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蘋果
附近有個社區(qū)門診,尚楚架著尚利軍往哪兒走,尚利軍一路上都緊緊按著肚子,嘴里發(fā)出無意識的呻吟,弓著腰止不住地嘔,一灘一灘的酸水從他嘴里往外吐,先前還是透明的,吐到后頭甚至夾了些血痰。 尚楚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從小到大無數(shù)次躲在被窩里許愿,希望如果世界上真有神明,就讓尚利軍死在外面,他連詳細的死法都想過,最好是被一個有錢人撞死,他們母子還還能要一筆可觀的賠償。 他各路神仙都求過了,從來就沒靈驗過。只有一次,尚利軍喝醉酒被一個電動車給撞了,腦袋上磕了一個包。小尚楚以為他的報應終于來了,接著尚利軍把啞巴從床上踢下來,拿煙灰缸在她頭上砸了一個血洞。 他在外面受了傷不開心,回到家就十倍地發(fā)泄在啞巴身上,也不知道啞巴上輩子是不是殺了尚利軍全家,這輩子才要這么被他折磨。 尚楚就在日復一日的失望中徹底成了一個無神論者。然而,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這么諷刺,啞巴死后,尚楚再也不信神不信仙,也再沒有祈禱過尚利軍橫死街頭,但偏偏就是今天,好像真有哪個偷懶的神仙終于聽到了尚楚的話,隨隨便便搖了搖手,要給尚利軍一點懲罰。 尚利軍漸漸哀嚎起來,尚楚有一瞬間的恍惚,腦子里有根繃緊的神經(jīng)“啪”的一聲斷開了—— 要不把尚利軍扔在這里算了? 就別管他了,他這樣子比路邊的死狗好不了多少,有人路過也不會搭理他的,就讓他自生自滅,是死是活都不管了,死了最好。 ...... 尚楚突然有種卸下重擔的輕松感,下意識地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周圍稀稀拉拉的行人,沒有人注意到這邊。他嘴唇不自然地抿緊,睫毛顫抖的很厲害,架著尚利軍胳膊的手臂不自覺往下卸了點力...... 就在這時,一直胡言亂語的尚利軍突然一個激靈,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似的,緊緊抓著尚楚的手,瞪著血紅的雙眼對尚楚說:“你放心,放心!沒人敢、敢弄你,你安心讀書,別的你別管......” 尚楚手臂一僵,那根斷了的神經(jīng)再次接上,仿佛有一塊重逾千斤的石頭再次壓了上去。他咬著牙,拉過尚利軍的手扛到肩上,把他大半重量全放到自己身上。 老天爺是不是在玩兒他? 他祈禱的是尚利軍突然死在外面,在某個寂靜的深夜,在一條沒有人經(jīng)過的馬路上,就別讓他看見,他連收尸都不會去,他也不會為尚利軍花錢買墓地,尸體和骨灰隨便殯儀館的人怎么處置,他從此以后就當世界上沒有這個人。 但cao|蛋的是,尚利軍怎么就在他眼前倒下了? 尚楚眼睜睜地看著尚利軍嘔出一灘血,暗紅的血水掛在他的襯衣前胸,他顧不上清理自己,拖著尚利軍穿過兩條街,進了那家診所。 “大夫!”他朝里間喊,“大夫在嗎!” 大夫正在里頭吃午飯,端著個快餐盒子走出來,見了尚利軍嚇了一跳,趕緊把他扶到靠背椅上,探了探他的勁動脈,問尚楚:“人怎么了?什么癥狀?這血是吐出來的?” “吐的,就吐了一口,一直在嘔酸水,”尚楚說,“大約二十分鐘前突然就這樣,捂著肚子叫疼。” “急腹痛?那不該吐血?。俊贝蠓虼魃厢t(yī)療手套,掰開尚利軍的嘴一看,“得了,牙斷了,估計血就是這兒來的?!?/br> “不對,”尚楚立即說,“是嘔出來的,我確定。” 大夫蹲**,抓起尚利軍的手掌看了幾眼,手背皮膚隱隱泛黃;他接著掀起尚利軍的上衣,看到他異常鼓脹的腹部時臉色一變:“我這兒看不了,去大醫(yī)院吧?!?/br> 尚楚一愣:“他怎么了?” 大夫看了看尚利軍鼓起的肚子,欲言又止地搖了搖頭:“我這兒沒條件做檢查,也不好和你說,你趕快帶去大醫(yī)院?!?/br> 尚楚打了輛車過去市醫(yī)院,尚利軍在車上昏昏沉沉的,閉著眼沒一會兒就要吐,尚楚拿了個塑料袋給他接著,酒氣混雜著酸臭味在車里蔓延開來,司機按下車窗,從后視鏡里投來嫌惡的目光。 