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蘇銜好似沒看見他的反應,悠哉哉地又沏了盞茶,信手將信封拆開,一字字讀了起來。 熟悉的字跡娟秀清晰,告訴他說安息下初雪了,“可惜只有薄薄一層,阿婧見到下雪還嚷嚷著要堆雪人,結果落下便化,半點沒積起來,真是讓人失望”。 她還說:“這兩天胃口不太好了,也不難受,就是吃不下。” 最后又一度地埋怨了睡覺無人陪伴的難過。這件事她已提過幾回,他每次回信也都要反過來再抱怨一遍——行軍好慘啊,不能抱著她睡覺得睡覺都沒意思了! . 紫宸殿中,姜九才等旁的暗衛退去殿外,徑自去了側殿,端了兩盞茶出來。 韋不問正一語不發地坐在桌前閉目養神,聞得輕響睜開眼,便見兩盞茶正被放在手邊小幾上,姜九才自顧自在另一側落座了,扶著額頭嘆氣:“可算是要了了。” 韋不問看他兩眼:“姜公公,幾天沒睡好吧?” “可不是。”姜九才無奈而笑,看一眼不遠處的棺木,搖頭,“你說這叫什么事,六皇子才多大年紀,怎么渾成這樣啊?” 韋不問看一眼棺材,卻不咸不淡道:“我看陛下這回也渾得很啊。” “你……”姜九才面露恐慌,錯愕地盯了他半晌,最后釋出一抹苦笑。 有的話他不敢說,韋不問可不必有那么多忌諱。陛下有容人之量,知道韋不問有本事,只要他能好好辦差便可,不拘那些小節。 更何況,他還是蘇銜的師父。 姜九才咂一咂嘴:“你說都這樣了,陛下能不能聽到他叫一聲爹啊?” 韋不問眉頭輕挑,抿著茶想了想:“你是希望他叫還是不希望他叫?” “我?我當然希望他叫。”姜九才理所當然,“陛下這都盼了多少年了?好嘛,眼看著他叫師父叫得痛快,后來又直接對岳父開口叫爹。我都替陛下心里苦的慌,這叫什么事兒?” 韋不問笑起來。他理解姜九才的想法,也知棺中之人必也贊同。但他的徒弟他知道,他便說:“我看還是不叫的好。” 姜九才鎖眉:“怎么說?” 韋不問視線抬起,劃過紫宸殿的雕梁畫棟:“我怕他把紫宸殿燒了。” 姜九才:“……” . 數丈外原該偏僻的院中此時正被圍得水泄不通,床上之人卻還是睡不著,一次又一次地驚坐起來,喚人進來問話。 “……陛下。”阿才的臉色都苦了起來,“您睡吧,放心,沒事的。能調出來的人手都已經調出來了,暗營他又不是天兵天將,進不來的。” 話聲未落,慘叫驀地炸入房中:“啊——” 一聲即炸起外面的慌亂,殷臨晨瞳孔驟縮:“來了……來了!” 阿才亦臉色慘白,轉頭的剎那,一枚銀鏢恰破窗而入,他眼看著它飛至眉心,下一瞬便是劇痛襲來。 “咚”的一聲,阿才的身體悶悶倒在床邊。眉心的那一枚銀鏢四周緩緩滲出血來,將他不及閉上的眼睛染紅,面目可怖。 殷臨晨渾身都冷得像是凍住,他目瞪口呆地盯著阿才,連呼吸都停了下來。 很快,嘈雜的院子歸于安寂。殷臨晨忽而回過神,猶如觸電般彈起身,幾步走向劍架,一把抄起佩劍,拔劍而出。 “怎么的,還想跟我打一架?”背后有聲音緩緩響起,帶著三分慵懶笑意,猶如催命符般可怕。 殷臨晨身形愈發僵硬,一分分回過頭,屋中只多了蘇銜一人。一襲月白長袍站在那里,頎長的身形顯得清清淡淡的,殷臨晨卻莫名覺得一股氣勢直逼而來。 “你……你別過來……”他提起劍,聲音已外強中干,“我已登基了,你敢動我,便是弒君……” “哦。”蘇銜確實沒急于上前,悠哉地在幾步外的案桌邊坐下,“弒君?多大點事?