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燕庭心煩地滾了一圈，欠身坐起來，解鎖手機(jī)，對著微信圖標(biāo)上的紅圈發(fā)呆。他沒點(diǎn)，猜測是王茗雨問他考慮好沒有。

    瞿燕庭被一股無力感攫住，并不陌生，沒米下鍋的時候，拖欠學(xué)費(fèi)被同學(xué)偷瞧的時候，第一次去紫山的別墅，茫然無措坐立不安的時候，他都曾被這股感覺裹挾。

    但最難的日子已經(jīng)走過來了，瞿燕庭會傷神，會心煩，卻不會被輕易地?fù)舻埂？恐差^坐了會兒，他打開通訊錄，撥出王茗雨的號碼。

    接聽很快，王茗雨似乎正在等他：“燕庭？”

    “師父。”瞿燕庭省去無用的虛與委蛇，甚至省略了寒暄，“那個本子，我考慮好了。”

    王茗雨問：“怎么樣？”

    瞿燕庭抓著一角被子，回答地很平靜：“我答應(yīng)冠名。”

    王茗雨意料之中的答案，談不上驚喜，應(yīng)該是一份塵埃落定的踏實(shí)，她欣慰地說：“燕庭，這就對了，你沒必要把這件事看得多嚴(yán)重，沒有任何行業(yè)是完全守規(guī)矩的。”

    瞿燕庭道：“我并不認(rèn)同，只是因?yàn)槟任业脑瓌t重要。”

    “師父知道你懂事。”王茗雨無意爭論，“價格方面你考慮好了嗎？不用顧忌，師父不會虧待你的。”

    “師父定吧。”瞿燕庭說，“但我有一個條件。”

    王茗雨問：“什么條件？”

    瞿燕庭選擇妥協(xié)，不等于全盤接收：“本子既然冠我的名，我會在合同寫明，我擁有對內(nèi)容修改的一切權(quán)利。”

    手機(jī)里靜了兩秒，王茗雨勸道：“燕庭，你這是何必呢，不值當(dāng)為這個本子花費(fèi)時間。”

    瞿燕庭說：“我是為自己的名聲。”

    “……那好。”王茗雨同意了，“按你說的辦。”

    瞿燕庭松開被角，輕輕抹了把臉，決然地說：“師父，沒有下一次了。”

    瞿燕庭沒理會王茗雨的反應(yīng)，他有無謂，也有膽怯，總之說完便掛了線。這一樁事情定下來，原本的工作安排會受影響，他又通知了于南一聲。

    人前風(fēng)光果然是最不可信的東西，誰在背后都有無可奈何的難處。

    全部處理妥當(dāng)，瞿燕庭終于點(diǎn)開晾了半天的微信，未讀消息在列表頂端，卻不是王茗雨發(fā)來的，而是陸文。

    二百五：瞿老師，我后天殺青，你有沒有空？

    第46章

    麗景小區(qū), 保姆車緩緩滑入地下停車場, 輪胎摩擦漆質(zhì)地面，聲音尖銳, 陸文立刻戴上了耳機(jī)。

    今天拍攝最后一場戲, 熄了火, 陸文單肩掛著包從車廂出來，哼著歌往外走。

    年底了, 許多住戶回老家過年, 停車場空出大片位置，孫小劍張望片刻, 手指一角：“哎, 是任導(dǎo)的保時捷。”

    陸文走馬燈地一瞥, 說：“該洗洗了。”

    “是夠埋汰的。”孫小劍樂道，“眨眼最后一次拍攝了，進(jìn)組當(dāng)天出的糗還恍如昨日。”

    陸文也笑了：“不虧，白得任導(dǎo)一蜀繡靠枕。”

    孫小劍說：“還是瞿編賞的呢！”

    陸文把帽檐壓低, 今天殺青, 他希望瞿燕庭能來。他們是因戲相識, 在這個畫上句號的特殊日子，他想和瞿燕庭一起慶祝。

    可惜瞿燕庭說忙，恐怕來不了。

    孫小劍最擅長哪壺不開提哪壺，問：“哎，你說今天瞿編會來么？”

    “應(yīng)該不會吧。”陸文把滑落的包甩回背上，勁勁兒的, “我一介小透明殺青，人家那么忙，有什么可來的。”

    孫小劍說：“關(guān)你啥事？瞿編難道不是為任導(dǎo)來？”

