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歡_分節閱讀_20
翌日清晨,同心宮。 太醫令南宮慚在沉香木床邊一條四腳紫檀凳上坐定,床邊懸著明黃色的羅帳,飛針繡著銀線生輝華貴無雙的連葉牡丹,鮮活地直欲撲出沉寂的裝設來。只床頭還搭著一條矮幾,上方細細墊著軟枕,一只枯瘦慘白的手自帳中伸出,無力地癱軟在小枕之上。 單看那手,便知已是病入膏肓之人,生機已然被有好生之德的上蒼抽了個七七八八,余下的茍延殘喘,僅是仗著宮中良醫珍藥,白白度過些時日罷了。 然,人力終是有限,縱然錢可牽得小鬼推磨,權可引了無常退散,臨了臨了,終是避不過凋零的命運——南宮慚便是心下嘆息著,將搭在皇后手腕上的手指縮回來,強自笑道:“娘娘也無需終日念著下床走動之事,微臣知道娘娘終年臥床確有聊賴,但是這病來不遂人愿,娘娘先再委屈些時日——只像今天這般,古妃娘娘和常妃娘娘都到殿里來探視,也好給娘娘解解悶了的。” 話音剛落,便聽得圓潤的聲音在旁響起:“太醫說的有理,meimei們雖不是良醫能為jiejie診脈開藥,但還是能常來殿里聊聊天兒,解解悶兒,為jiejie舒舒心,讓jiejie開開顔——這人一高興啊,病就怕了,也趕著跑了。” 說話的正是古妃,前幾日皇后病重無力接見,倒不如說是不耐煩那禮節性的請安儀式,而身子也委實不爽利,能推,便直接推了。只今日,太醫令見皇后病榻邊只些宮人太監,連個會說話的都沒有,心下便是有些納罕,再見皇后也是懶洋洋病怏怏,樂得不必開口一般只臥在床上,除了進氣出氣竟與大限已到之人無甚區別了。 而后宮人稟報古妃常妃來請安,皇后娘娘只是在床帳之內把手一搖,大有驅逐之意,便出言阻住了領命就要去回復的宮人,回身好言相勸著皇后,又讓侍立一旁的宮人轉而將兩妃請進了殿來,欲要讓兩妃勾出皇后娘娘的話頭來。 至此兩妃方才得以進到殿里來,陪坐在一邊看著南宮慚診脈,而后也順勢搭上幾句話。只是這氣氛倒尷尬得很,古常二妃只剃頭擔子一廂熱乎地挑著皇后可能感興趣的話題說著,明黃帳子之內的皇后卻是有一句沒一句的,有時甚至只哼哼幾聲,大有不耐煩之意。 有來無回的對話,加上皇后娘娘顯而易見的厭煩意味,讓這寬敞富麗的殿中愈發沉悶。將死之人殘喘之際也似有陰森的氣息透出,在從未縈繞歡歌笑語的殿中兀自占據了大片又大片的空間,漸漸的,古常二妃面上也顯出了詞窮的神色,常妃眼眸中擔憂盡顯,古妃口中的話也沒了準頭。 正在此時,有小宮人急匆匆前來稟報,開頭只喚了聲“奴婢見過皇后娘娘,古妃娘娘,常妃娘娘,南宮大人……”煩煩索索一堆見禮拋出,行到一半時小宮人額頭已經急切地沁出汗來,卻不好半途廢了禮數。 半晌過去,只是見她結結巴巴還未點到來意,一個傴僂著的身影便從殿外闖了進來,身后糾糾結結緊追著幾個同心宮里的青衣小宮人,那人卻不管不顧徑直奔到了近前。未等古常二妃出言責問,那人倒頭便拜,卻不參見主上,只向著皇后貴妃磕了磕頭,便抬首氣喘吁吁地向著坐在床邊的南宮慚說道:“哎呦南宮大人,可找到您了,快些,快些隨老奴一同去斜陽殿,皇上召見。” 古妃微覷了幾眼跪伏在地,語氣急迫地已然失了禮數的人,興致盎然地體味著他形于色的焦灼,眼眸中閃過驚詫得意之色,而后出聲道:“祿公公啊,這么著急,出什么事了?” 祿公公只跪在當地,看著南宮慚從凳子上起身走下臺階,口中說著:“老奴見過皇后娘娘,古妃娘娘,常妃娘娘。”卻絲毫沒有回答古妃問話的意思。 眼見著南宮慚已經行至祿公公跟前,古妃突然斥道:“不許走!” 