你沒弒過?” “你……”殷臨晨喉嚨緊繃,強自爭辯,“父皇是病故!幾個兄長都是病故……他們不在了,我繼位理所當然!” 蘇銜微微歪頭:“你大哥可就在京郊呢。” “父皇生前已對他不滿!”殷臨晨急赤白臉地吼道,“既如此豈能讓他繼位!我是秉承父皇遺命!” 他顯然心存僥幸,意欲說服蘇銜。蘇銜倒覺得索然無味,懶得與他再逗嘴皮子了。 他聳了下肩:“我本來是想殺你的。”說著嘖聲,“殷臨曜不讓。我看他是想慢慢磨死你吧,也挺好的,你跟我走。” 殷臨晨面色慘白,錯愕一瞬,大喊著揮劍劈去。他的劍法原也不算上乘,亂劈亂砍更毫無章法。蘇銜躲都懶得躲一下,直至還剩兩步才忽而起身,腳下一轉便至殷臨晨身后。繼而伸手在殷臨晨頸間一鉗,殷臨晨不及掙扎一下,身形一軟,栽倒下去。 “這點本事。”蘇銜輕喟。 這點本事,若不是早先摸不到是誰,就算來一百個都料理干凈了,皇子們死得可真夠冤。 父皇…… 熟悉的人影在腦海中一閃而過,蘇銜滯了滯,搖頭離開。 . 這場變故轉瞬而至,京中大多數人毫無耳聞,直至天明時才聽說“新君”殷臨晨已被生擒,安西王與丞相蘇銜正入宮,準備祭拜先帝。 于是許多忠于先帝的老臣都不約而同地也入了宮,并不打算攪擾安西王與先帝,都在宣政殿前止了步。先前跟從殷臨晨的人則已是人人自危,許多甚至想直接棄官不要,欲帶著家眷悄悄出逃,自是被暗營截在了城門口。 紫宸殿中,姜九才畢恭畢敬地請了二人進去,推開棺蓋,恭請二人一觀儀容。 許是因為天冷,尸身未見腐爛,只是面色青白,看上去與活人并無太多差異。 殷臨曜先行施了大禮叩拜,告訴父親六弟已捉拿歸案,又言會好生告慰已離世的弟弟們的在天之靈。尚在人間的幼弟們他也會照料好,讓父皇不必擔憂。 待得他自棺前起身,便輪到了蘇銜。蘇銜怔忪良久,終是也跪下去。 他半晌無話,忽而輕笑一聲:“殷玄汲,你怎么就這么死了啊。” “怎么,急著見我娘嗎?我都不知道她想不想見你。”鼻中泛起酸澀,一股濕潤彌漫至眼眶。蘇銜抬眸盯向殿頂才將這股濕意忍住,續說,“你跟她商量著來啊,她不樂意你就別纏著她了。你們這到底什么孽緣,煩死人了。” “還有啊……”蘇銜頓了頓聲,“我不恨你,你對我挺好的,我知道。你之前不是問我如果你死了你能不能聽到我在陵前一哭嗎?我這人實在不愛哭,但我以后年年去拜一拜你,行吧?我帶著小苔,帶著阿婧,帶著……唔,我也不知道下一個是女兒還是兒子,反正我們一起去看你。你是當祖父的,在天之靈得保佑孩子們啊。” 絮絮的說了許多,他心底好像忽而有了力氣,覺得該把那個從不曾叫過的稱呼叫出來了。 他早就該叫了,這件事原不該成為殷玄汲至死都沒等到的遺憾。 蘇銜于是忽而沉默,低下眼簾,稽首下拜。直起身,他清了清嗓子:“父皇……” “哎。”面前突然有人沉沉應聲。 旁邊的殷臨曜驀地打了個哆嗦,錯愕看去,棺中一只手正伸出來,扶住棺材邊緣,撐身坐起。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隨機送100個紅包,么么噠 第62章 膚色青白的手死死抓住棺材邊沿, 殷臨曜滿目愕色,跌退半步,跪地不起:“父父父……” 蘇銜亦訝然說不出話, 腦中嗡鳴不止。姜九才神情復雜地與韋不問對望一眼,便躬身上前:“哎陛下, 您慢著點。” 好半晌里鴉雀無聲。直至皇帝從棺材中完全坐起, 面容映入視線,蘇銜才驀然回神,騰地竄起:“殷玄汲你裝死?!” 