    “……”陸文翻白眼，“甭跟我說話！”

    天色灰蒙蒙透著藍(lán)，氣象預(yù)報說這兩天會降雪。工作室一樓客廳開了壁爐，大家盤腿坐在蒲團(tuán)上，瞿燕庭坐椅子，搭著二郎腿睥睨眾生。

    每年這個時候最忙，給上一年收尾，為新一年開頭，瞿燕庭昨晚篩選項(xiàng)目熬到三點(diǎn)多，家都沒回。

    一年中能創(chuàng)作、改編和參與制作的劇本有限，綜合市場需求、政策等因素，要規(guī)劃好劇本的選題，俗稱“定調(diào)”。

    大家都很疲憊，瞿燕庭抓緊時間：“咱們痛快點(diǎn)，定下來就下班。”

    每人捧著平板電腦看資料，姚柏青說：“瞿編，你把各類型趨勢做了分析，這可是大工程。”

    瞿燕庭人脈比較多，能拿到一些業(yè)內(nèi)消息，所以他親自做大致規(guī)劃。等其他人看的工夫，他撫弄手表，搓熱了冷冰冰的藍(lán)寶石鏡面。

    于南挨得近，細(xì)心地說：“老大，不晚呢。”

    “嗯？”瞿燕庭沒反應(yīng)過來。

    于南道：“不是約了陳律師嗎？”

    瞿燕庭沒吭聲，他記掛的哪是什么陳律師，《第一個夜晚》今天收尾，順利的話天黑前拍完，他在琢磨這個。

    拉一拉袖口遮住表盤，瞿燕庭暫不做他想。

    最終把所有選題定下來，大家回去休息，瞿燕庭去會客室等陳律師上門，冠名劇本已蓋棺論定，他要和律師討論合同細(xì)節(jié)。

    陸文換好衣服，黑色皮夾克，挺肩窄袖，高個子穿特別颯，短發(fā)抓得微亂，整個人皺眉往地上一戳，很有打群架鐵贏的架勢。

    陶美帆也化好妝，滄桑又衰老，頭花白了許多。陸文沒大沒小地說：“我的媽呀，你怎么變這樣了？”

    “我哪樣？”陶美帆坐沙發(fā)上，蓋上毛毯，“兒不嫌母丑，懂不懂？”

    陸文蹭到旁邊，不管扮演葉杉還是葉小武，他珍惜和陶美帆的每一場對手戲，從小關(guān)于母親的幻想有太多太多，這部戲令他擁有了切實(shí)的體驗(yàn)。

    瞿燕庭曾說，感謝他讓自己的幻想變得真實(shí)，然而他也一樣。

    陸文掖掖毯子，嘴甜地說：“陶老師，你化這樣的妝也好看。”

    “切，甭哄我。”陶美帆笑了，相處數(shù)月多少了解一些，抬手摸了摸陸文的臉，“你mama一定是個美人，把你生得這么帥。”

    戲還沒拍完，“母子倆”已經(jīng)進(jìn)入互相煽情的環(huán)節(jié)，任樹捂著件面包服，一嗓子劃破現(xiàn)場的溫馨：“無關(guān)人員退場，各就各位！”

    客廳里，電視音量調(diào)得很小，葉母感冒了，沒什么大礙只是一直咳嗽。葉小武來照顧她，煮了一碗粥。

    葉母麻木得嘗不出滋味兒，怔怔地盯著她的兒子。

    起初葉母以為，葉杉是為了安慰她才假裝葉小武。可葉杉面對她的時間愈發(fā)的少，每每看著身邊的“葉小武”，她逐漸意識到葉杉的異常。

    “小武……”葉母猶豫地問，“最近在忙什么？”

    葉小武說：“我晚上在一個地方唱歌，不天天唱，跟別人輪班。”

    葉母問：“是正規(guī)地方嗎？”

    “那當(dāng)然啦。”葉小武攪動熱粥，“媽，你別擔(dān)心，我能照顧自己。”

    葉母目光飄忽：“不要太辛苦了。”

    “不辛苦，我本來就喜歡唱歌。”葉小武開玩笑地說，“念重點(diǎn)高中那三年我才辛苦呢，一天天的飽受摧殘。”

    陶美帆的神情變得緊繃，小心地捉住陸文的一只手臂，說：“中考換準(zhǔn)考證那件事……是媽讓你受委屈了。”

