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歡_分節閱讀_25
左丞手中的笏有些顫動,只勉力抬著頭說道:“臣近日聞得京中市肆常有百姓議論在朝官員盤剝民脂民膏,井巷間亦是怨聲載道非議頗多,雖非臣下權職所在,然此等情形經久不見好轉,臣便命手下明察暗訪,昨日終于有人回報。” 說到這里,左丞微微停頓了一下,見盡歡帝一副心不在焉的道:“探子回報此事均由當朝高官cao控,臣下現有證據,確鑿地指向朝中某一武將!” 話音剛落,群臣開始有些sao動,人人面色微變地偷偷覷著左右,左丞旁邊同樣位列前首,官服上卻是張牙舞爪紋著麒麟的常司馬斜過眼來瞥了瞥左丞,輪廓分明的臉上陰晴不定,卻是沒有任何異舉。 盡歡帝嘆出一口氣,嗯,朱雀已經送出證據了啊,接下來這場戲自己可是懶得再看了,無趣,但是自己再不說話,這戲可就綿長了:“說罷,何人?” “是,皇上。此人乃是當朝大司馬,常勁常大人!”左丞一氣說完,而后坦蕩地正立原地,面上盡是痛心疾首的神情。 左側的常司馬聞言,袖口一抖身體就立刻蹲伏了下去,朝著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方道:“皇上,微臣……” “常愛卿有話不妨同大理寺官員說,孤現在與羊谷王有約,讓人久等不是待客之道。”盡歡帝果斷地插進話來,臉上浮現出一直抑制著的被打擾的表情,陰桀的瞳仁中泛出了暴風雨前的微光。 言畢,盡歡帝便再也不顧朝臣的驚詫眼神和跪伏在地瞠目結舌的常司馬,兀自拂袖走下方臺,向著后宮走去,遍布水浪的下擺在眾人面前只翻飛了片刻便消失在了重重簾幕之中。 大殿頓時一片肅靜,半晌后又是一片嘩然,盡歡帝斷然的離去給了群臣再明顯不過的暗示,因此常司馬還未從地上站起身來,便聽得周遭非議之聲成群,古左丞的得意并不顯山露水,卻體貼般道:“常大人,可以站起來了,皇上已經走了——圣上明察秋毫,大理寺更是規紀嚴明,冤枉不冤枉這等事,可不是跪久了便可以改變的。” 含諷帶譏的話語,隱射了半點退路不留的同為人臣的交情,常司馬亦動了怒,慢慢直起身子,向前一步逼近古左丞。然高出半頭的先天優勢卻并未帶來任何氣魄上的壓力,古左丞只靜靜地抬頭看著常司馬,唇邊盡是嘲諷的笑意:方才皇上拂袖離去,連常司馬的辯駁都只字未聽,很明顯便是把這事撂給了大理寺,完全置身事外了。而皇上急于見的還是菀妃,這就說明現下宮中已經有了分外得寵的人,而這個人,并不是常司馬家族中的常妃娘娘。 這后宮中并不平靜呢,前些時候古妃娘娘召自己入宮,與自己商量了削弱常氏一族的事宜,算算日子,朝前常司馬受難,后宮中,常妃應該也已經進入古妃娘娘的陷阱中了吧。根據皇上方才所言,菀妃應該并未出事,果然那個所謂的厭勝之術只是用以栽贓的手段而已,根本就沒有傳聞中的作用。 不過,無關緊要,只要常妃一除,剩下的那個出生低微,入宮時間又晚,甚至連中土人士都不是的菀妃,根本不足為懼。 ——權傾朝野,指日可待。 第四十三章 傾權(下) 盡歡帝好整以暇地坐在紫檀木嵌牙雕座椅中,單手撐在線條簡明微微泛光的扶手上,曲起高傲地如同象塚中責問蒼穹的象牙般白皙修長的食指倚著下頜,邃谷樣幽深的瞳仁饒有興致地盯著面上氣象萬千的羊谷王。 