一語驚醒夢中人,殷臨曜頓緩一息, 面色恢復血色。撐了一撐, 從地上站起來。 皇帝沉然:“為父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蘇銜:“哪來的假死藥?!暗營都在我手里, 我怎么不知道?!” 皇帝緩緩:“暗營苦尋解藥無果,但發現那毒藥的各種功效皆是與易于尋得的各種藥相搭得出。后又發現江湖傳言中它亦可有假死藥的功效,你師父便提出試一試。” “為父覺得可行,授意暗營去試, 竟不過幾日就有了結果。后又發現這藥還歪打正著能緩解本身的毒性,服下既可暫時保命,又可引出幕后主使, 一舉兩得。” “為父便這般假死了數日,為免走露風聲, 才未敢告訴你們。” “殷玄汲。”蘇銜的面色一分陰過一分,終于忍無可忍,打斷他的話, “你能不能不要一口一個‘為父’。” “……”皇帝頓聲,但微笑,“你肯認朕那是一舉三得。” “我呸!!!”蘇銜暴跳如雷,“殷玄汲你少得了便宜賣乖!!!” “你就是算計好的!!!” 什么為免走露風聲才未敢告訴他們?暗營去了安西只與他一人聯系,這么大的事他能往外說?要走露也是暗營走露還差不多。 最可氣的事,皇帝從前還莊而重之地下了道密旨,說自己一旦病故暗營便聽他號令,新君繼位他是否肯歸還暗營也全憑他一人做主。正因如此,暗營將甲字令交給他的時候他才深信這是皇帝駕崩才使密旨奏效了。 如今看來皇帝早在他離開安西前……不,早在下那道密旨時就已經安排好這個局了,說什么“不得已而為之”,他一個字都不信! 蘇銜氣得半天說不出話,踱了個來回再度指向殷玄汲,面色鐵青:“你……你為老不尊!你不要臉!” 殷玄汲仍在微笑,循循善誘:“消消氣嘛兒子。” “你住口!!!” “叫聲父皇你也不掉塊rou。”他頓了頓,“再說,這陣子你是不是也有點后悔從前沒叫過?” “我沒……”蘇銜矢口否認,半道噎聲。 他豈是“有點后悔”?這些日子他每時每刻都在后悔沒在殷玄汲活著的時候認他。 是以殷玄汲后面想說什么他自然明白,但他怎么還是氣不打一處來呢? 蘇銜沉容不言,殷玄汲伸手:“來,扶為父一把,別讓為父在棺材里待著了。” “……呵。”蘇銜冷著臉走開,殷臨曜趕忙上前,與姜九才一同將皇帝攙出來。 皇帝活動了一下筋骨,又看向蘇銜:“外人面前不逼你認。” 蘇銜眉心一跳,扭過頭來。皇帝神色有幾分悵然:“你這性子不會喜歡宮里,也不會喜歡王府,為父知道。” 蘇銜額上青筋狠跳:“你再一口一個為父我……”猛地揚拳,作勢要打人。 “……朕知道。”皇帝姑且忍了口舌之快,“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日后還由著你的性子來吧。” 這話讓蘇銜的臉色好看了些,殷臨曜道:“父皇先進寢殿歇一歇?再傳太醫來看看?” 雖說棺材底下墊得也厚實軟和,但一躺這么多天總也好受不了。 皇帝點一點頭,又說:“你再派人出一趟京。” 殷臨曜:“出京?” “把你四弟接回來。” 殷臨曜的手猛地一顫:“四弟也是假死?!” 蘇銜也嚯地回過頭,片刻前的震驚再度浮現眼中。皇帝有些窘迫地咳了聲,別看視線。 他感覺父子間的信任有點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