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被一個長得妖異又殺人如麻的男人摸頭,謝云苔微不可尋地打了個寒噤。 蘇銜似乎沒注意到,心情大好的抬眸乜著林詩蘅笑道:“先來后到。眼下小美人兒不樂意,只好算了。但表妹別急,若哪天我不高興把她掐死了,一定收表妹入府。” 這回謝云苔打了個分明的寒噤,林詩蘅亦哆嗦了一陣。那股羞惱轉瞬又涌回來,她面紅耳赤:“我何時、我何時說過要去表哥府里,表哥莫要自作……” 蘇銜一道眼風劃過,林詩蘅沒吐出的“多情”二字狠狠咬住。 他們都已是及笄及冠的年紀,平日自要守著男女大防,長輩這般引見,闔府誰不知是什么意思?她解釋自己從未說過要去他府里不過是硬給自己找個臺階罷了,聽著都色荏內茬,換做旁人多半會不置可否給她這一級臺階。 可她險些忘了蘇銜的惡名。 這個人雖有治國之才,但小肚雞腸之名在外,行事偏又沒規沒矩,哪怕口頭上的虧也是不肯吃的。 近兩載前,二十一歲的蘇銜初登丞相之位,這個年紀的丞相大恒一朝從未有過——將這年紀翻個倍,能當丞相的都無幾人,能位至六部尚書、侍郎也已是個中翹楚。朝中自不免有人不服,便有個膽子大的翰林編了打油詩來罵他,交口相傳之下,兩日之間便已流傳甚廣。 許多人靜觀其變,均想看看這位新丞相是怎樣的性子,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會怎么燒。卻是誰也沒想到,他趁夜端著個糞盆飛檐走壁進了那翰林家中,在外一叩門,那翰林不知情由剛推門而出,就被一盆子兜頭澆下。 這一盆屎震驚滿朝,彈劾的疏奏瞬間堆滿了皇帝案頭,一本本直指蘇銜行事輕狂,不堪為相。 蘇銜大大方方地把官印拿到早朝上往皇帝案頭一放,先說自己要辭官不干了,接著才一臉不耐地舌戰群儒:“我位在丞相,區區一個翰林寫打油詩罵我,滿朝文武緘口不言,無人指摘半句;我自己出手回擊,倒成了行事不端?豈有這樣的道理?” 朝臣一時啞口。確實,蘇銜位高權重,區區一個翰林這般罵他已是大不敬。 皇帝惜才,出言相勸,先勸蘇銜好好為官,又道他不該這般將朝堂當兒戲:“對朝臣心懷不滿可上疏彈劾,覺得官吏不敬可依律整治,沒有潑糞盆的道理?” 蘇銜當朝哈哈一笑:“陛下說得是——對朝臣心懷不滿可上疏彈劾,覺得官吏不敬可依律整治,豈有寫打油詩罵人的道理?” 說著他一頓聲,許多朝臣大概至今都還記得他當時勾起唇角的那抹嘲笑:“打油詩罵人是頑劣孩童吵架的把戲,便也只配這兒戲的反擊。讓臣為此上疏,臣嫌浪費筆墨;讓臣為此‘依律整治’,臣更嫌辱了我大恒律例。” 明明是蠻不講理的話,卻讓他說得理直氣壯。 爭端不脛而走,不知不覺便傳得市井皆知。蘇銜的惡名大約也就是從那時開始積累的,加上后來坊間漸傳他手上人命無數,事到如今已天下都道他張狂乖戾。 林詩蘅可沒底氣招惹他,若他脾氣上來也趁夜潑她一身糞,她就沒臉活下去了。 林詩蘅只得將那句“自作多情”的指責咽回去,銀牙狠咬,訕訕垂首:“表哥不喜歡我,我自不會強求,表哥不必解釋這么多。” 言畢一福,忿忿轉身,回席落座。 謝云苔略微松氣,想著坊間傳言與那根手指,她方才真有些擔心蘇銜當眾殺個人什么的。視線收回來,她看看蘇銜,小心試探:“奴婢幫公子盛碗湯?” 她邊說邊要起身,想趁幫他盛湯的機會從他懷里躲開,卻被他一把將手攥住。 “小美人兒你說得對啊。”蘇銜以手支頤,鎖著眉按太陽xue。 謝云苔茫然:“奴婢說什么了?” “菜都涼了。”他又笑出來,旁邊即有同樣剛松下氣的蘇家長輩要吩咐下人幫他熱熱菜,他卻已拉著謝云苔站起身,不由分說地往外走去,“沒勁,走,回家吃熱的去。” 謝云苔不敢掙扎,被他攥著手隨在身側,走得趔趔趄趄。 她道這是逢場作戲,畢竟他們今日才見面,熟都算不上熟。可他出了門還是沒松開她,就這么攥著她的手走得大步流星。