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人間見白頭_分節閱讀_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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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霂調過視線,不甚在意地問道:“岳寧他們來了沒有?” 白凡一頓:“呃,這兩日大約也就到了。” “是么?”百里霂點頭,撐著床沿緩緩站了起來。 “將軍?”白凡吃驚地看著他,“將軍的傷還沒好,不再躺一躺么?” “再躺下去就成廢人了,”百里霂隨手披了件外袍,“我出去散一散。” 白凡怔怔地看著他腳步虛浮地出去,忙命一邊的親兵跟上去,自己則退回營中去查對各營人馬耗損。誰知剛過傷兵營沒走兩步,就見自己手下的一名校尉押著四五個士卒,一路罵著向主營而來,直到看見白凡才住了口,大踏步走上前行軍禮:“白副將,這幾名步卒方才違反禁令,私自出城,卑職正要帶他們去執法官那里領罰。” “白副將,”其中的一名士卒抖動著嘴唇低聲道,“我的幾個同鄉都在前些天的交戰中死了,我不想他們曝尸荒野,所以央求這幾位弟兄陪我出城撿收他們的尸骨,好好掩埋。” 白凡“嗯”了一聲:“這本是人之常情,但現今敵軍尚未退去,你們幾個的性命是小,城門關隘的安危是大。這次的事也就不必杖責了,你們幾個暫且撥去傷兵營照顧受傷的士卒們十日吧。” “是。” 他頓了頓:“城外的尸骨……有多少?” 士卒微微顫抖:“數不清,有我們的人,也有北涼人,疊在一起遍地都是。我們不許出城,北涼軍隊也不敢過來,草原上落了很多禿鷲下來啄食尸體,聽說夜里也會有狼群過來,有些人的腸子都被扯出來了……” “行了,”白凡低低地打斷了他,“你們下去吧。” 幾人離開不久后,兵道上又傳來車轱轆滾過青石板的聲音,白凡有些不悅地回頭喝道:“閑雜人等不準在這條路上行車,這個規矩還不懂么!” 馬車立刻就停了,從車上跌跌撞撞跳下個人,白凡認得他是州牧杜昇手下的一名文官,卻也懶得客氣:“周長史怎么有空到我們這亂哄哄的兵營里來閑逛。” “白副將,杜州牧讓我告訴你一聲,運送糧餉的車隊已經進城,監運御史大人一入城就直奔將軍府去了,你看要不要跟過去看一看……” 所幸白凡的馬腳力夠快,趕到將軍府時,那一隊華貴的馬車也才剛剛停駐,岳小公爺一身玉色薄翼重紗外氅站在那里,冠上的望月南珠更是襯得他眉眼間光彩奪目。白凡暗暗咂舌道:打扮成這樣,莫不是來靈州娶親吧。 岳寧倒沒看見他,正抬著下巴問身邊侍從:“看我這絳子打歪了沒有?” 他剛問完,便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笑聲,百里霂不知何時回來的,臉色仍有些蒼白,卻是笑著看他:“你就算在下巴上系十根絳子,難道我就不認得了?” 岳寧驟然露出些窘迫來,微微紅了臉頰,正要上前說什么,車隊后又遠遠地馳來一匹火紅的駿馬,來勢很兇,即使快撞上御史的車駕也沒停下來,馬上的曲舜滿臉的汗水,神色似乎是又急又怒。 “曲,曲將軍……”岳寧莫名地看著他,小聲叫了一句。 曲舜竟沒有理他,跳下馬徑直向百里霂走去,一字一句地沉聲道:“大將軍把人放了?” 對著這突如其來的質問,百里霂神色平淡地問道:“什么人?” 曲舜在距離他大約十步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冷冷地與他對視:“原將軍府的琴師,泄露軍情的細作,紫淮。”他頓了頓,“方才獄卒來報,大將軍在半個時辰前將人提走了。” 百里霂點頭:“不錯,是我提的。” 曲舜上前一步,按住了腰間的佩劍:“這名jian細關乎重大,而且東營隸屬末將管轄,請將軍將人交還。” 白凡遠遠地看著曲舜神色大異,唇角緊緊地抿著,話語更是從未見過的強硬,忙擠出人群,卻不敢貿然插入兩人微妙的對峙里。 