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錢師傅面色凝重的點點頭。 “我在武事上浸yin了幾十年, 數丈之內的動靜自然瞞不過我的耳目。我察覺有兩個人的呼吸綿長, 功力只怕不在我之下,就不敢十分靠近。他們在那個房間里又逗留了小半個時辰,出來時我遠遠地瞄了一眼,應該是一主一仆外帶兩個保鏢。” 他想了一下, 又補充道:“那兩個保鏢都是尋常人的打扮, 但是雙眼有精光, 下三路的功夫尤其穩。我怕他們看出破綻, 就沒敢多瞧。” 有這種功力的人卻委身為奴,可以想見這個所謂的“主子”非富即貴。 顧衡微微一怔,想了半會兒卻不得要領,索性全部拋在腦后。 “這些人行事如此鬼祟,多半不是什么好路數,不過看著模樣好像也不是沖我來的。出門時祖母囑咐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的名聲如今在萊州勉強洗白一點,實在不適合去干這種掐尖兒逞強的事!” 錢師傅也是家逢巨變才寄身顧家,早已鍛煉得萬事皆休,主家既然吩咐不要多管閑事,他自然也不會多事。兩個人各自梳洗過后,因為早已累極尋到床鋪倒頭就睡,片刻后鼾聲立起。 第二天早上,冉秀才的小廝果然送來了一本厚厚的手寫書冊。 顧衡接過細看,見上頭全是蠅頭大小的工整小字?;蚴亲x到某篇文章的感悟,或是摘抄的注疏精略。從這里就可以看出,冉秀才是一個讀書讀得極為扎實的人。 說句不夸張的話,此時的顧衡閉著眼睛就可以寫出十數篇字字珠璣的錦繡文章。所以這本讀書心得,對于他來說完全無用。 但是這份好意卻不能不領,他笑了一回,就吩咐錢師傅到隔壁糕餅店里定了幾份點心,一并送到冉、高、涂秀才的房中。 想來這份主動讓大家的好感劇增,到了晚間吃飯的時候,就有人過來敲顧衡的房門,熱情邀請他到前頭的雅間去用飯。伙食錢是三日結算一回,掌柜的把賬算出來后大家平分,誰也不用占別人的便宜。 顧衡想了一下,無可無不可就答應了。 幾個秀才因為是同鄉,又是相互聯保之人,自然比旁人要親熱許多。顧衡在飯桌上秉承多看多聽少說話的古訓,還是學到了不少有用的東西。 譬如貢院的建筑大部分都是木質結構,所以特別注重防火,考生帶進去的油燈絕對不能注滿燈油。九天七夜的考程當中,一定要把握好作息的時間。一邊要節約燈油,另一邊也要盡快完成答卷。 貢院里雖然提供熱水,但往往分量不足。 這時候就要帶些易于下咽的食物,最好是松軟些的糕點。這些糕點也是有名堂的,為防夾帶只能做成小兒拳頭大小。即便是這樣,進考場時遇著不通情理的士兵,同樣會將這些糕點糟蹋得一塌糊涂。 貢院的號舍相當狹小,有些運氣不好的就會直接挨著茅廁。這時候就可以將帶的油紙懸掛在號舍的門欄上。不但可以遮風避雨,還可以遮擋周圍的怪味兒。 要是方便的話,不妨多帶幾張油紙。有些號舍潮濕陰暗,還可以把油紙墊在被褥下面去些濕氣。 顧衡聽得津津有味,他自忖滿腹經綸,但是從來沒有正式經歷過科考的艱辛,這是他身份上的硬傷。就好比一把鋼刀,卻沒有經過最后的開刃一般,用起來總有些不順手。 在那場大夢當中,他雖然因緣際會成為王府的長史,但因為是雜途出身,一直被那些正經的兩榜進士看不起。后來也是費了相當大的精力,才把那些自視甚高的人收服。 這輩子他再不會上同樣的當,再不會走同樣的彎路。 高秀才和涂秀才見顧衡聽得兩眼放光,一時間好笑不已。覺得這真是個小毛孩兒,多半是過來走走過場長長見識的。 顧衡今年滿打滿算才二十出頭,又是第一次應考,在這些人的眼中根本不算什么。所以都對他毫不設防,還頗有些賣弄地將自己的一些實戰經驗告知。雖然有些并無甚大用處,但顧衡還是鄭重道謝。 