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段臨軒也笑了笑,“大概是隨了我母親吧。” 段莫尋和卓敬堯一樣,都是直腦筋,心中的原則大過天,但段臨軒顯然更會利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他說這一點像柳如煙倒也沒錯,畢竟那也是一個能在一個復雜關系中周旋得體的人。 在回南疆之前,顏熾和卓青黛都對邵子謙吩咐了一些事情,特別說道要注重南疆的軍事防御,但是在邵子謙和段臨軒看來,現在駐扎在南疆的兵力已經足夠處理突發的動亂了,這天險之地,難不成還會像北境、東部這些草原平原之地,爆發大型的戰爭嗎? 顯然是不會的。 可是顏熾卻屢次來信提到,一定要儲存兵力,邵子謙無奈也只好照做,但是在南疆征兵實在是太困難的一件事情了,南疆的百姓雖然經歷了動亂,但是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只要不再與南洋進行通商,并且鎮守住天險要道,南疆的安寧就會永存下去。 所以邵子謙正在駐軍兵營中癱著,為此事頭疼。 帳外忽傳來一聲“報”。 “進來。” “回稟軍師,是王爺的加急書信。” “快拿過來。” 邵子謙接過信件,只有短短四行字,但看完信的人卻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久久未動。 蒼牙……祝臨歇…… 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過這個名字了。 他還記得自己與那個人是在酒館里認識的。 邵子謙本就是個隨性自在的人,喝醉自然是常有的事,只是那天的酒館里,徹夜不肯歸的人,卻并不只有他。 還有一個黑衣男子,背著一把劍,腰間別著一支簫,他不大的年紀,眼里卻裝著無盡的孤寂與凄涼,一下子就吸引了邵子謙的注意。 他忽的想起,近來天都城內是有這么一個人物,沒人知道他從哪里來,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知道這個男子武功超然,總是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樣。 但邵子謙最愛去惹這樣的麻煩。 他提著酒壺,上前去問,“這位少俠,要不要一起喝一杯啊?” 那男子果然冷著臉,手里端著的酒杯往桌上一拍,道,“滾開。” 借著酒意的邵子謙跨步坐在他側面的長椅上,“干嘛這么兇嘛,交個朋友喝杯酒,江湖路上一起走。” “誰跟你是朋友,我不認識你。” 邵子謙嬉皮一笑,“喝了這杯酒不就認識了?”他手中的酒杯向前一送,撞在那男人的杯子上,一聲清脆的瓷器撞擊聲下,邵子謙干了自己的杯中酒。 也許是那夜的月光太亮,也許是那天的北風很柔,也許是眼前的這個人并不讓他反感,一向冷言冷語的男人,竟然也就提杯,喝了酒。 “我叫邵子謙,是個沒什么用的書生,你呢?” “我叫祝臨歇,是個劍客。” “哦~”邵子謙若有所思的打量著他身后的劍,“鄙人不才,恰巧也會一些劍法,不如我們打一場吧!” 他說著,就一把摘下男子背后背的劍,拔了出來。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蒼牙。 “你還給我!”祝臨歇急道。 邵子謙怎肯輕易放過這么好的機會,他跑出酒館,街上人影都沒有一個。 祝臨歇也追了出來,手里拿著他的簫,指著邵子謙,“再不還我,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邵子謙挑唇一笑,把劍背到自己身上,“你跟我打一場,我就還給你。” 說著,邵子謙一個猛沖,忽從袖子里甩出一把折扇來,咻咻咻幾下,就逼迫的祝臨歇躲無可躲。 “既然你自己找死,就別怪我手下無情了。” 瞬間,一個拿簫一個執扇,兩人廝打在一塊,夜很安靜,但這酒館的燈籠下,卻不平靜。 他們打了許久,都難分勝負。 祝臨歇越打心里就越激動,他已經很久沒有遇見這樣的對手了,而邵子謙更是開心,這個人簡直是他無聊人生中,最驚艷的一瞥。 就在二人打得難解難分時,街巷遠處傳來了馬蹄聲。 邵子謙率先收了手道,“不好,是夜巡軍。” 夜巡軍負責天都城晚上的巡防,他們若是被發現在大街上打斗,免不了要麻煩。 邵子謙沖他挑了下眉,“走,我們換個地方。” 