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不配
晚上。 正是孩子放學白領回家全家開晚飯的點,城中村小區老房子隔音不好,鱗次櫛比的低矮樓房里,刺啦刺啦爆油聲此起彼伏。 尚陽揣著個手電筒,耳朵里插著個耳機,穿著大短褲,趿拉著人字拖,拎著垃圾袋,往小區里垃圾箱去。 扔了垃圾,他穿過一棟棟正傳出孩子哭鬧聲的小樓,走到樓道前一抬頭,黎青正站在客廳窗戶里,邊擇著青菜邊沖他笑。 原本因昏暗夜色浮動的恐懼如沙地般被溫暖潮水沖散。 他沖黎青比了個飛吻。 拐彎從樓道進門,掏出鑰匙準備開門,尚陽一腳踹到了重物。 蹲下去借著手電筒光看,是一個包裝得很好的大塑料袋,里頭有外套球鞋襪子還有他落在家里的psp游戲機,塑料袋旁是一袋核桃和一提酸奶。 尚陽扭頭往回望。 隔著一棟低矮的樓房,尚厚德的車沒藏好,露出了半個車屁*股。 車里亮著燈,應該是有人,隱約還似乎看見里頭有煙傳出。 心里不知作何滋味,尚陽將東西拎進屋里,放在桌上。 黎青瞥見了:“尚老師來了?” 尚陽苦笑:“東西放下就走了。” 黎青知道他的心結安慰似的用力攬了攬著他肩膀。 尚陽擠出一個笑。 晚上洗漱完畢,尚陽躺在床上,手指在屏幕上摩挲半晌,將那一句他編輯了修改了十幾遍的短信點擊發送。 “下次來了別急著走,進來坐坐吧。還有,注意你的胃。” 雖然傷痕依舊刺痛,情感鴻溝依舊寬廣,他也不能克服恐懼,與尚厚德全無芥蒂的朝夕相處。 但時光是偉大的。 傷痕總會愈合,鴻溝也有填滿的一天,恐懼終將被溫情愈合。 ——十七歲的他正在努力學會放下與珍惜。 望著短信狀態變成已發送,尚陽心里放下了一顆大石,由內之外輕松了十斤。 他一下撲過去,掛在了正翻書的黎青背上。 “黎小青,你尚哥我今天又兩米八了!” 窗外,某輛藏頭沒藏住屁股的車里,尚厚德趴在方向盤上,握著手機,用力捂著臉和眼淚,無聲地又哭又笑。 · 那則短信于尚厚德與尚陽父子關系的意義,不啻于1972年打破中美關系堅冰的那一顆圓潤的小乒乓球。 尚厚德用實際行動詮釋了,什么叫做兒子你踏出第一步,剩下九十九步都由我來走。 打那天起,尚陽每天都會收到他爹的早安晚安短信。 一連一個星期,每天準時準點,黎青家早餐桌上都會擺放著絕不重樣的各式江城早餐。 幸虧江城早餐品種豐富程度只遜于廣式早茶一線,否則還真扛不住尚厚德這拳拳的愛子之心。 借著送早餐,以及每天早上黎青‘恰好’要晨跑的機會,尚厚德也有機會‘順便’看望一下兒子。 兩人的話題由一開始干巴巴的“外公身體最近還不錯’‘今天天氣真不錯’‘今天的面窩太焦了’,逐漸深入到‘你最近注意點胃’、‘醫生說我的病好多了’‘學習別太拼命了,爸不指望你出人頭地,只要你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 尚陽一開始還有點感動。 但尚厚德老師當太久了,職業病非常嚴重,加上年紀大了本身就愛說話,又對尚陽有種異乎尋常的珍視…… 這一切原因導致的結果是——他非常得嘮叨。 一句話能車轱轆似的叨逼叨逼幾十來遍,唐僧的緊箍咒也沒這么喪心病狂。 更令人發指的是,作為尚厚德心中別人家的孩子,黎青每每都會被尚厚德用來舉例勸尚陽。 尚厚德:“陽陽你每天早上不能再睡懶覺了,對身體不好,你看黎青每天早上都起來晨跑。黎青你說,對不對?” 每當這時,下一秒尚陽陰森森視線就會掃過來:“對,黎小青,你說對不對?” 黎青:…… 黎青仿佛夾在吵架的丈母娘和老婆之間可憐弱小又無辜的女婿,不敢順著尚厚德唯恐今天晚上被踹下床,又不敢應和尚陽傷了苦口婆心老父親的心…… “啊!”不會說謊的黎青干巴巴道,“我突然想起來我尿急,我先撒尿了。” 