尚楚裝作沒看見,一個小塑料袋很快就滿了,車里沒別的垃圾袋,尚楚情急之下脫下自己的襯衣外套,揉成一團給尚利軍捂在嘴上。 到了醫(yī)院,尚楚架著他下車掛了急診,護士簡單地問了幾句情況,讓尚楚拿著單子先去繳費,交完費才能查血和彩超。 尚楚看起來也不著急也不擔憂,好像沒有什么情緒,很平靜地接過單子,問了繳費處在哪兒就走了,身后兩個小護士在嘀嘀咕咕,一個人問這是親兒子嗎?怎么一點兒也不急?另一個人回答說現(xiàn)在人不都這樣嗎,把爹媽當累贅,哪兒那么多孝子...... 尚楚就和沒聽見似的,到繳費處遞上單子:“交錢?!?/br> “醫(yī)????” “沒有,”尚楚問,“多少?” “這看你存多少了,”玻璃窗里的收費員給他辦了張臨時卡,頭也不抬地回答,“存多少扣多少,多退少補。” “那先往里存五百,”尚楚掏出手機,掃了窗口上貼著的二維碼,“轉了。” 收費員搖搖手,一臉冷漠地對著話筒喊:“下一個!” 尚利軍被拉去做檢查,尚楚在大廳坐著等,他把襯衣丟了,身上就穿著一件打底的無袖白t恤,尚利軍剛吐他衣服上了,味道很重,像是剛被隔夜的泔水和三伏天流的汗浸泡過似的,經(jīng)過的無論是病人還是家屬都皺著眉瞧他,空位都沒了也沒人愿意坐他附近。 尚楚不是故意坐這兒討人嫌的,他是真的沒有意識到。 他感覺自己現(xiàn)在腦子被挖空了,什么東西也裝不進去,宋堯和戚昭都給他打了幾個電話,他沒接。聽覺也失靈了,耳朵變成了個大洞,周圍人在談論誰家omega早產(chǎn)了,哪個中學的omega墮胎了,又有誰突發(fā)腦溢血進icu了,這些信息像一陣風似的,從他耳朵里穿過,激不起他一點反應。 腦袋里那根弦繃得死緊,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上頭,重壓之下他反倒不感覺累了,就是覺得空落落的,眼睛不知道該往哪兒看,耳朵不知道該聽什么,嘴巴不知道說什么話,手腳不知道往哪兒擺。 就是空得很。 他怔怔地坐了會兒,呆呆地看著頭上掛著的電視,里頭正在播午間新聞,主持人嘴巴一開一合不知道說的是什么,接著新聞播完了,屏幕底下開始播放滾動字幕,有護士過來叫尚楚,說結果出來了,你爸他肝多發(fā)占位,有嚴重腹水。 尚楚哦了一聲,然后問:“什么意思?” 護士聽他語氣淡淡的,一臉對自己親爹漠不關心的樣子,不禁拉下臉,沒好氣地說:“考慮肝硬化和巨型塊,很有可能是肝癌,現(xiàn)在還不能確診。 尚楚點頭,又抬手摸了摸脖子:“怎么治?” 護士翻了個白眼:“做個增強ct才能確診,這兩天最好先住院觀察?!?/br> “成,那住吧?!鄙谐琅f沒什么表情,“那個增強什么的,也做。” “行,我找人安排床位,”護士轉身就走,走出去幾步見尚楚沒跟來,轉身問他,“你不來啊?” “不了,”尚楚說,“你們弄就行。” “你爸情況挺不好的,”護士口氣不悅,“你不照顧?” “我沒時間,”尚楚舔了舔嘴唇,“我得準備考試?!?/br> “考試重要還是親爹重要!” “考試吧,”尚楚笑了笑,“那肯定是考試重要?!?/br> 護士皺起眉,冷著臉問:“你們家還有能陪床照顧病人的沒?” “沒了,”尚楚說,“一個也沒了?!?/br> 護士白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尚楚又坐回原先的位子,抬頭看著電視屏幕,新聞播完了,現(xiàn)在正放著一個巧克力廣告,說是個德國牌子,以前是皇室貴族吃的,口感順滑,香醇濃郁,風靡全球。 尚楚覺得這廣告挺有意思,冷不丁笑出了聲,坐前排的一個中年男人回頭奇怪地瞄了他一眼,尚楚抬手指了指電視屏幕:“挺逗的,說以前那些歐洲貴族就吃這個?!?/br> “有病......”男人低聲罵了一句。 巧克力廣告播完了,接著放的是一個牛奶廣告,尚楚睜眼看著里頭的奶牛,看著看著突然心里一陣發(fā)疼。 