只三個字,因出自古妃之口,所以字字音若珠玉落盤,聲如鶯啼燕鳴,而且由于事出不明,雖是喝斥的語調,倒顯出幾分撒嬌的口氣。 但是尊卑有別,一喝之下南宮慚還是愣在當地,進退兩難,蠕動了幾下嘴唇,面上盡是躊躇之態。 祿公公張了張嘴,見南宮慚確實立定了身子沒有了半點前進的態勢,而臥床的皇后對此卻只冷哼了一聲便不再出言,全然沒有勸阻的意味,便道:“娘娘這是何意?” “本宮是何意?”古妃聞言反問了一聲,只盯著祿公公,語調愈發寒了起來:“祿公公難道沒有看見么,太醫令現在正在為皇后娘娘診治,你卻想不說緣由便帶人離開——祿公公倒是說說看啊,本宮此是何意?” 祿公公語塞,又聞得皇后又發出了一聲冷哼,顯然也對自己中途便要將人帶走心懷不滿,是決計不會從中協調的了,便只能將央求的目光轉向了常妃。 常妃沒奈何,方才聞得是要急召去斜陽殿,便有些不欲管事了,但是現下見祿公公轉而央告自己,只能對著古妃說道:“meimei,算了吧,既是皇上急召,也不要為難他了。” 古妃聞言面上雖是綻出了幾分笑意,柔媚的聲音卻是森寒入骨:“為難他?jiejie覺得meimei,現下是在仗勢欺壓臣子,為難了他么?” 常妃性子本就懦弱不善言辭,見古妃語調拔高,似有責問之意,心下便不由亂了起來:“jiejie沒有這樣的意思,jiejie只是……” “jiejie只是覺得meimei做過了,想讓meimei放人離開——”古妃拖長了音調,慢條斯理插著話,眼角卻是瞥向了仍然跪伏著的祿公公:“但是jiejie想啊,若是皇上只是和菀妃鬧著玩兒,想召走太醫令呢?莫非jiejie也要順著皇上的意思,不分輕重么?” 此話一出,念及皇上自菀妃入宮來的行為,常妃便有些動搖,沒有回言。祿公公眼見著常妃撒手不管,而古妃大有‘你不說緣由,便別想帶人離開’之意,面上便顯出了猶猶疑疑的神色,口中只斷斷續續說著:“這,這,這再不走,可就……” 第三十五章 ‘唱戲’ 祿公公只在當地支吾了片刻,覷著殿內的氣氛,卻是一邊倒地傾向了古妃處,自己反顯得無禮唐突了,又念及斜陽殿中的情形,沒奈何,只得道:“這——唉,適才菀妃娘娘下體突然血流不止,群醫無策,圣上命老奴來尋了太醫令去,若是遲了,只怕,只怕便是太醫令,也無力回天了。” 南宮慚聞言面上陡然一白,自己手下的醫官技藝如何,自己當然清楚得很,其中不乏醫術與自己相去不遠之人,連他們都無措了,現下又拖延了這許久,恐怕菀妃娘娘此刻,已然是不憑人力可挽了…… 想到這里,南宮慚對著古妃拱了拱手,正欲出言相勸,忽見帳子之內支起一只手,有氣無力地揮了一揮:“既是如此,帶人走罷。” 皇后病榻之上短短只言片語,祿公公方才如釋重負,不及跪安便領著南宮慚匆匆走出殿門,向著斜陽殿方向去了。 兩人腳步急促,面色焦灼,待到行至斜陽殿殿門外,便已是汗如雨下,雙腿戰戰不已了。南宮慚不及伸手撫汗,便見得殿門外空閑的臺階上跪滿了人,身著綠色官袍,正是自己治下的群醫。半開的大門中不時飛出花瓶書卷,沒有方向準頭地直向著太醫群中而來,由于眾人跪得密密麻麻,殿內飛出的東西便定會撞上一人。只是眼見著那迅捷無比的物什正飛在通往自己頭頂的路線上,勢若雷霆不見稍緩,正前方戰戰兢兢跪著的太醫卻不敢偏頭躲避,任憑它撞著自己,而后額首鮮血直流身側更是搖搖欲墜。 南宮慚見狀便知皇上盛怒,自己這遭若是保不住菀妃和龍嗣其中之一,只怕輕則罷官還鄉,重則身首異處。 想著如此,南宮慚臉上的汗不見回收,卻是流的更多了。