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她一點點摸索著,將自己以前眼睛看不見的設計弱點,一處接著一處去完善。曾經的她注定只能在一個屋子里,當一個普通的花畫師,如今的她卻可以通過雙眼,成為這天下第一罕見的花畫師。 傅辛夷心中的野望隨著屋里作品的變多,像野草在春日探出了腦袋,迎風猛然躥著個子。 傅尚書休息了多天后,重新上朝。 花鳥店掌柜在雨水過后,再度親自送花上府,和傅辛夷好好談了一筆生意。從這新一年起,京城外將有三畝花田,專門優先提供花朵給傅辛夷。 油菜花綻開,杏花李花正大光明跟隨春日腳步在樹枝頭綻放。 就在春闈來臨之際,翰林院出事了。 以原翰林學士盧景龍為首的保守老一派和以詹知行、洪侍讀為首的天賦革新一派,雙方互相掐起來,從朝下掐到朝上,掐了個天翻地覆。 理由用的便是詹達彈劾盧景龍一事。 盧景龍一派沒有證據,卻以天下之人都有傳聞為由上訴。詹知行身為朝廷官員甚至擅離職守,為了兒子而上京,上歪下不正,小詹翰林膽敢蔑視皇權,公報私仇,罪大惡極。 而詹知行與洪侍讀一派則是有理有據,還拿出了證人反駁,引經據典用任巡以及一干新翰林官場受辱之事死掐盧景龍一派。認為這群老一輩枉顧帝王恩寵,竟倚老賣老,殘害同僚、殘害普通老百姓。 掐到這種地步,作為證人的任家任欣穎一直固執往返于大理寺作證。 皇帝再怎么裝死,也被老丞相提醒:“春闈在即,陛下要早有決斷。” 拖了那么多天,這才開年就立刻翻出來。那么多事,皇帝也不耐:“盧景龍的事,大理寺該怎么判就怎么判。若無人檢舉,他豈不是要在翰林翻天?” 區區一個翰林學士就敢如此。大理寺要是不敢判,那回頭豈不是人人得了一點權勢就敢囂張跋扈。 至于詹家,難道就不算蔑視皇權了? 皇帝各大四十大板:“此次科舉后,詹知行左遷,事出有因,可酌情處理。詹達已成家立業,卻還不能處理好自己的事情,牽連長輩,實在不堪重任。此事交由吏部科舉之后再做處理。” 詹知行和詹達同時被降職。 他叫出這回在翰林院蹦跶最高的兩個大臣,當眾指著加重了語氣:“這回科舉要是出個什么差錯。翰林院一并受罰!” 就在這樣官員情緒緊繃,官場水深莫測的情況下,二月初九到來。 連續九天的春闈正式開始。 良珠替傅辛夷打開窗戶透氣:“小姐,春闈今日便開始了。” 傅辛夷順著窗戶朝外看去。 院子與書房隔開一段距離,遠望是看不到的。傅辛夷卻知道桃花已含苞,即將綻開在春闈這幾天內。京城的天還沒熱,雪倒是已不再下了。 現在的封凌該是經過嚴苛的檢查,踱步走進了考場。 她收回視線:“我們該去拿畫換錢了。” 第51章 任欣穎得到詹達被貶職的消息后, 小臉慘白。 她為了父親任巡自縊的事情去求人, 卻害得人丟了本該有的大好前程,淪落到這種田地, 還牽連了人家家中為官的長輩。 這一刻, 她竟不知道該不該去后悔求詹達。要是沒有小詹大人,她父親的事永無昭雪之日。她當時寧可被人指指點點, 也想要替父親討一口氣,又怎么會在尋人時猶豫? 可告訴了小詹大人, 現在卻成了這般狀況。 恩人變仇人。 是她害恩人一家遭此家中大變。 她顫著手, 回到家中將自己關進房間里,嚎啕大哭。眼淚止不住,難受得恨不得替恩人受過的是她自己。 小胖子何通本正蹲在屋子前地面上用樹枝扣土玩。 他見著自己jiejie突然沖進了屋里,又聽見了自己jiejie在里頭大哭。小家伙茫然伸出手咬了一口手指, 起身去拍任欣穎的房門。 “姐, 姐!”何通用力敲門,“誰欺負你了?我讓郝大哥去揍他!” 