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頭發

    “陳老師好?!?/br>
    “小陳,遛彎呢?!?/br>
    “小陳,今天打扮得挺精神啊?!?/br>
    陳老師走在高三年級的走廊上,原只打算走兩步飯后溜食。一一和學生老師們打過招呼,她就不自覺地站在了一班的門口。

    高三學生的教室仿佛都是一個模板灌出來的。

    雜亂無章的桌面,比人還高的書籍,四處可見的廢棄試卷,黑板上觸目驚心的倒計時,速溶咖啡與方便面與睡魔撕咬著爭奇斗艷。

    吃飯的、泡咖啡的、抓緊時間補眠的、戴著耳機刷試卷、搖頭晃腦背單詞的……四十七個學生仿佛融成了一個集體。

    氣氛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一班也是如此。

    “青哥,把你的月考試卷借我看看。”

    “尚陽,你的那本練習冊呢?上面的筆記借我看看?”

    “對了,青哥昨天講的知識網絡,你們誰的筆記記全了,借我瞅瞅,我怎么老覺著差一點味道呢!”

    正午陽光肆意潑灑著,穿過教室大開的窗戶,照在了一疊疊小山似的作業冊習題冊上,照在黑板角落的‘距離高考245天’上,照在一張張專注而恣意的年輕面龐上。

    他們并不十分帥氣或美麗,因無心打扮而土里土氣,卻像極了青春本來的樣子。

    陳老師站在門邊,不自覺地揚起了唇角。

    她今年才畢業,這是她教的第一批學生。

    當初到上溪高中時,她是非常不平衡的。從小到大,她都是班級前三名,是標準的別人家的孩子,聽話懂事乖巧不愛說話,是貼在她身上的標簽。

    上了大學,她也選擇了世人眼里最安穩的工作。

    ——教師。

    一路風平浪靜讀完大學四年,但畢業后,世界仿佛換了個面目。

    工作時,聽話意味著好欺負。

    懂事,意味著膽小。

    不愛說話,又怎么講得好課。

    乖巧,怎么管得好學生。

    在上溪高中前頭,她已經找了好幾份工作,卻都以各種理由沒能堅持下去,最后只能來了上溪。

    她知道自己講得不好。

    她看得到學生們眼中的失望。

    只是她不知道怎么改變,或者說應該怎么改變,或者說她已自暴自棄。

    ——或許我就只是個廢物吧。

    奮進,從來不是一件簡單事。

    上一次月考的失敗,她看在眼里,也為這群孩子難過傷心過,夢想終究是夢想,現實永遠骨感。

    追逐一場十七八歲少年人的彌天大夢,哪兒是那么簡單寫意的。

    她沒想到他們能堅持下來。

    如果他們都能堅持……

    那她呢?

    “陳老師?”尚陽抱著一沓試卷到了教室門口,看到了數學老師,有些驚訝地打了個招呼,“數學課在下午,您是有什么事嗎?”

    “我只是過來看看。”

    陳老師看見了尚陽手中的習題冊:“這是化學習題冊嗎?”

    尚陽苦著臉道:“是啊,徐老師病了,請了一天假,這昨天隨堂測試要排名的卷子都沒人改呢?!?/br>
    陳老師心意一動:“給我來改怎么樣?”

    尚陽一愣。

    在他印象里,這位剛畢業的數學老師都是膽怯懦弱,恪守本分,連主動和陌生人說話都不敢的。

    主動幫別科老師改試卷?

    這不像她。

    “別看我教的是數學,我大學本科學的可是化學。放心吧。”她搶過尚陽手里的習題冊就走了。

    陽光下,那背影輕快活潑得如十七八歲的小女生。

    斗志銳利昂揚。

    尚陽望著她背影,忽然笑了起來:“這樣的話,好像也不錯?”

