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也許再能干的女人骨子里也在奢求一份安定,即便不成親生子也想呆在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而不是在寒夜里掩藏身形,像個男人一樣與陌生人打交道。 她把顧瑛當成自己的meimei,捂嘴笑道:“你和大人也是,成親這么久了還哥哥meimei的。以后孩子要是長大了,問起來可怎么解釋?” 顧瑛難得脹紅了臉,“從小就這么喊,好像怎么也改不了口……”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顧衡看著那么正統嚴肅的一個人,在昏暗隱秘的床第間尤其喜歡聽顧瑛氣喘吁吁的一聲一聲地喊“哥哥”。兩人抵死纏綿時,那人會說很多羞人的笑語,促狹得讓人想聽又不好意思聽。 這份令人羞赧的嗜好怎么好宣諸于口,所以進門時就該改的口就這么遙遙無期地延遲了下去。 寒露在軍中以女子身份混了多年,什么樣怪誕葷話沒聽過。見顧瑛羞得像兔子一樣就不好意思再打趣,“大人臨走的時候囑咐了又囑咐說,說你只要安安心心的把身子養好,到時候順順當當的把孩子生下來就是大功一件。朝堂上的事兒咱們不懂,所以管好自個眼前事就成了。” 顧瑛緩緩點頭,盡量忽略心中不安,撫著高隆起來肚子道:“今天吃過早飯后我要到鋪子里去一回,有些事情要跟董掌柜交接一下。再過些日子,只怕我連門都出不了了。” 寒露想想也是,干脆起身說要到外面安排早飯和出門的馬車。剛一關好內室房門,她的臉就沉了下來。 別人不知道自己弟弟韓冬的尿性,她這個當jiejie的卻是一清二楚。 那家伙在一個地方根本就待不住,更遑論老老實實的守在別人身邊當護衛。這回明里跟著顧大人暗里卻是與郭大人一路。出去后他肯定會想著法子干回老本行,去了河南府只怕會撒著歡兒的往外跑。 顧大人只是一介文弱書生,若是萬一落了單被犯上作亂的暴民抓住,恐怕連死都是輕的。顧瑛和他夫妻一體,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會提前夢見他遭遇不測也不是稀奇事。在軍中,這種毫無緣由的直覺往往能救人性命…… 寒露咬了咬牙,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慌亂。轉身到了外院把錢師傅父子喊起來,仔細囑咐一番后這才放下懸一半的心。只要五城兵司那邊沒有大的動靜,大人肯定就是安好無恙的…… 到榮昌布莊交接完事物后,顧瑛又到回春堂拿了幾副藥。 呂大夫收回脈枕,又細細打量了一遍顧瑛的臉色道:“你的底子是極好的,但不要多思多想。腹中的孩子最是敏感,你若是神思不屬夜夜睡不好那孩子也不會安寧!” 顧瑛對醫道雖然算不上十分精通,但對于針灸卻沒有人比她更熟悉。摸了摸淡青色的眼瞼道:“這幾天晚上歇息不好,每每要到天亮的時候就喜歡做噩夢,今天早上還被嚇醒了。我自個兒都感覺身子有些不舒服,大概也影響到了孩子……” 呂大夫極喜歡這個小姑娘,捋著胡子笑道:“夢都是相反的,你若是做了噩夢說不定還會遇到好事。把心緒放寬些,好生把孩子生下來,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重要。” 他邊說邊仔仔細細地開了兩副安神湯,又千叮萬囑親自把了人送到門口才做罷。 正在街對面兒金銀鋪子里選首飾的周玉蓉一低頭就見了這幅場面,裝作不經意地問旁邊伺候的女伙計道:“這個回春堂很有名嗎,我坐了這么一會兒功夫就有好幾個大肚子上門?” 女伙計伸著脖子看了一眼賠笑道:“在我們這片兒呂大夫算是首屈一指的,尤其精通婦科和產科。好多大戶人家的女眷生孩子時,不光要請有名的穩婆,還要請呂大夫過去坐陣。聽說遇到幾回兇險之事,幸虧有呂大夫在場……” 她指著漸漸遠去的顧瑛笑道:“那是榮昌布莊的大東家,隔個三五天就要過來請呂大夫看回脈,看這光景最遲這個月末下個月初就要生了。讓我說其實也不是呂大夫的藥方子有多靈,最要緊的就是求個心安!” 