尚厚德:…… 尚陽:…… 此后黎青修煉出了新技能,一在小區門口望見尚厚德的車屁股,就借尿遁而旋走。 尚陽:…… 這份夫夫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敷衍態度,令尚陽非常生氣! 于是,黎青一連一周沒喝上加了糖的豆漿。 幸虧尚厚德繁忙的日程及時挽救了岌岌可危的父子情。 星期天,尚厚德車剛停到樓下,黎青就嗅覺靈敏地提前出門買菜去了。 尚厚德將一箱以前學生看望他捎來的新疆rou干搬進屋,在即將展開有關于‘尚陽熬夜打游戲’問題嘮叨的前一刻…… 尚陽猛地‘啊’了一聲:“哎喲我痛心口痛肚子痛屁股也痛,我需要好好休息,尚厚德你趕緊回去吧。”然后強行把人給推上了車。 一腔腹稿無處抒發的尚厚德:委屈巴巴jpg。 送走尚厚德后,黎青還沒回來。尚陽發了個威脅的菜刀表情過去。 黎青知情知趣:“今天晚上做辣子雞!” 尚陽猶豫了一秒:“……唔。” 黎青又殷勤道:“還有水煮魚片!” “!”尚陽一秒乖巧:“小尚子問黎大廚安,黎大廚您需要捏肩捶背嗎?” 放下手機,他拿了換洗衣服去浴室洗澡。正哼著歌扭腰,在頭上揉著洗發水泡沫,想著昨天試卷上那一道怎么都解不對的化學最后一道大題。 頭頂燈泡忽然閃了兩下。 尚陽抬頭望著燈泡,心下有種不詳的預感。 下一秒,燈泡徹底熄滅了。 停電了。 黎青家因為租了一半面積出去,為了節省室內空間,浴室極其狹窄,且沒有窗戶。 室內就徹底黑了。 為了怕這種情況發生,黎青早就在浴室的衣物架和門背后掛鉤上都放了兩個手電筒。 但不知道是不是尚陽今天點背,他下意識朝衣物架伸手時,腳下踩到了一灘水—— 他摔倒了。 背砸在了地上,疼得他一瞬間收緊了呼吸。 他側躺在地上,掙扎著想爬起來,繼續夠那手電筒,但腦袋里瞬間膨大無數倍的叫囂著的黑影與凄厲尖叫聲,讓他無意識地顫抖起來。 黑暗中仿佛有無數雙眼睛朝下凝視著。 畫面一轉,凄冷的秋夜里,大著肚子的赤*裸女人躺在醫院門口,下身汩汩地流著血。那流血的速度太快了,轉眼間視野里只有一片血色。 僵硬死尸般的女嬰睜開死灰色的眼皮,對他露出一個猙獰的微笑。 下一秒—— 女嬰爆發出刺破耳膜的高亢聲音:“咯咯咯——哥哥——” 畫面一轉,女人不知何時也過來,用那死白冰涼的手攬住了他,俯下身似乎要親吻他。只是一瞬轉場的功夫,那張嘴里忽然吐出無數鮮血。 鮮血從他臉上嘴上流過。 刺鼻的腥味。 “陽陽……mama對不起你,mama要離開了——” “……滾!”尚陽竭力咬著嘴唇,用疼痛驅趕著那些恐怖的畫面與聲音,盡管全身都在戰栗般發抖,他仍不肯示弱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叫。 “你們給我滾啊!”他用力撲打著那些臟東西。 那是我的mama和meimei,你們這些臟東西給我離他們遠一點!!! 滾! “尚哥?”黎青擰開門,將鑰匙掛在玄關掛鉤上,一只手拎著菜,低頭換著拖鞋,“辣子雞回來了。” 午后陽光至書桌前窗戶傾斜而入,龜雖壽在玻璃缸里慢吞吞地爬著,空氣中的塵埃安靜游蕩。 沒人應答。 “尚哥?”黎青換鞋動作一頓,遲疑地察覺出什么不正常。他抬頭瞥向頭頂的書桌角落的臺燈。 那是個視覺死角,一向很暗,黎青特地買了個保持臺燈長亮。 現在那臺燈暗著。 停電了。 問聲無人應答,黎青目光一掃,廚房、次臥、主臥都沒看見人。 那么—— 裝著小蔥和生雞的塑料袋轟然脫手,黎青順手抓起玄關的手電筒,朝浴室沖了過去。 浴室門從里面鎖著,黎青抿著唇,手背浮起青筋,死死拽了兩下。 嘩—— 門開了。 手電筒雪白的光刺破了黑暗,潮濕悶熱的空氣兜頭蓋臉籠罩過來。 黎青一眼就看見了尚陽背對著門,半跪在地上,手上青筋暴起,腰腹因竭力克制顫抖,而拉出仿佛弓崩到極致的曲線。 