    “小陳那孩子主動幫老徐改卷子了,還組織了一個興趣小組?”病房里,尚厚德驚異道。

    他記得那孩子。

    是個好苗子,就是性格太靦腆膽小,對未來少了一份沖勁。

    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病倒,他原是打算和她談談的。

    護士的小推車輪的咕嚕嚕地在一墻之隔外經過,窗戶外是幾顆高大的針葉松,高大的枝干擋住了室內的金色陽光。

    將開了一小條縫的窗戶關上了,尚陽吊兒郎當地窩在了病床邊的椅子上:“那是當然,也不看是誰出馬。”

    尚厚德一副我拿你沒辦法地樣子搖頭。

    “老尚頭,你可別不信?,F在咱們班學習勁頭可足了。趕明兒高考,指不定要給你拿一個什么區狀元省狀元班回來的?!?/br>
    尚陽隨意剝了一個橘子,塞進了嘴里,酸得齜牙咧嘴。

    “我說尚老頭,這酸橘子怎么還沒扔完???”

    尚厚德心虛地忙拿了瓶水給尚陽:“喝水漱漱口?!?/br>
    尚陽咕嚕嚕灌了小半瓶礦泉:“真不是我吹,碰上我們這一群學生,老尚頭你是上輩子肯定是修橋鋪路積了大德了!”

    “對了,回頭再貪便宜買酸橘子,我就把你零花錢全扣光!聽見了嗎?”

    尚厚德小小聲道:“下回不買就是了啦。”

    隔壁床大爺笑得打跌,精準地下了一個定義:“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什么一物降一物?”

    清朗聲音從門口傳來。黎青拎著保溫盒走了進來,一一與尚厚德老大爺和陸阿姨打著招呼。

    少年人穿著黑色衛衣,短發清爽漆黑,白皙面龐噙著笑,鋒利眉眼都顯得柔和,仿佛一個品學兼優的優等生應有的干凈。

    散發著清晨樹木般的朝氣。

    亦是他本來應有的模樣。

    “沒事,陸大爺夸我聰明呢。”尚陽瞇著眼欣賞了一下,他的人,好看,“黎小青,你湯熬好了嗎?”

    黎青打開保溫盒蓋子,一陣誘人的香味撲了出來:“熬好了?!?/br>
    隔壁床大爺忍不住深深嗅了兩口:“今天是海帶排骨湯,燉得到位。”

    黎青盛了一碗給老大爺:“四個小時,還差點火候?!?/br>
    老大爺捧著湯,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擺擺手道:“夠了夠了,我就喜歡這個味,巴適?!?/br>
    尚厚德巴巴地望了過去,咽了一下口水。

    “饞了吧,想吃了吧?只能看不能吃,難受了吧?!鄙嘘柭N著二郎腿,嘖了一聲:“誰叫你不爭氣呢,都從icu出來好幾天了,還得插著胃管呢?!?/br>
    “活該!”

    尚厚德委屈臉:“陽陽,這也不能怪我啊……”

    尚陽惡狠狠道:“不怪你怪誰。自己不爭氣,成天貪小便宜,堂堂一個物理特級教師,發·票都收了一柜子了,連價都不會砍。現在這么好喝的湯都趕不上,你說你這憨樣能趕上點啥?”

    老大爺毫不留情地嘲笑出聲:“哈哈哈哈哈,小尚啊,你那病情還得緩緩啊,這兩天我先幫你嘗嘗味?!?/br>
    尚陽恨鐵不成鋼道:“所以還不趕快好起來,讓黎小青給你熬湯喝。”

    尚厚德委屈巴巴:“……知道了啦?!?/br>
    黎青看得搖頭失笑,將病床旁的鮮花牛奶等禮品整理了一遍。

    尚厚德住院的消息沒能瞞住人,這些天病房里就沒少過病人探望,來源從省一高的老師、到尚厚德過去的學生、再到上溪高中學生家長不一而足。

    后來黎青注意到尚老師似乎不大愿意見外人,和尚陽提了兩句。尚陽才勸住了他們,只讓他們留下了東西。

    十七八歲的少年尚陽,待人接物間,竟有了幾分尚老師的影子。

    父與子,終究成了一場傳承。

    在下午病房里陪尚厚德說了一會兒話,陪隔壁房老大爺做了一趟化療,黎青與尚陽被幾個長輩堅持趕回去學習了。

    已經快六點了。

    夕陽西斜,漫天的火燒云伸展入蒼穹深處,城市已有了炊煙味道,滿城的小飯館飄起了地溝油與飯菜的香味,路上滿是疲憊的下班白領,背著大大書包的孩子蹦蹦跳跳。

    梧桐樹葉跌跌撞撞往下墜,秋風中遠遠地傳來吆喝聲。

    “正宗長沙臭豆腐,xxx都愛吃的臭豆腐,不好吃當場賠現金十萬……”

    尚陽趴在了黎青背上,揪著黎青外套帽子上的松緊線,貼著黎青耳朵道:“嘿,黎小青,你說我倆待會買碗臭豆腐,然后說不好吃,讓人賠我們十萬,他們會不會打我們?”