周玉蓉瞇著眼睛看著那個懷身大肚的婦人小心上了馬車,慢慢抿干了杯子里的茶汁。半響之后才抬頭笑道:“我記得你們店中新出了一匣三件嵌火油鉆的頭面,端出來讓我瞧瞧……” 第二天一大早,周玉蓉陪著母親周夫人進宮給貴妃娘娘請安。 一陣熱鬧的寒暄之后,周貴妃拉著容顏最發清麗的侄女嘆道:“咱們周家的這顆明珠也不知會被誰得了去,一想起這件事兒我的心跟揪一樣。好孩子,你看中了誰家的兒郎千萬要跟姑姑說一聲,不論是誰我肯定讓你姑父好生提攜他……” 這些話像車轱轆一樣不知說過多少遍。 周玉蓉大大方方地站著,臉上的神情沉靜溫婉。一套嵌了火油鉆的掐絲銀頭面不但沒有奪去她半點容光,反而襯得年輕女孩兒面容更加雍容華貴。 周貴妃看了更加舍不得,轉頭對自己的嫂嫂周夫人嘆道:“皇上親自定了杜家的姑娘杜芳菲為瑯兒的正妃,那孩子的品格德行有咱家玉蓉的一半我就謝天謝地了。” 那可是堂堂的皇子妃,周貴妃這個當婆婆說的,別人卻是說不得的。 周夫人嘴里又干又苦,一直當成指望的一件事忽然落空,這滋味兒怎么都不好受。本來這孩子自己看中了工部的一個什么主事,可誰知道到最后婚事也沒有成,竟連退而求其次都成了奢望。 眼見周圍的女孩兒一個個定親的定親嫁人的嫁人,周夫人心焦的不得了,女兒的親事已經成了她最大的心病。小姑娘最要緊的就是那么幾年,一晃歲數就拖大了。偏偏這孩子性子犟得很,提了無數的人家都不樂意。 周玉蓉見兩個女人說來說去又繞到自己的婚事上來,不由心生煩悶。面上卻半點不顯,揚著臉嬌笑道:“聽說姑姑過兩天要陪著圣人到郊外行宮住半個月,可千萬要注意身子,這春季忽冷忽熱的最容易生病!” 周貴妃不在意的揮了手,“好幾個太醫都跟著呢,將養的藥丸子也用著。我的身子一向弱連風都不敢吹,要是再讓我病了那些太醫都該拖出去斬了!” 四十出頭的女人聲音依舊嬌脆容顏依舊嬌嫩,難怪皇上愛的跟什么似的。 周玉蓉眼波流轉,“圣人一向體恤愛民,姑姑在外頭千萬要低調些。宮里的太醫都是些老方子,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知道您要到行宮小住一段時日,我爹特地為姑姑找了一位名醫隨行。只是那位大夫架子大的很,說了幾回都推三阻四不肯來……” 這不過是一件細枝末節的小事,周貴妃夸贊了幾句周玉蓉的孝心。隨口吩咐了一聲,立刻就有一個小太監領命急急碎步出宮,到回春堂宣呂大夫趕緊過來伺候。 周夫人莫名其妙地望了女兒一眼。 周家人生病從來都是宮中太醫診治,她怎么從沒有聽說過什么呂大夫。但是女兒當著貴妃這樣說那就必然有道理,所以她極聰明的選擇了緘默。 周玉蓉垂了眼,安安靜靜的用著宮中茶點。 周貴妃嗜甜食,一年四季各種各樣的小食不斷。粉彩竹紋盤里擺著的點心象花兒一樣,大概糖霜撒得多了些,吃在嘴里齁得人舌頭發苦。 周玉蓉面不改色地慢慢細嚼,把那膩得塞住喉嚨眼兒的點心一點一點咽下肚。她看著窗外的草長鶯飛漫無邊際的想——我在這世上既然不好過,那大家通通不好過就行了。 ※※※※※※※※※※※※※※※※※※※※ 呃,情節需要女配時不時要出來惡心一回,我知道大家都恨不得讓她早點下課,已經在計劃當中……感謝在20191224 19:02:59~20191225 19:15: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蟲 1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shg 第一九七章 站籠 帶烏色的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倒, 屋子里無數人在晃動。有人扒著窗口抓住了一個大夫急切問道:“我家大人怎么樣了, 能不能……活下來?” 如喪考妣模樣的青年正是韓冬。 他做夢都沒想到不過是一個晚上未見,顧衡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看不清面目的血葫蘆。大夫說傷者渾身上下有二十幾道刀傷箭傷, 有幾處已經深入肺腑。今天晚上要是緩不過來的話,人就多半不行了。 