屋里任欣穎哭得厲害, 氣險些都喘不過氣, 哪里還有空回答何通的問題。 何通摸了摸自己胖乎乎的小臉:要不還是去找封解元?哦不對, 封解元去考春闈了, 聽說要在陰暗的小房間關上九天, 特別慘。 他在門口坐下,聽著里頭哭了小半天,轉變成抽抽涕涕的聲音,才再度拍門問:“姐!你為什么哭啊!” 孩童聲音稚嫩, 但聽起來格外認真。 任欣穎打開房門,眼睛已紅腫得不像樣。她看著地上隨地坐著的何通,吸了吸鼻子,帶著哭腔:“你干嘛坐在地上?” 何通從地上爬起來,伸手就拉任欣穎的衣服:“姐,你回答我問題啊。” 任欣穎嘴剛一張,嘴角不自覺就又垂落起來,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滑。她伸手粗暴抹去自己眼淚:“我,我害得恩人和恩人的爹一塊兒被貶官了。” 何通思考了一下:“是從大老爺變成小老爺么?” 任欣穎重重點頭。 何通“哦”了一聲:“他是干了什么錯事么?” 任欣穎搖頭。 何通疑惑:“那為什么要貶官啊?難道是因為朝中有人能夠當官當得比他還好么?別的老百姓肯定不希望自己喜歡的青天大老爺被調走的啊。” 他想問題的角度和尋常人截然不同:“jiejie要不要去問問別人的想法?” 任欣穎愣在那兒:“有用么?” 何通想了想,撇撇嘴:“有用吧。前些天不是郝大哥也來說,他們那兒傳遍了恩人父親上京的消息。上面肯定受這個影響,才會有這樣的決定。那你去傳恩人父親為了助人反被貶的消息不就行了?哪有做好事還被人貶官的。” 任欣穎心頭跳了跳,雙手拽著袖子把臉上淚水再次抹了個干凈:“你說得對。他們怎么做,我們也怎么做。現在貶官還沒能作準。我要去找人……我要讓大家都知道這兩位大人都是天大的好人!” 何通舉起雙手:“我也去我也去!” 任欣穎伸手敲了一下何通腦袋:“不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又偷聽我和郝大哥說話。” 何通捂住自己被敲的腦袋,一臉委屈:“……” 不偷聽,他哪里來的那么多方法哦? 何通小腦瓜里亂七八糟的想法一堆,哼哼兩聲就跑走了。他可以找自己一個年紀的小家伙,大家一起街頭巷尾去傳話。他們這群人可熟各大好玩的地方了。 任欣穎并不知道自己弟弟皮得厲害,擅自做主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她一做好決定,當下出門去找郝康安。 與此同時,詹知行早已重新從京城回到順安州。 他安撫了自己妻,只說了一聲:“我聽從陛下安排。吏部調動官員絕對不會憑白將我往那些偏遠地調的。官海沉浮最自然不過。” 他妻子點頭,安分聽了他的意思,等待科舉過后官員調動,就與詹知行一道離開順安州。 …… 傅辛夷是在謝寧家中,與謝寧娘談論桃花畫時知道盧家被大理寺處理的詳情的。盧景龍被罷黜,盧旺申杖十后被逐出國子監,而詹達一家并沒有好過,父親和兒子雙雙即將面臨被貶官。 謝寧的娘正如謝寧所說,是個有點慢一步的女子。 她心里有一肚子話,卻也只會慢慢說,更多時候喜歡察言觀色,看旁人是如何想如何做的。她知道傅辛夷和桂曉曉師出同門,又因為自家兒子和詹達是摯友,當然和傅辛夷閑聊起了這事情:“傅小姐這段時間都在家里,很少聽外面的事吧。哎,陛下英明,各有過錯各自算。” 傅辛夷和詹達一起吃過飯,還記得詹達年長他們,盡可能以一位年長者的身份在照料他們。他慌亂買單,半點沒覺得只自己花錢有什么不對。 封凌醉酒,又一直表現出和自己熟絡,想要和自己親近。