毫無預兆的、不受控制的、突如其來的難受,胸口那塊地方像有根鑿子往里戳似的,就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疼,酸疼酸疼的。 尚楚握拳捶了捶胸膛,深深呼了幾口氣,前排的男人聽見喘息聲回頭一看,驚恐地瞪大雙眼,指著尚楚的臉:“你、你流血了啊......” 尚楚抬手一摸鼻頭,流鼻血了。 他撩起t恤下擺,胡亂往鼻子上一抹,擺手說:“沒事,上火了,看電視?!?/br> “真是有毛病......”那男人一臉疑惑,拄著拐杖起身走了。 尚楚用手背抹了抹臉,沒留神蹭到了臉上的傷,蹭下來一塊沾著藥粉的痂,他心想完了,白艾澤千叮嚀萬囑咐要小心臉,他還是刮著了,萬一真留了疤破了相怎么辦?白艾澤肯定不高興不喜歡,肯定要和他生氣了。 他匆匆忙忙翻出手機,想給白艾澤打個電話,雖然他也不知道要和白艾澤說什么,但就是很想聽聽他的聲音,聽一聽就行。 尚楚突然涌起了這種強烈的沖動,撥了白艾澤的號碼,響了兩聲又立即掛斷,估計他也在忙,就不煩他了。 好像說他mama得了肺炎,這么嚴重的病離不了人,他肯定忙不過來了 剛那護士說尚利軍得了什么病來著?是癌吧?說是肝癌來著?這點小病就別管了,再說尚利軍這種人,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已經(jīng)不錯了,他這病得的不冤枉。 尚楚想了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想了會兒覺得有點餓了,他想到白艾澤總是要他多吃蘋果,有句話怎么說的?一天一個蘋果,醫(yī)生遠離我。 吃蘋果,對,吃蘋果! 尚楚從紛亂嘈雜的腦袋里抽出了這個關鍵詞,立即站起身,踉踉蹌蹌地小跑到外邊找了個水果商店,稱了兩個蘋果。 他給蘋果拍了張照,發(fā)過去給白艾澤求表揚,過了兩分鐘,白艾澤回了條消息。 ——好乖。 尚楚想象著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和語氣,突然眼眶一熱,回道: ——我乖的,我是最聽你話的。 他蹲在水果店外邊,從塑料袋里掏出一個蘋果,洗也不洗就開始啃,老板給他拎了個小塑料凳,也不嫌棄他一身又是血又是臟漬,在醫(yī)院門口擺攤什么人沒見過,尚楚這程度都算是好的了。 “小伙子,你家誰得病了???”老板問他。 “我爸?!?/br> “什么病???” “還不知道,”尚楚說,“興許是癌吧?!?/br> “喲!”老板很不真誠的震驚了一下,“那老燒錢了,你得辛苦辛苦了?!?/br> “我不會管他的,”尚楚埋頭啃他的蘋果,“他死活關我屁事?!?/br> 老板聞言掃了他幾眼,笑著搖了搖頭:“年輕人啊,都嘴硬?!?/br> 尚楚沒再說話,一個蘋果啃完,聽著邊上有人說:“您好,要一個精裝的果籃?!?/br> 他把果核扔進邊上的垃圾桶,掏出另一個蘋果,才咬了第一口,一雙白色帆布鞋出現(xiàn)在他眼前:“尚同學?你怎么在這里?” 尚楚抬頭一看,秦思年穿著干干凈凈的白色襯衣,站在他面前盯著他看。 “好久不見了,”他沖尚楚笑笑,看著尚楚一身的亂七八糟,小心翼翼地問,“你這是?” “關你屁事,”尚楚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能不能讓讓?擋我曬太陽了。” 秦思年往邊上挪了一步。 “阿楚?”另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尚楚瞳孔驟然緊縮,抬頭一看,白艾澤正在幾步之外朝他跑來。 “艾澤?” 尚楚愣了半秒,接著突然開始發(fā)抖,啃了一口的蘋果掉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幾滾。 ※※※※※※※※※※※※※※※※※※※※ 最近冠狀病毒張狂,大家出門一定要做好防范,勤洗手戴口罩,過個平安年~(大年三十就不寄刀片了,預計寫篇小劇場,有啥想看的可以在這章第一條評論底下回復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