韓冬到顧家的日子雖然不長,但他已經把平和友善的顧家當成了自己后半輩子養老的地方。顧衡這個主家年紀雖輕, 但說話做事都極合胃口,從來不會隨意指手畫腳。 這趟河南府之行又遇見從前的老上司和老同僚, 興致上來時他就忘了自己現在的仆從身份。 一路上需要大量的偵看工作,這原本就是韓冬的老本行。他不覺一時技癢,就主動請命到四處查探。沒想到就是這一時的疏忽,竟然陷顧大人和端王于九死一生…… 作為河南一行負責護衛的郭云深滿臉灰敗,臉上的神情已經沮喪得不能看了。 他下死力抹了一把臉,“都是我的錯,明知道河南道是狼窟虎xue, 還大意地在他們身邊只留了十個人。遇著三千營出來的正規哨軍,這十來個人無異于螳臂擋車。” 其實今天凌晨交卯的時候, 郭云深帶著手下的兒郎已經趕到了洛陽城外。但是因為城門緊閉, 一行人只得在外頭露宿。身處郊外夜風甚大,大家都有些睡不著。正裹著毯子打盹時,就見天空突然炸起示警的煙花。 郭云深的心一下子就提溜起來了,在城門將開未開的時候一馬當先沖了進去, 根本就不管身側守門士卒的一片驚叫。 小客棧里一片狼藉, 到處都是大片的血漬, 可以想見先前戰斗的劇烈。幾個穿鎖甲的軍士看熱鬧一樣叉著手閑閑站在一邊,等著墻角的那個人掙扎著咽下最后一口氣。 郭云深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副景象。 ——青年撫著肩膀靠在墻角,腋下卻死死夾著兩把長刀不肯放松。血水順著刀刃直直往下淌,眼見是出氣多進氣少。那雙沾血赤紅的眼睛卻黑亮得嚇人,像是滇邊野山林里受傷的猛獸。就算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也要先將對手撕咬下一層皮…… 郭云深從未如此憤怒過,騎在馬上一把就將兩個持長刀的士兵劈頭斬殺,踉蹌上前把那個已經支撐不住的青年摟抱在懷里。 那人其實早已力竭,只是強撐著一口氣罷了。見得人來終于軟下身子,細不可聞地氣語道:“端王殿下……還在地窖里……” 郭云深最早時頂頂看不起顧衡,覺得這人除了書讀得好之外一無是處。京城每年都會涌進許多這樣的酸儒之輩,靠著老家父母妻兒傾盡全力的供養,心安理得地以讀書的名義萬事不cao心。 但浙江衢州之行徹底改變了顧云深的看法,覺得這個小子還算是個有擔當的人。再后來的彼時,他抱著那團血rou模糊的人,聽見顧衡寧死都不肯暴露端王的藏身之地。他想,自己終究是低估了這孩子的一副鐵骨…… 門口突然有輕微的sao動,原來是端王坐在軟轎上過來探訪顧衡了。 算下來端王除了左胸上的箭傷之外,其余的地方在這場混亂中竟然沒受太大傷害。 被人從地窖里救上來時,端王因為高熱已經陷入深度昏迷。好在隨行的大夫是處理外傷的好手,大劑量地用藥之后人已經好很多了。雖然仍不能正常行走,但坐臥已經不需要旁人貼身伺候了。 趕了兩天急路的王府總管魏大智小心攙扶著端王,滿心滿眼的心疼。等看到床榻上渾身包滿紗布的小顧大人,他心里只剩下感激。白天的事都傳揚開了——若不是有小顧大人死命斡旋,主子只怕早就不能好生生的坐在這里了。 那些殺千刀的賊胚竟然想一鍋端…… 端王撫著胸上的傷口慢慢坐在床榻邊,盯著靜謐若睡的青年。忽然想起這人把自己放進地窖里時的殷殷囑咐……殿下莫擔心,只要撐過這幾個時辰,明天早上城門大開時郭云深他們必定會回返,到時候咱們就安全了! 端王渾渾噩噩地陷入一片黑暗當中,其實他想讓這青年留在自己身邊。 十三歲的時候,母親也是這樣一去不復返,徒留他一個人在這世上艱苦掙扎。那一刻他幾乎產生了恨意,為什么不帶我一起走?為什么要讓我承受這一切傷痛? 外面一直嘈嘈雜雜,似乎有無數人在黑暗中廝殺。 端王得救出來才知道,顧衡僅憑一把剔骨尖刀和敵方對峙了兩個時辰。那些人可能從未見過這樣悍不畏死的家伙,故意留了他一條性命戲耍,每一刀每一箭都帶走一些生命力。也許再過半刻鐘,青年身上的血就要流光了…… 屋子里安靜溫暖,角落里燃了一支祛除血腥的甘崧香,散發著淡淡的馨香。端王靜靜坐了許久,久到眼睛酸澀。他想我原以為是再次被人無情拋下,沒想到卻是被人以性命相護,冷硬淡漠的心終于輕微顫動起來。 ——這個青年有很多人未有的風骨。 良久之后,端王才站起身給顧衡小心掖了一下被褥,頭也不回地輕聲吩咐,“……聽說顧夫人即將生產,顧衡受傷的事暫時不要傳回京城。若是有人敢亂說一個字驚擾到顧夫人,當斬!” 郭云深甕聲甕氣地應了個是。 端王回頭看了他一眼,“此次意外全因我而起,追究起來我負全責。讓你出去探查消息接應欽差儀仗,也是我親自下的命令,你無需自責。那十個死去護衛的家里,你親自把撫恤銀子送過去。他們的父母妻兒又是若是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出來。” 驛館下懸掛的燈籠隨著微風輕輕打飄,端王盯著地上的青磚沉吟了一下,繼續道:“三千營領頭作亂的那幾個統領把總,你最后怎么處置的?” 郭云深望著眼前再熟悉不過的人卻忽然感到有些陌生,總覺得這人和以往有什么不一樣了。正這樣想的時候,就見那人淡淡掃過來一眼,竟像刮骨鋼刀一樣讓人遍體生寒。 向來在刀口上舔血的郭云深心頭一凜連忙收斂心神,恭敬回道:“卑職不敢擅專,已經把那幾個人關押在一起,等殿下親自處置。不過除了統領蘇敬之外其余幾個都在叫冤,說前晚是在奉命行事……” 端王忽然一笑,郭云深卻從這笑意里體會出一絲徹骨涼意。 端王望著內室里依舊沉睡不醒的顧衡輕聲道:“那天我躲在看不見一絲光線的地窖里,心想就這么糊里糊涂的去了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可顧衡為了護著我,被人當猴兒一樣整整戲耍了兩個時辰,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好的皮rou。” 他慢慢轉過頭來,面色鐵青一字一頓地道:“若是他的夫人問怎么會這樣,我都不知道該如何交代。那些人竟然還有臉在我面前叫冤,恐怕從生下來腦子里就沒有廉恥兩個字。” 話雖然這樣說,但有些事不得不讓人忍氣吞聲。 郭云深只得硬著頭皮道:“……三千營里有一大半人都是西北軍出來的,和大皇子的外家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殿下若是貿然處置,日后勢必會和大皇子直接懟上!” 屋子里的溫度一下下降了許多,頭頂上似乎攏聚有一片沁骨冰霜。 郭云深幾乎是打著結巴才把話說出口,“河南巡撫舒貴和洛陽知府毛云峰已經在外面等了三個時辰,伏乞殿下見上一面……” 端王負手看著窗外,似乎是輕笑了一聲。 “……我什么都沒有,又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是這一條性命還回去。這回我若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為了這樣那樣的理由與有些人達成骯臟交易,只怕首先就會寒了顧衡和那些護衛不畏死維護我的一片心。” 郭云深知道這寥寥數語意味著什么,不但河南道恐怕回到京里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他抬頭正巧看到一個雜役端著一盆沾染血污的繃帶出來,那濃稠的顏色幾乎立刻刺痛了他的眼。 死了這么多人,流了這么多血,總得給屈死的亡者一個像樣的交代! 端王費力地重新坐上軟轎,捂嘴輕咳了一聲道:“讓兩位大人回去吧,都是兩朝老臣,在圣人面前都是相當有體面的,我這個小小皇子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他畢竟是受過重傷,說到這里已經有些力氣不濟,卻還是一字一頓的扭頭吩咐。 “再有……三千營那幾個關押的人,既然這么喜歡逞兇斗狠看人流血,就打造幾個站籠好生站幾天去去戾氣。告訴負責看守的人,除了清水之外不能給付任何東西,讓全洛陽的百姓都跟著開開眼……” 郭云深倒吸一口涼氣——他絕不相信殿下會輕輕放過那些行兇的人,但也絕沒料想到會這么狠。 站籠這種鮮為人見的刑罰脫胎于枷刑,又稱立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