就這樣幾個人在客棧里相處頗為愉快,有時候你送我幾塊點心,有時候我回贈你一籃青棗。雖然不值什么錢,但這樣你來我往的,顧衡在這些人當中的印象也變得越來越好。 八月十二日一大早天剛蒙蒙亮,就有考生排著隊陸續進考場。 因為是聯名俱保,必須要名冊上的五個人同時進場,所以顧衡終于見到了久違的顧徔。兩個現任堂兄弟極為禮貌地打招呼,甚至有些客套太過。最起碼在周圍人的眼中,看不出他們之間存在絲毫芥蒂。 話還沒多說上幾句,一派閑適的顧徔就敏感地察覺了與往日有些不同。 最為心高氣傲的涂秀才笑瞇瞇地拍著顧衡的肩膀熱情道:“小老弟,這九天七夜可有的熬。進去后先不忙急著寫卷子,要緊的是把帶進去的家伙事兒布置好。要不然等天一黑,晚上歇息時可要受大罪了?!?/br> 冉秀才一貫的厚道,也站在一邊細細叮囑。 “從成藥鋪買的那些提神醒腦的丸劑莫要一下子用多,當心氣味太過濃重引來巡檢官的呵斥。雜役每天下午酉時會過來收拾便桶,這東西用完后要記得蓋蓋子,要不然那個味道會把自己熏暈的?!?/br> 顧衡面目謙和地一一稱謝,倒讓顧徔這個正牌兄長手腳無措地愣在當場。 按照規定,應考時不能夾帶有字之片紙進場。考箱考籃考袋被當值的士兵一一搜查,就連長衫的襤邊都被小刀隔開細看。 顧衡的這幾套衣裳是顧瑛親手所做,故意都只縫了一條細而又細的襤邊,根本就不能夾帶什么東西,所以很順利地就通過了檢查。 這處貢院是前任布政使在二十年前親自督建,所以看起來還有五成新,并沒有想象當中的破爛不堪。 顧衡將薄薄的被褥鋪好,當然記得把油紙提前墊在下面。前面的這塊板子晚上充當床板,白天翻過來就是寫字的案板。雖然狹小~逼仄,但比自己預想的已經好上太多。 看看天色還早,顧衡就坐在號舍里左右觀望。所幸這里離茅廁不遠不近,雖然看得到但是氣味并不怎么濃烈。可是想見今晚住在旁邊的那位仁兄,必定會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名冊上聯保的五個人一進場就被打亂了順序,這時候不知道被分到哪個旮旯地。濟南府的這所貢院據稱有號舍八百零五十間,顧衡周圍俱是不認識的人,想送個笑臉出去都沒人有空暇欣賞。 略略一耽誤就到了中午,兩人一組的雜役們由身著鎖子甲的士兵看護,順著甲乙丙丁的順序開始分發熱湯。 說是熱湯不如說是混了一點油沫子的熱開水,淺淺的浮著幾粒蔥花,叫人看了就沒甚胃口。顧衡毫不介意的舀了一大碗,和著兩個椒鹽炊餅吃了個半飽。 子時開始只聽銅鑼一聲敲響,由身著藍袍的掌試卷官們分發考卷。這些人也是兩兩一組,左右也各跟著一個面目冷肅的士兵。這是國之掄才大典,根本就不容人小覷。 合衣小睡片刻后的顧衡睜開眼時見天色尚好,抬眼望見對門號舍里的人早已開始奮筆疾書。心想總共九天七夜呢,這些人著什么急? 本朝開國之初,曾將總共九天的鄉試分成三場來考。但因徇私舞弊的人太多且防不勝防,太~祖一怒之下就規定三場合并成一場,大比進行時派重兵把守,考生的吃喝拉撒都在號舍里進行。這樣雖然最大限度防范了作弊,但同時也讓考生苦不堪言。 不過考卷還是按照慣例分為三部分。 頭場是《四書》義三道,《五經》義四道,每道答案規定在二百字以上,這一場主要是考考生對四書五經以及各家注疏的基本掌握情況。 第二場的內容是論一道,書寫詔、誥、表,這一場主要檢驗考生是否具備做官的基本條件。第三場則考經、史、時務、策五道,這場才是重中之重 ,可視為考生對安~邦定國的個人見解。 考生答卷有幾條規則:一考卷一律必須用墨書寫,謂之墨卷。二,卷首先寫考生姓名、年齡、籍貫及三代名諱,以及考生在校所習本經。 顧衡頓了一下,才在卷首處籍貫處細細寫下山東省濟南府萊州縣,父顧朝中,母顧丁氏。