順著聲音轉頭時,那自下而上仰視著的兇狠眼神,讓人心底一寒。 “尚哥?”黎青彎腰摟住了尚陽,將尚陽因用力而顯得緊繃如巖石的身體用力反扳過來,細細而溫柔地吻著他的眉眼。 “尚哥,別怕,我來了。” 噴頭仍開著,黑暗中密集灼熱水線兜頭淋了下來,淅瀝水聲中尚陽竭力壓抑著的顫抖膝蓋,在瓷磚地板上磕出悶響。 借著手電雪白的光,黎青看到順著尚陽臉頰而下的水是淡紅的。 里頭有血。 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掰起了尚陽的臉。借著手電筒光一照,尚陽死死咬著唇。那唇上一丁點血色可以用慘白形容。 “尚哥!”黎青用掰的力道才讓尚陽的牙稍微松開一瞬。 下一秒,尚陽牙齒發出咔咔響,又應激地咬上去。 黎青將自己的手送了上去。 帶著顫抖的咬合帶來了劇痛,黎青眉頭都未動一下,只是摟著尚陽,輕輕拍著他的背,一遍遍如呢喃與安慰般重復著。 “尚哥,別怕,別怕,黎小青已經來了。” 燙重的水線至頭頂淋下來,狹小浴室里因此而布滿潮濕水霧。手電筒雪白的光折射出生而冷的細碎光團。 一分鐘或許是更久以后,尚陽的顫抖才算緩慢下來,渙散的眼神才似乎有了焦點,散漫著尋找了黎青的臉:“……黎小青?” “……是我。”黎青只覺得心臟終于落回了胸腔,如釋重負地腿軟了。 “是我,尚哥,是我。” 尚陽朝他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黎……” 不等他說話,黎青忽然撲上前,強硬按住了他的后腦,撬開了他的緊咬的唇齒,舌在滿嘴是血的口腔里掃過一圈。 這是一個和著鮮血的吻。 血腥味讓他們確定了彼此的存在。 片刻后,黎青將浴室側邊掛的大毛巾扯下來,包裹住尚陽,打橫將他抱了起來,往臥室里走去。 尚陽趴在黎青背上,撐出一個笑:“黎小青,朕又被你救了一次。說、說要朕怎么賞你?” 黎青將尚陽放在床上,用毯子將尚陽裹住,怒視了他一眼。 “別說話。” “別那么害羞嘛。”尚陽牙齒凍得咔咔響,卻仍強撐著道,“椒房之寵、后宮之位,朕都可以給你的。唔,黎小青你不會想要后宮之主的位置吧,雖然不是不行……” 黎青翻箱倒柜找出溫水和藥片,放在了尚陽面前,生硬地道:“吃藥。” 尚陽順從吃了藥。 “黎小花,按照古代的規矩,你可這是救駕之功,要不朕給你賜個寵冠三千的牌匾……”尚陽剛吞下藥片,又竭力裝作無事發生地調笑著。 拿了新的干凈衣服的黎青用力粗暴地將尚陽罩進了t恤里,聞言怒吼道:“尚陽!” 尚陽被這怒氣弄得懵了一下。 看到尚陽茫然無措的眼神,黎青知道自己語氣太急了。 看到尚陽發病的緊張與失而復得的情緒激蕩讓他失去了一向的沉靜。 他深吸了一口氣,坐到尚陽身邊,摟著他的肩膀:“尚哥。” 尚陽扭頭看他。 黎青輕吻著尚陽因恐懼與失血而發白的臉:“尚哥,我明白你的倔強和堅持,你不想示弱,不想被任何人看輕,你想讓所有人知道你沒有被打敗,你很樂觀,你不怕他們。” “但……” “尚哥是可以脆弱的,你可以不用強撐著說笑,可以自然地示弱,可以不那么陽光和樂觀,可以在悲傷時想哭就哭一場……” “讓我這個男朋友有個給你遞上肩膀,發揮作用的機會好不好?” “好不好?” 那冷靜溫柔的聲音一遍遍在他腦海里回響著,堅定地震蕩著他胸腔里最后一絲自我保護的防線,讓他死死壓抑的疲憊與痛苦尋到缺口,無聲宣泄而出。 尚陽的眼淚終于無聲落了下來。 “……好。” · 清早。 上溪高中。 清晨七點半,學生們早起上學的高峰期。最近高二年級也開始了暑期補課。各種型號的自行車電瓶車摩托車擁擠在校門口,匯成一道熙熙攘攘的車流。 校門口已經站上了查遲到的教導主任和學生會干部。 