    陸文動作稍滯，而后繼續(xù)攪動糊爛的米粒，他笑道：“媽，你真逗。我白撿個重點(diǎn)，有什么可委屈的？”

    葉母頃刻間松垮下來，像枝凋敝的花，當(dāng)葉杉這些年距她越來越遠(yuǎn)，她終于恍過神，是自己親手摧毀了他們的關(guān)系。

    每一次葉杉扮作葉小武出現(xiàn)，她都忍不住回想，曾經(jīng)她寵愛葉小武的日子里，葉杉是以何種心情躲在角落里旁觀？

    “我……”葉母艱難地說，“我委屈了你哥。”

    葉小武放下碗，盯著電視屏幕：“媽，你別多心。我哥挺好的，念了重點(diǎn)大學(xué)，有一份好工作，每月按時匯錢，供得起這么好的房子。”

    葉母顫聲道：“可他不見我！”

    高聲結(jié)束后是剎那的寧靜，陸文的手肘架在岔開的膝蓋上，垂著頭，低沉地滾出下一句臺詞：“反正，你也不喜歡他。”

    陸文站起來，跺跺腳震平褲腿的褶皺，抓上手機(jī)鑰匙離開，邊走邊說：“媽，鍋里還有粥，想吃別的給我打電話，我給你訂。這兩天有雪，盡量少出門，好利索再說。”

    走到門口，他握住了門把。

    葉母半倒在沙發(fā)上，歇斯底里地喊：“——葉杉！”

    這些年自欺欺人的假象被一聲劃破，葉杉頓在那兒，沒有轉(zhuǎn)身，也沒有回頭，他早已失去用真面目面對母親的能力。

    承認(rèn)，攤牌，清算葉小武的死因，刨開舊事續(xù)接斷掉的情感……似乎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陸文擰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背后，導(dǎo)演喊停，隨即響起一片歡呼，陶美帆殺青了。

    還有一組鏡頭要拍，攝影組扛設(shè)備搭電梯下樓，陸文嫌擠走安全通道，每層有個小窗，透進(jìn)來陰冷刺骨的冬風(fēng)。

    還剩幾階，陸文停下，摸出手機(jī)打開微信。

    他仍殘存一絲希冀，給瞿燕庭發(fā)消息：瞿老師，你忙完了嗎？

    “慢走。”瞿燕庭剛送陳律師出門，將近五點(diǎn)鐘，等下還要見會計(jì)師，年底各項(xiàng)結(jié)算需要他簽字。

    返回會客室，手機(jī)壓在散亂的文件下，瞿燕庭拿出來看到陸文的微信，如實(shí)回復(fù)道：還有點(diǎn)事情。

    二百五：嗯，我就……隨便問問。

    瞿燕庭不想開空頭支票，沒保證任何，終止了對話。

    陸文邁下臺階，走出單元樓冷得打了個哆嗦，最后一幕在樓下拍攝，葉杉從家里出來，停在路旁，情緒悄然爆發(fā)。

    冬季天黑得早，又陰，光線很差，康導(dǎo)想起拍雨中車禍那場戲：“別的先不論，瞿編布光相當(dāng)有一手。”

    段猛說：“是，給安排得明明白白，效果一出來，漂亮。”

    任樹跑下來，聽見一耳朵：“我吃醋了啊！”

    陸文傻呵呵靠著電線桿，也不怪他惦記瞿燕庭，這幫人誰也沒忘，聽見別人念瞿燕庭的好，他跟著美。

    沒美上兩秒鐘，任樹吼他：“就位去！咧著嘴巴喝風(fēng)呢！”

    劇末的最后一幕，在滾著濃云的天色下拍攝，葉杉從單元門里走出來，迎著風(fēng)踽踽獨(dú)行，步子拖得很慢。

    他停在路旁，頭頂是一盞路燈，大樹蕭條的枝丫把影子投于地面，在寒氣里瑟瑟地抖。半只腳掌踩上臺階，他蹲下來，從兜里掏出一盒煙。

    葉杉咬上一支，點(diǎn)燃，收緊雙頰輕嘬了一口。

    隱隱約約有白色的雪花飄下來，飛舞在橘紅色的火星周圍，又冰冷又guntang，葉杉呼出一片煙氣，待朦朧消散，臉上已落下淚來。

    陸文的戲份至此全部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