祖父顧元泰,祖母顧張氏…… 這一世的一切終于有所不同。 顧衡面帶微笑地想,我不惜用自己的性命為代價,一步一步地籌謀,終于掙脫了命運即定的桎梏。顧朝山和汪氏偶露的親情,曾經是自己做夢都在期許的奢求。卻如同朝霧一般虛無縹緲,一遇著烈陽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九天七夜的照明除了外面的天光之外,就是自帶的小油燈,另外還有三支掌長的白燭。這三支白燭至關重要,燭盡后不管是否答完均須離開考場,所以輕易不能點燃。 興許是心境開闊,顧衡并沒覺得九天有怎么難熬。看見有人起身離場后,他也慢騰騰地將早已書寫好的墨卷整理好,恭恭敬敬地呈交給堂上的受卷官。 那人見卷子上一筆令人賞心悅目的端正顏體,且字字力透紙背,這沒有十年的苦工是決計不行的,便不由上下打量了一下顧衡。 卻見這人年紀如此之輕,筆端卻如此渾厚有力,心里就大吃一驚。雖不敢細瞧考卷內容,但粗看每張都布滿簪花小字,便悄悄記下了他的名字。 墨卷轉由彌封官將姓名糊上,謄錄官立刻督人將墨卷謄錄成朱卷并編上序號,經對讀官校對后,墨卷交掌試卷官封存。朱卷送主考、同考官審評,最后由主考官決定名次。 顧衡親見自己的卷子被妥善裝入尺高的竹匣當中,這才大踏步走出貢院的黑漆大門。他想,我從這里跌倒的,終究還是要從這里爬起來。 ※※※※※※※※※※※※※※※※※※※※ 感覺像高考!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就不信沒名了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貔貅暴飲暴食 15瓶;木子瓜、469846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shg 第七十八章 桂子 顧衡雖沒象別人那樣累散了架, 但也毫不輕松。 由錢師傅攙扶著回了和豐樓后, 簡單梳洗一下倒頭就睡。掌柜的是做慣這門生意的, 不等吩咐就在廚房爐灶前熬好了入口即化的稠粥。 顧衡半夜果然餓醒,就著錢師傅的手先喝了半盞熱茶, 又用了整整一海碗熬得香濃的青rou瘦菜粥,翻個身又自睡去。如此斷斷續續睡了兩天一夜,錢師傅急得幾乎要去請大夫時,他才終于悠悠醒轉。 正正經經用了一頓豐盛飽飯之后, 顧衡才知道冉、高幾位秀才早就醒了,相約到大明湖千佛山游玩。說是這些日子太過疲累正好松松乏,如果玩得高興了還要到附近轉轉。到時候就各自回鄉, 用不著特意等候。 顧衡微微一笑毫不在意,所有能做的全部做了,此時此刻只能聽天命了。 揣著錢袋子把濟南府好生轉了一遍, 收羅了許多可心的東西。吩咐錢師傅把行李收拾好, 當心別把什么東西落下, 這才用了自家的馬車慢慢地往回走。 也許是歸心似箭, 回程竟比來程快上許多。不過七八日就到了萊州境內,剛到村口就遇到了翹首企盼的顧瑛。 不過一個月未見,顧衡真心覺得顧瑛好似生得又漂亮許多。 人瘦了高了,往日在家時隨意扎起的辮子也換成了年青姑娘常梳的桃心髻, 發上斜插了一枝嵌珊瑚珠子的銀簪子, 耳朵眼兒上也有一對同色的銀丁香。 因為是秋季, 濃密的陽光隔著樹蔭洐射下來。顧瑛穿了一件米黃底織纏枝紋的新夾衣, 系了一條將將及腳面的青色挑線裙子,腰上系著墨綠色的系帶。遠遠望過去,清麗明媚得象一株玉蘭樹,大大的杏眼里蘊含著不容錯認的欣悅。 顧衡這才恍恍惚惚地想到,過了這個中秋這丫頭就已經滿十六歲了。 在那場大夢里,自己逢遇人生最底谷,可說是萬念俱灰,根本就不想看見任何相熟的人。