說完,他跳上房梁,一溜煙跑走了。 祝臨歇咬著牙,只好跟上去,“你把劍還給我!” 一直追到城郊樹林,邵子謙終于停了下來,他找到一處老地方,挖開一個地洞,掏了兩壇子酒出來。 祝臨歇姍姍來遲,邵子謙將其中一壇子丟給他。 “哎,不打了不打了,這么好的月色,不喝酒多浪費。” 祝臨歇四處看了看,這荒郊野嶺的,在這里喝酒,這人的酒癮是有多大啊? “你先把劍還我!” “你賠我喝了,我就還你!” 邵子謙無賴似得眨眨眼,自己率先竄上了樹,那樹的枝杈很高,高的好像可以伸手碰到月亮。 祝臨歇看了看手中的酒壇,又看了看坐在樹杈上的人,最后嘆了一口氣,也運氣上了樹。 “哎,你這個人還挺有意思的。” “哪里有意思?”這還是十八年來,第一次有人說祝臨歇有趣。 “就是有趣啊,又受不住我的邀請,自己心里又別扭著。” 祝臨歇的耳畔微紅,他知道這不是酒的作用,“我沒有。” 邵子謙笑起來,“你看,就是這個別扭勁,有意思。” 祝臨歇便不和他說話了,一個人靠在樹干上,一口一口的往嘴里送著酒,就聽邵子謙一個人在那嘀咕著。 祝臨歇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和一個陌生人喝酒聊天看月亮。 感覺也挺好的。 其實他說謊了,他并不是一個劍客,而是一個刺客。 他的師父,是曾經的第一刺客祝九天,這背上的蒼牙就是他的遺物。 祝臨歇是不用劍的,他用的是腰間的簫,簫能樂人,也能殺人。 后來邵子謙也說過類似的話,“我只用扇子,扇子能扇人,還能扇風。” “喂,你看月色這么好,吹一曲來聽聽怎么樣?” 鬼使神差的,祝臨歇沒有拒絕,他拿起簫看著月亮,吹響了一曲《離人怨》。 邵子謙閉起眼睛,覺得內心一片清明沉靜,這一定是他聽過的人世間最美好的聲音,比他去過的所有樂坊都要好聽千百倍,真是應了那句,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可就是這么巧,讓他聽到了,還是在這樣一個值得回憶的夜晚。 一曲終了,邵子謙的呼吸漸漸平穩,偶帶有鼾聲,祝臨歇不自覺的勾起一抹笑意,他沒有趁邵子謙睡著拿回自己的劍,而是看著那被邵子謙壓在背后的劍,在心里默默地對他的師父說:徒兒今天交到了此生第一個朋友。 那天之后,祝臨歇和邵子謙就像雙生子一樣,形影不離。 天都城便流傳出“傲世雙杰”這樣的稱號。 一個是才絕無雙,一身白衣,一柄折扇,一壺小酒。 一個是藝絕無雙,一襲黑衣,背一把劍,別一支簫。 但值得銘記的時光總是極為短暫的,邵子謙從回憶中抽出神來,他悲戚一笑,這竟然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 認識祝臨歇的第二個年頭,他瞞著邵子謙執行了一個任務。 他殺了一個女人。 一個邵子謙當時很喜歡很喜歡的女人。 那之后,祝臨歇消失了整整一年,再出現在邵子謙面前時,他依舊是當年的模樣。 一襲黑衣,背一把劍,別一支簫,但臉上卻再沒了笑。 他說,“我已經完成了所有事情,現在該把我的命給你了。是我殺了她,你也可以殺了我。” 邵子謙雙眼通紅,“你為什么要殺她?” ……祝臨歇卻閉口不言了。 邵子謙難忍心中痛處,他眼睛一酸,忙背過身去。 就在此時,他聽到身后,一聲割裂喉嚨,血液噴濺的聲音。 再回頭時,祝臨歇已經倒在了血泊中。 啪嗒,一滴淚落在手中的信紙上,邵子謙沒有想到,當年親眼看著祝臨歇死去時,他都未曾落一滴淚,這整整五年過去后,他卻在回憶過往時,落了淚。 他其實從未怪過他的。 中秋那日卓青黛在皎月樓作的那首詩:君心有醉意,駕月乘風移,嗅得杯中暖,才思故人離。 也不知道是說者有心,還是聽者有意。 但確實讓邵子謙想起了祝臨歇。 他們曾經幾乎去過每一個天都城里的大小酒館。 祝臨歇總是會先到一步,讓小二溫好邵子謙最愛喝的竹葉青,他總是會坐在窗口的位置,等著邵子謙。 在祝臨歇剛剛離開的那幾個月,邵子謙時常喝得醉醺醺。 他滿大街的叫嚷,“阿歇,你躲到哪去了?我找不到你了!你出來!” 你出來啊……我找不到你了…… 邵子謙為此消沉了許久,直到有一天一個叫向南行的北境人找上門來。 他說,“你愿不愿意為熾烈軍效力?” “熾烈軍?”一身酒氣的邵子謙打氣精神來,“好啊!” 才絕無雙的酒鬼書生,終于不是無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