謝云苔一時甚至覺得:他是不是把她忘了…… 待得邁過那道府門,進了蘇銜的宅子的范圍,謝云苔終是按捺不住掙了一下。他沒什么反應,她就又掙了一下。 這回他回過頭:“謝云苔。”昏暗的天色中,妖異的桃花眼瞇出的凌光讓她一個激靈。 然后這凌光不快地落在她剛掙了兩下的手上:“我在想事,你老實點。” “……哦。”謝云苔立刻點頭如蒜倒。 你想事就好好想,松開我——這句話她敢想不敢說。 作者有話要說: 《大恒名言錄》: 我看有的人敢滿嘴噴糞就是覺得沒人敢真拿糞潑他。 ——蘇銜 =================== 明天依舊是三更哦 更新時間:早上七點、下午兩點、晚上九點 =================== 本章紅包加量,在下一章更出來之前的所有評論都送紅包,么么噠! 第4章 蘇銜看她的目光變得有點古怪。他見過的美人兒不少,婀娜的嬌羞的,端莊的颯爽的,就算討好他也會進退有度。 如此將膽怯寫在臉上的倒是頭一個,細品還有幾分狗腿,可這狗腿小美人還偏生長得比她們都好看。 蘇銜兀自一哂,大步流星地又向前走去,仍未松手。謝云苔只得趔趔趄趄地繼續跟著他,走慢了怕他拽得費力要不高興,走快了又怕踩到他的鞋跟,并不遠的一路走得好累。 走進書房,蘇銜終于將她松開,抬頭的一瞬,他反手將她一推:“出去候著。” 她尚不及抬眼看上一看,他又擋在她前面頎長的身形擋住了她的大半視線。下意識抬眸的一瞬她只看到漆黑的屋中還有一道身影,不及看清就聽到他的話,忙依言離開,識趣地依言退到殿外。 屋里的燈火很快燃明,從影子看,房中確是多了一名男子。蘇銜與他一坐一立,應是在議事,然謝云苔站得遠,一個字也聽不見。 就算能聽見她也不想聽。 蘇銜那樣的身份那樣的性子,有的事她還是不知道為好,少知道點秘密興許能保命。家國大事與她無關,她只想好好活到出府。 長夜漫漫,謝云苔立在院外靜靜地等著。等了不知多久,打更聲響起來,可屋里的議事還沒結束,兩道人影在這段不短的時間里幾乎動都沒動一下。 又過一會兒,周穆從廂房走出來,謝云苔忙一福:“穆叔。” “你去歇著吧。”周穆和顏悅色,“不知要議多久,你不必守著。” 謝云苔又福了福,就告了退。明日她不當值,而且頤哥哥要來看她。頤哥哥不僅是她的未婚夫,還是她爹娘的義子,就算現下看情形她十之八|九不會有機會清清白白地嫁給他了,也不能讓他與爹娘多擔心。 這晚謝云苔做了個好夢,夢中家里還沒出事,父親走鏢歸來,給她帶了江南的糕點。母親在幫她繡嫁衣,頤哥哥坐在窗邊讀著書。他該是明年便要參加科考,他說若他中個舉人就娶她。 她問他:“那萬一中不了呢?” 他想了想,一笑:“那我會接著考。你若不嫌棄我,我們也先成婚。你若想等等,便等我考上再說。” 夢里她如那次交談一般,嗔怒地別過頭:“我哪會因為中不中舉嫌棄你?你就是成心氣我呢。” 程頤便將她抱住,笑著哄她說沒有沒有,他只是想她開心罷了。坐在窗邊的母親抬頭看過來,眼中有兩分責備,但眼底也笑意一片:“阿苔快別鬧了,讓他好好讀書。” 她笑吟吟應了聲哎,美眸抬起,又看他一眼——看到的卻突然成了蘇銜那張臉! 他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逼近,那笑容讓她周身戰栗。他執起她的下頜,端詳著她,笑音寒涔涔的:“表妹別急,若哪天我不高興把她掐死了,一定收表妹入府。” 謝云苔嚇得低叫,剎那間,眼前一片明亮。 天亮了。 她喘著氣坐起身,慢慢讓自己安下心來,而后打水盥洗。她仔仔細細地綰好發髻、梳好妝,挑了身孔雀藍的對襟襦裙來穿。 謝云苔其實并不太喜歡穿藍色,但她知道頤哥哥喜歡。 她起床的時辰晚了些,待得收拾妥當,便差不多已到與程頤約定的時間了。謝云苔拉開抽屜,把蘇銜昨日賞她的那枚玉戒拿出來,妥善地裝在荷包里,一并拿走。 