瞥見教導主任熟悉的禿頭,學生們或是匆匆拿著包子啃的,或是順勢買了個面包的,或是邊走邊捧著碗粉面吃得呼哧呼哧的都加快了腳步。 張宏圖的車就是在這時候緩緩駛入校園的。 “人抓住了?”張宏圖沉了一個星期的臉終于露出個陰冷的笑,“好我馬上過去。” 那兇惡表情令司機都不禁扭頭瞥了他一眼。 “把窗戶打下來。”張宏圖嚴肅道。 司機將窗戶打下來。 學校外墻上赫然便是那張熟悉的登山諷刺漫畫和用血紅油漆寫的兩行標語。 昨天剛讓人用石灰抹上的畫,不到一夜功夫,又被學生們復原了。 “總算被我抓到了。”張宏圖露出一個陰冷的笑,“看你們這回還打算怎么辦!” 上次開年級大會,最后他也沒能逼問出畫畫的到底是誰,反而在會上被人懟得丟了一個大臉。 當天他就讓人把這畫給用石灰抹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這畫又好生生出現在了學校外墻上。更令人憤怒的是,仔細瞧可以看出筆法不同,是另外一批人復原的。 張宏圖當即讓人日夜看著這道墻,不讓人再亂涂亂畫。 嚴苛的創作環境顯然并未能打消同學們的熱情,反而更加激勵了學生們。 他們繼承革命前輩的智慧,與校工們來了一場你追我跑、你跑我畫、你打回頭槍我繼續跑,你一扭頭我再畫的游擊戰。 斗爭可謂可歌可泣。 一連一個星期,張宏圖每天來校園,都能發現那副畫油漆嶄新、芳香馥郁出現在校園新的角落。 氣得他一連嘴上一溜起了一圈火泡。 昨天,他特地派了七八個校工在院墻外頭守株待兔,總算被他逮住了一個人。 年級大會上。 臺下高二高三學生們共一千多號人,人頭攢動,烏壓壓占領了整個cao場。 無數雙眼睛齊齊凝視著臺上。 臺上。 張宏圖拽著那矮小瘦削的男生,一個文科八班的倒霉蛋的衣領,將他拎上了主席臺。面對著學生,他厲聲宣布了這學生的身份以及處罰。 “請家長聯合教育,記大過一次,若有再犯,直接開除出校園。” 底下學生里有小小sao動。 連夏日在擁擠學生們穿行過的晨風都帶上了幾分躁動不安。 張宏圖冷笑道:“我知道你們在憤怒什么。但做決定前最好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你們當初為什么會選擇上溪上學,想一想你們做這些事情的后果。你們的家境都不富裕,一旦被學校開除,能負擔得起高額借讀費的可為數不多。” “從這里離開后,你們就沒有了別的退路!” “想學著城里學生鬧自由平等,也不好好想想你們有沒有那資格。” 學校廣播是新換過的,音響聲音洪亮清晰,張宏圖的話被送往校園每一個角落,來回震蕩著。 “從這里離開后,你們就沒了別的退路。” “也不想想你們有沒有那資格!” 十七八歲的少年一腔逆反之心被兜頭一盆冰水澆了個透心涼,令人窒息的蒼涼與悲哀,沉默地從他們熱騰騰的心口往上彌漫,淹沒了那本該炙熱的火苗。 恍惚中,他們回想起一年前。 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清晨,在被暑氣浸染的夏日晨風中,那個和藹的中年胖子對他們笑道。 “你們是一群有著巨大潛力的孩子,擁有著無數種可能。” “你們只需要好好學習,剩下的交給我,我們一起來創造一場奇跡,好不好?” ——“好不好?” ——“你們不配。” 人群死一般寂靜了許久,兩任校長的聲音似乎仍在空氣中對撞著,雪白刃光反射著人眼,激烈的兵器鏗鏘對撞聲凜冽清晰。 張宏圖在主席臺上發出一聲冷笑,儼然一個望見了敵方潰敗而逃的敵軍首領。 下一秒,他卻驚愕地瞪圓了眼。 燦金色朝陽中,孩子們再次抬起了頭,逼視著張宏圖。 不屈的眸光如鋒利刃光雪亮。 當天,張禿鷲的車被涂了一整車鳥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