是,自從盡歡帝拐了幾個彎將羊谷王帶至自己的御書房后,便開始沉默是金了。 羊谷王剛開始還調整了心態,低垂著頭等待菀妃從這個不像是后宮妃嬪所居的宮殿中裊裊步出,和自己相敘家鄉之事,但不久便發現,原本在朝堂之上丟下高官重罪的大事,急不可耐地邀著自己來見菀妃的盡歡帝,居然安然坐下后,便再也不發一言了。 而且自己偷覷著看了盡歡帝一眼,發現他狹長邪肆的鳳目中,仿佛盛滿了看猴耍的眼神。 ——難道謀臣們說的,是真的? 想到這里,羊谷王感覺自己寬帽下濃密的長發,自根部開始滲出了些許黏人的液體,并以迅猛無比的速度開始增殖起來。低聲咳了一下,羊谷王恭謹地問道:“皇上,菀妃娘娘可是有事耽擱了?若是如此,小王擇日再來拜會。” 盡歡帝微微一笑,說道:“不知羊谷王有否聽過我朝的一句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菀妃思鄉成疾,這么久都忍下來了,羊谷王難道就不能念在她對羊谷的貢獻上,再等等么?” “對羊谷的貢獻?”羊谷王驚愕地重復了一下,而后立馬俯回臉去,心中巨瀾滔天:難道,他已經開始懷疑了?還是,還是,他已經知道了? 前幾日聽聞右丞被罷官,雖然是由于荒唐的yin亂后宮的理由,但心中還是有些忐忑。右丞是自己千挑萬選出來的細作,就自己所知,絕不是那種色欲熏心棄大事于不顧的人,所以他被罷官,且是自縊而死,本身就難以令自己信服。 因此即使盡歡帝昭告天下,證據鑿鑿,自己卻還是半信半疑。怎奈起事之業尚未就緒,在這節骨眼上實在不能編派個理由拒絕慣例的覲見,讓盡歡帝起疑。羊谷是個小國,人數僅及天朝的七分之一,國土更是僅及一成,為此,欲要兵刃相見且奪人家園,必須日夜cao練萬無一失,就算自己此次前來無有歸途,也是別無選擇的事。 因為別無選擇,所以心中雖然存了僥幸,仍是作好了最壞的打算,然而方才朝堂之上聽聞盡歡帝邀自己同見菀妃,自己確實心中雀喜了一番。 ——然,這竟是比自己做的最壞的打算,更糟糕的么? 若是菀妃也暴露了,那么自己國中的計劃,很有可能不只是被知曉了,而是被了解了! 念及此,冷汗順著青筋暴起的額頭慢慢地流淌了下來,羊谷王刀鑿一般的臉上顯出不尷不尬的神情,心中像小火撩人一般煎熬不已。 盡歡帝眼眸中饒有興致的神色倏然消失,撐著下頜的手從扶手上順勢垂到了身側,溫溫地說道:“是啊,菀妃對于羊谷的貢獻,可是比羊谷王你想象的,還要多上許多呢——”覷了一眼不敢抬頭的羊谷王,盡歡帝又問道:“不知道羊谷有沒有一個詞,叫做,洞若觀火?” 已經心頭打顫情緒不寧的羊谷王抖了抖嘴唇,說道:“雖然沒有,但是小王曾經研習過天朝的文化,知道此詞之意。小王還知,此詞用在陛下身上,非常合適。” “你們羊谷的人,真是太令孤吃驚了。這么一來,事情就更容易了,羊谷王,我們來做個交易如何?”盡歡帝似乎很滿意異域人士用己方語言拍的馬屁,便帶著點歡愉說道。 看著盡歡帝臉上贊賞的笑容,羊谷王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靠椅中,似乎忘記了接話。 盡歡帝嘆了口氣,說道:“默認么,那孤就直說了,孤欲要以萬世太平,換你的羊谷,你可以做我朝的一郡之主——如何?” 