    “……”黎青委婉地道:“……他們可能不會承認?!?/br>
    尚陽揪著黎青耳朵:“擱在法律里,這就叫做虛假宣傳?。≡蹅兛梢匀ジ嫠?,可以索賠多少錢來著?”

    黎青失笑:“……吃糖醋排骨嗎?”

    尚陽:……“吃?!?/br>
    給陸大爺熬湯的排骨還剩下不少,勉強能填滿黎青與尚陽兩個青春期男孩無底洞的胃。

    尚陽圈著黎青脖子,摸著肚子,嘖嘖兩聲道:“都說要留住一個男人的心,就得先留住他的胃。黎小青,恭喜你,把朕給圈牢了。青貴妃現在晉升成皇后了。”

    黎青笑罵道:“去你的皇后。”

    打了的回去,黎青和尚陽在超市買了一把蔥,路過一個滿是殺馬特tony老師的理發店,尚陽忽然跳下了黎青的背,大步瀟灑地揮揮手。

    “黎小青,你先回去做飯,朕待會再回去?!?/br>
    黎青揚起了唇角:“好。”

    他大概能猜出尚陽想做什么了。

    因為黎青家離學校遠,且有租客在,環境太嘈雜不適合休息。在尚陽與尚厚德堅持下,黎青暫時搬到了尚厚德的舊房子里。

    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外,黎青只帶了一張全家福,和魚缸里的‘龜雖壽’。

    一進門,黎青在玄關換了鞋,進屋開了燈,在客廳桌上放下塑料袋,脫下外套,第一件事就是——找龜雖壽。

    這龜是尚陽買回來的,隨他,性子賊野。

    剛把環境混一熟,這貨就開始不安于室了,一天到晚跟領導視察工作似的滿屋子遛彎,不好好當個觀賞物凈添亂。

    沙發底下、廁所馬桶里、桌子底下……

    昨天得虧黎青煮湯前多看了一眼紫砂鍋,否則老大爺今早的湯里就要多一味主菜了。

    養了半年的青鯉魚,黎青覺得都沒這一個龜的一個月費心。

    把柜子底下的龜雖壽用撐衣桿撈出來,重新放回玻璃缸里,蓋上漁網罩住,黎青洗過青菜,打開抽油煙機,開始做糖醋排骨。

    時間在抽油煙機的呼嘯聲中度過。

    黎青剛把把一盤糖醋排骨,一碟小白菜,一疊青椒rou絲端上桌,順手將越獄了半個腦袋的龜雖壽摁回去時,就看見它主人推門進來了。

    尚陽蹬著明黃色跑鞋,穿著白色哆啦a夢連帽衛衣,水洗藍破洞牛仔褲,手撐著門框上,摸了一把頭發,做了個臭屁的表情。

    “黎小青,來看看你尚哥的新造型,帥不帥。”

    人依舊是帥的,明亮的眼睛神采飛揚。

    身材依舊是有力的,那一截腰勁瘦結實。

    但這不是重點……

    黎青目光在尚陽腦袋上流連了一圈,目光古怪:“你不是說頭可掉血可流,頭發不能亂,這輩子都不剪這種勞改頭嗎的?”

    尚陽嘁了一聲:“……你還說過這輩子都不和我表白呢,現在還不是和我好好的。哎哎哎,別撓癢癢,婚姻法規定了的,不許搞家庭暴力啊。”

    黎青耳朵尖微紅,嚴肅著臉收回手,假裝無事發生:“回家吃飯先洗手!”