一陣沉默后,曲舜已將下唇咬得發白,重新低喝道:“請將軍把人交給末將!” “來不及了,曲舜,”百里霂低聲嘆了口氣,“他現在早已出城了。” “你!你真的放了他?” 百里霂面色略有些疲憊:“他本是眼盲之人,今日大刑過后恐怕會手足俱廢,我不想看見他落得如此田地。你也知道,他雖是我的琴師,但與我也是有知己之情。” 曲舜咬牙看著他,像是怒極了,聲音微微發抖:“你真的是將軍么?”他沉默了片刻,驟然喝出聲,“宋副尉同將軍算是什么交情!死在戰場上那上萬的弟兄與將軍又是什么交情!” “小曲,”白凡終于在眾人的錯愕中走了上去,低聲道,“你冷靜些,將軍做事必然有將軍的道理,這么些人看著,不要放肆。” “將軍的道理,末將不懂,而且越來越不懂了。”曲舜再次開口得有些艱澀,“將軍同紫淮先生的關系,我不明白,同岳小公爺的關系,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 他直視著百里霂黧黑的瞳孔,咬牙低聲道:“從今往后,末將只是戍守靈州城的云麾將軍,隸屬驃騎大將軍的麾下,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他退后一步,再行軍禮,“細作之事,末將會向營中兄弟們解釋清楚,末將告退,將軍保重。” 百里霂依舊神色淡淡地看他縱馬揚鞭而去,直到那抹紅色消失在長街的盡頭,才驚覺袖口一片沾濕,小臂上的傷口因為肌rou的繃緊而崩裂開來,血跡滲透了衣料緩緩沿著手腕向下流淌。 “曲舜他是真的長大了。”他這句話像是對白凡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百里霂……”岳寧低低地喚了他一聲,卻又沒說什么,無精打采地耷拉下腦袋去。 “糧餉都運來了?” “嗯,正在東城門那邊清點,還有,”岳寧偏頭看了看他,“皇上有幾句話讓我帶給你。” 百里霂有些費力地向府內走去:“進屋再說。” “沒想到,才離開兩個多月,靈州就發生這么些事情。”岳寧低聲嘆著,小心地卷起百里霂的袖口給他包扎傷口,他手生得很,幾乎將布條勒進百里霂的皮rou里去,裹了幾次只得拆開重包。 百里霂像是失去了痛覺,半閉著眼睛由他折騰:“皇上有什么口諭?” “也不是什么口諭,小皇帝說讓你不必擔心后軍儲備,他向瀘晏王借了五萬精兵,很快就會送到靈州。” “五萬?”百里霂突然睜開雙目,有些吃驚,“瀘晏王怎么肯借?” “不要小瞧小皇帝的手段,”岳寧搖了搖頭,將布條重新打好結,“原先幾個倚老賣老的舊臣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用人也準,新換了衢州的州牧,竟把那個爛攤子收拾得有條有理,春季上繳的稅銀比往年多了一倍有余。” “他身邊的梁知秋是個會辦事的,韓太傅更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物,我看當今陛下不出三年政績便能高出他父親。” 百里霂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忍不住笑了一聲:“怎的岳小公爺如今說起政事也是有條有理了?” 岳寧皺了皺鼻子:“我平日里也是要掛個閑職上朝議政的,若是什么都不懂,怎能次次都把這個監運糧餉的差事搶到手。” 百里霂作勢去捏他的臉頰,卻連抬起手臂都有些吃力,只好勉強地笑了笑。 “你又受傷了?”岳寧打量了他一番,“我聽說你這次傷得很重……” 百里霂看穿了他的心思,索性攤開手臂:“你要看就看吧。” 岳寧頓了頓,真的伸手去解他的衣帶,刀痕密布的胸膛剛露出來的時候,他像是連呼吸都停住了。靜默了許久,一滴冰涼的液體滴落了下來,百里霂感到傷口上一陣刺痛,淚水中的鹽分如同一把尖銳的小刀,刺得他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