祿公公在旁見南宮慚只愣愣地立在原地,知他心中惴惴,便上前攙了一把:“哎呦大人,您怎么還站著吶——快些進去,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啊!” 南宮慚聞言,只得強自鎮定了心神,提步向著殿內走去。 一路上但見花瓶的碎片灑了一地,斜陽殿中的宮人只低著頭跪伏在一旁,喑啞地大氣都不敢出,將個往日尋歡作樂之所搞得如同刑獄一般。祿公公跟在身后只細不可查地嘆著氣,微微搖著頭,卻是什么都沒有說。 眼見著房門就在近前了,南宮慚駐足,鼓起勇氣推開門來,小心地跨進一步去,不敢稍做窺視便直接跪在了地上,口中直呼:“罪臣參見皇上。” 一言剛畢,就聽得身后的門被人輕輕關了上,房中氣氛因著封閉而更加詭譎了起來。 南宮慚先是一驚,而后突然攏起了眉心,只抽鼻聞了一聞,蹙起的眉頭便更加重疊:菀妃娘娘大出血,該是小產前兆,現下房內居然沒有半點血腥之氣,又是為何? “愛卿何言‘罪臣’?”盡歡帝見南宮慚眉頭緊蹙,便知他疑竇叢生,方才出聲問道。 “微臣來遲,只怕難以救得菀妃娘娘,故而先行告罪。”南宮慚聞得盡歡帝語調輕松閑適,房中也無哀號聲,便知事有蹊蹺,只怕宣來治病是假,偽作實證是真,卻不好抬頭細看房內情形,也不敢再妄加猜測,只能順著方才的話語繼續說道。 盡歡帝微微一笑,這人實在是太懂規矩了:“雖是來遲,愛卿也可來看看菀妃啊——不說只怕,事在人為么。” 南宮慚稍稍抬起頭,而后直起上身縮回腿,慢慢走到榻前往床上一看,卻見床帳低垂,依稀見得榻上只臥著一人。 帳上繡著的乃是羊谷奇花,無風自動,襯著恍若有無的紗帳翩然起舞。房內燃著的卻不是菀妃平日里喜愛的異域芬芳,而是幽深綿邃的龍涎香。精致的香爐立在當地,悠悠從中滲出來飄渺到幾不可見的淺灰色煙霧,而后消散到空氣中,徒留下皇家獨有的芳馥來。 南宮慚立在床邊,手足無措,半晌才聽得帳內傳出了柔和的聲音:“愛卿,可診治完了?” “這……”南宮慚有些困惑,才出了只字便吞聲垂眉:“請圣上明示。” 盡歡帝撩開輕如蟬翼的帳子,慢條斯理地捏住一角而后支起身子掛在金制小勾上,回首細細看了看低頭等待的南宮慚,低低呼出一口氣:“愛卿方才為菀妃打落了一個稍稍成形的死胎,哪知此后菀妃仍是血流不止,湯藥惘效,不久便撒手人寰了啊。” 南宮慚聞言心下甚驚,口上卻是恭謹地道:“微臣有罪,難以救得菀妃娘娘,請圣上責罰。” 盡歡帝挪了挪腿,唉,這么長時間睡在床上,真是手酸腳也酸了,倒不如坐一坐才好,只是這人雖然懂規矩,怎的讓自己一人唱獨角戲,也不配合著你來我去的呢:“愛卿無需自責,病因不明,愛卿已盡了人事。” “圣上體恤下屬,微臣感激不盡。”南宮慚如釋重負地想截掉累人的對話,而后微微抬起頭,卻見盡歡帝已然從床上起身,倚靠著床柱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大有‘你很天真’的意味,始才有些理解了自己的處境——倒不是太醫令,而是由于身份適當被調用來唱對臺戲的半路優伶。 知道了處境,方才好漸入佳境,南宮慚緊接著自己的話頭道:“只是微臣有些不解,菀妃娘娘身上沒有明顯撞傷痕跡,卻是為何突然血流不止?” 盡歡帝閉回眼眸,劍眉微顰,似是認真回憶起當時之事來,半晌方道:“菀妃確實不是撞傷,孤記得當時菀妃只靜靜坐在靠椅中,與孤閑散聊些瑣事,看來心境也甚平和——只是卯正時分,菀妃突然口呼腹痛,孤急切之際上前攙扶,卻見菀妃下體鮮血直流,漸漸地竟人事不知了,孤便喚了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