但詹達并沒有因為和封凌是好友,而順著封凌跟她回家的意思,反而三翻四次想要阻攔封凌的失禮。 詹達是個雅君子,一言一行都可以看出他的品性極佳。 她和謝寧娘說了一聲:“小詹大人并不算錯。” 謝寧娘喏喏應聲,不知道該怎么接傅辛夷的話。 傅辛夷知道謝寧娘算是不太有主見的一個人,也不知道怎么會養出謝寧這樣跳脫的性子。她朝著謝寧娘笑了下:“夫人應該相信謝公子交友的眼光。小詹大人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她替詹達說話,也是替謝寧說話:“小詹大人就職翰林,深受欺凌困擾,卻從未想過煩擾到別人。說明他人心善。后來他知道了盧大人有錯,替人伸冤,更是有心。要不是有小詹大人在,那位翰林院庶吉士恐怕就簡單自縊結束了一生,而翰林院又會在多年后,再出現一個和他一樣受人欺辱的新官員。” 謝寧娘忙點頭:“對,我也這么覺得。” 傅辛夷溫和說著:“或許如陛下所說,他確實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妥當。但他年紀還小,以后每一件事自然是會越處置越妥當的。” 如今一貶,對詹達或許利大于弊。等他才能經驗都有了,今后還會升官的。 再說了,他好友里還有個封凌。以封凌的性子,只要詹達好用,他絕對會充分利用。 謝寧娘忙點頭:“嗯嗯。” 點完頭,謝寧娘又嘆氣:“不過他爹年紀大了,又不是京官。以后恐怕很難再往上晉升了。這人啊,能活到五十是很不容易的。他換個地做官,路途顛簸,危險極大,怕是還不如辭官回家。” 傅辛夷茫然:“什么?” 謝寧娘見傅辛夷茫然,想起傅辛夷神智清楚才兩年有余,對很多事情都不了解,和她解釋:“傅尚書掌管戶部,應該很清楚天下百姓年紀問題。這人吶,活到四十多歲就算超過一半人啦!” 傅辛夷腰背挺直,完全驚在那兒:“什么?” 謝寧娘掰著手指:“女子要比男子活得久一些,不過也就長了幾歲。百姓要吃飯,總要上山下田,一年到頭都要耕種。他們吃食又不像我們總有人伺候著。” 她幽幽嘆口氣:“我有謝寧的時候已過二十。這個年紀啊,到現在已上四十了。再過幾年,那每天都是和老天爺借來的。” 傅辛夷二次震驚。 她活在后世,人均年齡七十多,女子人均年齡更是高。這換到現在,平均年齡竟然是來了個腰斬。她一直在同情封凌死得太過早,結果他的年紀和這個壽命對比起來,那也不過就是相差幾歲? 壽命短所以婚嫁早,生子早,一切都再正常不過。 她平日里偶爾會埋怨成親早這個問題,可要是人都成親晚了……那不少人怕是還沒熬到結婚,壽命已到了盡頭! 傅辛夷結巴:“不,不是,那好好養著……” 這回輪到謝寧娘看開,朝著傅辛夷笑起來:“好好養著,命必然會長一點。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這一生也沒什么太大的追求。活到這個年紀也就喜歡折騰點有的沒的,及時行樂吧。等謝寧成親生子,我什么遺憾都沒了。” 傅辛夷茫然點了頭,只覺得自己所有的觀念在幾句話中被顛覆了。 她確實想著自己要好好惜命,想要盡可能活久一點。 可現在仔細一想,和封凌結婚可能會早死,但不和封凌結婚,也不一定能活很久啊? 醫術有限,疾病常見。 她的身子還是個被下過毒的身子,對比一下,比一般女子還不如。 謝寧娘見傅辛夷這副姿態,覺得自己又說錯話了,再度喏喏:“不如我們還是來聊聊畫吧,用桃花,對吧?” 傅辛夷亂點頭應聲:“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