隔壁的院中,蘇銜昨日剛趕回京中又議事到深夜,今晨便沒去上朝,悠哉地傳了早膳來用。他早膳貫不會用太多,常是細品一碗熬得香糯的小米粥了事。皇帝知道他的口味后,府中用的小米就都是宮中賞下來的貢米了,香甜味絕好。 最后一口用完,蘇銜擱下碗,無聊地坐了會兒,咂嘴:沒睡夠,不想理政事。 他于是踱出房門,縱身一躍,消失無蹤。 兒時他最討厭這樣的深宅大院,因為他總是孤零零的,人人都厭惡他。這樣的深宅大院便如同一頭巨獸,他總覺得自己會在某一日神不知鬼不覺被它吞噬,連骨頭渣都不剩。 但學了一身功夫之后,這份恐懼便蕩然無存了。他憑著一身功夫開始在府里找樂子,最初還會被抓包,很快就再沒人能察覺他的蹤影。 他慢慢看清了,府里幾乎每個人都有兩幅面孔。譬如大伯身邊那個對大伯最是依賴的小妾,不知何時早已與三叔不清不楚了;還有他那個平日里不茍言笑的祖父,私下里的齷齪事不止一件兩件。 這幫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他對蘇家僅有的愧疚與因愧疚和恨意糾纏而生的煎熬因此而蕩然無存。蛇鼠一窩的一家子,沒有誰比誰更干凈,比他更丑的家丑多了去了。 淡青色的身影疾速劃過亭臺樓閣,快到幾不可見,踏過青瓦也悄無聲息。蘇銜很快便走完了一圈,大失所望。 直到繞至后門,蘇銜身形微微一頓。 目光飛速一尋,他隱入與后門緊鄰的一方小院里。這小院地處他自己的那半扇府中,當下又無人居住,是絕好的隱匿之所。 他從后墻上的小窗上望出去,便見謝云苔正與一年輕男子談笑。 蘇銜眼眸微凜。這小狗腿原也是入府前就已另有別主? 又見謝云苔低頭摸起荷包,纖指探進去一觸,取了一物出來。蘇銜眼力極佳,一眼看出那是從阿致指上取下的那枚戒指。 他皺起眉,屏息運氣,話音驟然清晰,聲聲入耳。 “……這是我昨日得的賞,你拿去變賣了吧,給爹娘吧。”謝云苔道。 蘇銜微怔,心情復雜。 他以為她膽子小,將那戒指埋了還要上柱香說會兒話,生怕被冤魂索命的樣子。這戒指竟還留著,要拿來接濟家里。 小狗腿窮瘋了吧。 蘇銜心里揶揄著,墻外,謝云苔已將戒指遞給程頤,程頤一看也知價值不菲,忙反手推回:“你留著,不然我變賣了換錢拿給你?家里都好,你快攢錢給自己贖身便是。” 謝云苔搖搖頭:“我不知道我能活到哪天。若我還沒攢夠錢,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這些多半也沒辦法再帶給家里。不如先交給爹娘,家里有地方要用錢便用,沒地方要用錢就替我攢著。” 程頤抿唇,半晌無話,眼底一片心疼。沉默之后,他輕輕又道:“我還是覺得該將家中的宅子賣了,不該是你溜出來賣身。” “家中值錢的東西早已盡數變賣,再賣了宅子,一家子人露宿街頭喝西北風么?”謝云苔淡淡抬眸,神色沉靜,已全無昔日依偎父母身側撒嬌的模樣。 程頤微微一滯,復又不甘地沉嘆。 “不說這個了。”謝云苔釋出笑容,程頤忽又開口:“相爺對你……”聲音到此,猛地卡住。 啞了一啞,他又續言:“不管怎樣,我和爹娘等你回來。” “嗯。”謝云苔點頭,心中酸楚。她原想告訴程頤,相爺還沒動她,轉念一想,又知這話不提也罷。這種事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給他個虛幻的念想有什么意義?若真要她在此事上說什么,她寧可在事到臨頭的時候看看有沒有可能求相爺放她一馬。 墻邊小窗后,蘇銜嘴角輕扯。 ——是兄妹? 他捕捉到了程頤的那句“不該是你溜出來賣身”,鎖眉品了半天這個“溜”字。 真有意思。 “吱呀”一聲,謝云苔從后門回到府中。后門與蘇銜藏身的小院只一墻之隔,他凝神一想,倏爾閃身,旋即聞得謝云苔驚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