又自忖給不起這丫頭幸福,幾番思慮后就為剛剛這個歲數的顧瑛選了夫婿。 彼時的童士賁剛剛中了舉人,在萊州城里可謂是意氣風發炙手可熱…… 再在后來,顧瑛與自己僅有的幾次見面也是匆匆忙忙,看不出來好與不好。但是整個人卻時常籠罩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陰郁,哪里像此時此刻耀眼奪目。因為有發自內心的愉悅,整個人像蒙上了一層珠光。 女人若是心生歡喜,眼睛里的光芒是騙不了人的。 顧衡心頭便像長了草一樣,一時間竟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手足無措。愣了半晌才從包袱里掏出一只細匣,大紅錦緞上是一對做工極為精巧的挑心。 明明是隨隨常常的一件事,這時候拿在手心兒里卻仿佛燙手一般。 躊躇了一會兒,終于漲紅了臉遞過去,“臨走時你給了我五百兩銀子還有剩余,我就到濟南府最大的金銀鋪子挑了這支首飾,覺著你帶了肯定好看?!?/br> 因為世道平穩,加之中土天災有限,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一股子奢華之風漸起,就連濟南府的鋪子里售賣的東西也極盡能事。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無不挖空心思裝扮。 顧衡曾經看見過一個孩童玩的撥浪鼓,赤金做的葫蘆手柄,南海珠子做的雙耳彈丸,核桃木做的鼓梆上鑲嵌了無數的珠玉。 至于衣裳首飾更是大熱,金的玉的只是普通。朝廷規定百姓不得僭越穿戴,但很多人直接無視,市面上一件嵌金銀絲的婦人衣裳就值數十兩白銀。 這對金嵌寶祥云菊花挑心是時下非常流行的金蜂采蜜,簪首中心為銀質多瓣花朵,周圍用赤金打制成兩重細密花瓣,花蕊綴有金蜜蜂一只。想來工匠格外手巧,那金蜜蜂的翅膀竟然可以隨風微動。 仿佛有什么東西撥動了琴弦,連空氣都開始變得燥熱。 向來鎮定自若的顧衡耳根子通紅,面上卻故作淡然道:“家里沒誰教你梳妝打扮,祖母也不愛cao持這些。如今你年紀大了,有時候也該妝扮起來。我看濟南府的那些小娘子都喜歡戴這些東西,就隨意買了些帶回來。 他怕顧瑛不會使這些物件,特特囑咐,“這個簪腳垂直朝下可插入髻頂,將簪腳上部彎曲一點弧度后插在髻側邊,仍可使簪首處于髻頂中心,你千萬不要戴錯了?!?/br> 顧瑛摸著挑心上的金蜜蜂,卻沒有想象當中的高興。 垂了頭似笑非笑道:“如今哥哥高興了給我首飾,不高興了也給我首飾,我屋子里的桌子幾乎都擺不下了??芍覒T常干活,最多帶個鐲子帶個墜子,真要帶上這個只怕頭都不敢亂動。” 這話倒是提醒了顧衡。 他摸著下巴道:“要不然我找幾個木匠師傅進來,給你打幾樣得用的箱籠,女孩子總有幾樣貼身的體己需要存放。還有濟南府的那些女孩子穿的衣裳花樣很多,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就一樣帶了些綢緞回來。” 陽光這么和暖,秋風這么適意,顧衡干脆站在門口無話找話,“……你自個喜歡的就留下,不喜歡就拿出去當禮物送。這都是濟南府才時興起來的,總歸會有人喜歡?!?/br> 顧瑛看他像八腳蟹一樣瞎忙,就是不肯往屋子里踏一步,終于無奈嘆了口氣,“哥哥,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你還是趕緊進去吧。在祖母面前多說些好話,若是她想捶你,你也莫躲著承受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