    “待會兒洗待會兒洗!”用筷子夾了一塊排骨到嘴里,尚陽被燙得直吸氣:“呼呼呼——別轉移話題,快說你尚哥帥不帥。”

    黎青用筷子敲他的手:“先洗手?!?/br>
    “帥不帥、帥不帥、帥不帥?”

    “帥帥帥!”黎青直接把人推到洗手間了:“快去洗手吧你。”

    洗手間里,尚陽邊洗手邊痛心疾首:“家有母老虎,哎,家門不幸啊?!?/br>
    門外傳來黎青的笑聲:“嫌棄我兇,尚哥你可以不吃?!?/br>
    吧嗒。

    尚陽瞬間閉嘴了。

    晚上,尚陽與黎青刷完兩套試卷,上了床睡覺。

    安靜空氣逼兀得令人喘不過氣來,遠遠地似乎能聽見樓下醉漢的吼聲,呼——一聲后是夜晚馳過的車輪聲卷起的風,偶爾能聽見樓上夫妻倆為孩子吵架。

    容納著幾十億人的命運,世界龐大而靜謐。

    個體的生離死別,渺小得如同沙礫。

    尚陽蜷縮成一團,背對著墻,無聲地失眠。

    他有些笑累了。

    在尚厚德面前,他得笑。

    那個曾經替他擋風遮雨的高大男人,虛弱得蜷縮在病床里,他不能讓他再難過再擔心再害怕,這時候的一片天該由他撐起來。

    在班上同學面前,他也要笑。

    在追逐一場仿佛無望的大夢時,所有人都憑著一股氣,他跑在最前頭,哪怕再難再苦都只能更堅持更努力更開朗。

    他沒有退路。

    他也不想退縮。

    他只是有點累了。

    黎青從后頭抱住了他:“尚哥?”

    “嗯?”

    “還沒睡嗎?”

    “……”

    “二次手術的事,醫生找你的時候,是怎么說的?”

    尚陽輕輕地道:“醫生還是建議我們二次手術,根據上一次的結果看,病灶擴散并不算快,尚厚德畢竟年紀還不大,有一搏的希望?!?/br>
    黎青嗯了一聲。

    “我答應了?!鄙嘘栒f:“二次手術時間在一個月后。”

    空氣沉默了許久。

    黎青輕輕道:“尚哥,手術一定會成功的。尚老師做了那么多好事,老天一定會保佑他的。”

    尚陽茫然地望著天花板。

    會嗎?

    這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嗎?

    善惡有報,究竟是一句欺騙了大家數千年的謊言,或者只是一個大家于絕望中的無助希望?亦或者對現實的最荒誕諷刺?

    他輕輕呢喃著:“嗯,一定會的。”

    ·

    在病房躺著的天,似乎只有那么四方的一小塊,整個人覺得自己都如僵化的尸體,惶惶不安地走向一條未知路。

    尚厚德很久都沒睡著。

    他忽然聽見了身邊的聲音:“小尚?”

    尚厚德嗯了一聲。

    “你說人活著這一輩子是有什么意思?。俊备舯诖罄蠣斷哉Z道,“從出生到長大,人一輩子奮斗了努力了,還是抗不過命,得了個病,所有一切都一了百了了……”

    “有什么意思啊?!?/br>
    尚厚德沒說話。

    病房里陷入久久的沉默,仿若某種龐大的的巨獸令人膽寒的呼吸聲,又仿佛深海的漲潮聲,浪濤無聲淹沒上來,蓋住了他們的口鼻。

    靜得令人聽得見心跳聲的空氣里,他聽見了老大爺輕到聽不見的呢喃。

    “小尚,有那么兩個孝順的兒子,你是個有福人啊?!?/br>
    “你是有福人啊?!?/br>
    ……

    “嗯?!鄙泻竦挛站o了手中安眠藥瓶,十指松開又抓緊,用干啞的聲音道,“……我是個有福人?!?/br>
    當夜,陸大爺在儀器們的尖銳呼叫聲中,被護士們七手八腳推了出去。

    再也沒有回來。

    ※※※※※※※※※※※※※※※※※※※※

    大概還有六萬字左右完結。

    阿西吧,我加油寫。

    但是這篇文真的很難寫(就是我沒天賦,筆力不行,嘆氣),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