心頭仍然維持著故作鎮定的弦猛然崩斷,羊谷王面上陰晴不定了片刻,受挫的表情突然一掃而空,碧綠的瞳仁中投射出萬鈞的雷電,羊谷王站起身斥道:“羊谷之人絕非懦弱之徒,以搖尾乞憐換取奴隸的太平,非但小王不從,國人也決計不從!” 盡歡帝淡淡地看了看對面怒發沖冠的高大身軀,輕輕吐出幾個字:“那么交易,破裂了么?” “哼,仗著地勢欺詐他人,也能算是交易?告訴你,本王此次前來已經做好赴死的打算,但你若是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就誅殺本王,恐怕你們國家也不會安生。”羊谷王冷冷哼出一聲,不屑般環起了雙手。 盡歡帝將手支回下頜,慵懶的雙眸風輕云淡地掃過做好了魚死網破決心的羊谷王,唇間又微微嘆出一口氣:“方才不是說過了么——洞若觀火,羊谷想要起事,但是準備不足,所以你只能選擇循例覲見以避免孤起疑心,孤知道你在國中已經定下了下任君主,就算你不回去,國中亦能井井有條不受干擾。孤也算欣賞你的勇氣,所以不便以功名勸誘,也不說什么值得不值得之類的只有道學家才會循循善誘的空話。” 說到這里,盡歡帝嘴邊突然綻開了一抹凈若千古冰下流淌的泉水般澄澈淡泊的微笑,而后繼續道:“但是你可知道,孤罷免右丞是哪一日,至今又已過去了多久,孤會不做打算么?” 最后的防線轟然倒塌,羊谷王頹然晃了晃身子,慘白著臉倒回了座椅,沉重的頭顱支撐不住般又低垂了下來。 盡歡帝斜過身子,將視線從已經認輸的獵物身上移開,薄唇間清晰無比地跌落道:“羊谷已經不可能有下任君王,但若是你愿意,羊谷千秋萬代,可以有世襲郡守。” 羊谷王自言自語般嚅囁了幾個音節,那是羊谷本身的語言,若是此次交易達成,羊谷將不再有人吟唱幾千年傳承至今的母語——但若是交易破裂,恐怕羊谷將不再有人可以自由表達內心的想法,無論以何種語言。 兀自大笑了幾聲,直笑得哽咽了,蒼白的面上已經涕淚縱橫了,顫抖的身體已經克制不住地從座椅中跌落了,仍然大笑著,大笑著…… “那么交易,是圓滿簽署了吧。”盡歡帝負著手從木椅上站起來,微微瞇起了百無聊賴的眼眸:若是他堅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那么就憑自己前幾日命常將軍布置的兵馬,恐怕還要拼死搏殺才能兩敗俱傷,如此,邊關百姓受難被迫搬遷,沙場馬革裹尸血流成河,便是自己作為一國之主的,失職了…… 第四十四章審問(上) 鋪著稻草的搖曳木床,橫方豎直的石砌地面,散發著經年累月人畜排泄物的混雜氣息。斑駁的墻面剝落了遠久的涂漆,細細密密又時而疏散地覆上了血跡糞便,或是不明小蟲爬行后遺留的粘狀物。 沉悶,骯臟,黑暗,無光,小小的囚室又如此空曠。 纖細修長的手指輕貼在污濁凹凸,肆意涂鴉的石墻上,眉心雖是微微蹙起,半月形泛著光澤的指尖卻仍然不依不撓地鑲進了磚縫里,布著清晰紋路的細膩手掌亦是平平覆在了磚面上,似是有意和內心厭惡欲要逃逸的心情作對一般。 逝水扶著墻從床上走下來,輕輕吸了吸鼻子:是臭味,還混雜著極不新鮮的血腥味,仿佛官場市集中暗無天日的冤魂,莫名其妙地死亡之后不知歸途,亦沒有去處,便失落地在監獄中一年又一年地定居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