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第2章 謝云苔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綠衣,恐懼像是一縷墜入水中的墨汁,悄無聲息地蔓延向四肢百骸。她渾身都開始發冷,戰栗如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蘇銜乜著她皺起眉頭。 膽子這么小啊?沒勁。 他指間還捏著那根手指,無所事事地湊到鼻前嗅了嗅——阿致不僅善琴意,還善制香,柔荑總是帶著股淺淡的幽香。 但現在,他聞到的只有鐵銹般的血腥氣。 難聞。 蘇銜嫌棄地將手指也向旁一丟,手指落地骨碌碌一滾,滾到碧色的裙邊,少女嚇得幾要叫出聲,卻硬是及時捂住嘴,一點聲音也沒出。 蘇銜不禁多看她一眼,淡聲又道:“長得好看,放過你了。找個地方把它埋了去。” 一瞬里,謝云苔頓覺逃過了一劫,顧不上再怕這手指,咬著牙將它與戒指都一把抓起,磕了個頭,逃也似的告退。 恐懼感在她蹲在院后的樹下挖坑時才又遲鈍地再度返回,在將手指放進坑中的瞬間,謝云苔猛地一陣反胃,捂住嘴干嘔不止,又什么都吐不出來。 待得反胃感淡去,謝云苔閉著眼睛,胡亂抓了兩把土往坑里塞去,才又敢睜眼悄悄看看,見確實已看不見那根可怕的手指了,她終于吁了口氣,好好地又填了填土。 手指完全埋好,謝云苔抹了把額上的冷汗,起身離開。想了想,先回了自己房中一趟,仔細地洗凈手上的泥土,然后尋了三支檀香點燃。 跑回院后的樹下,她將三支檀香插進了方才埋手指的地方。 丞相沒說手指的主人死了,但她想應該是死了吧。只因穿錯衣服就這樣丟了性命,實在讓人唏噓。 再說,丞相喜怒無常,沒準兒她就是下一個呢?現下好好的敬個香,來日黃泉路上或許就有個伴,免得那些牛頭馬面看她孤身一人就來嚇她! 謝云苔這般想著,敬好香后還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雙手合十,小聲說道:“好jiejie,我不知你是誰,但我知你去的冤。常言道善惡有報,你在陰間好好的就是啦,這草菅人命的賬自有閻王爺替你記著!你莫要氣不過出來尋仇,不然萬一被驅了三魂六魄,就沒辦法往生了,為了這等惡人將生生世世都搭上,不值當的……” 她聲音壓得極低,已近自言自語。又語重心長,懇切萬分。 幾丈外書房院中的高壯松樹上,一字字在屏息運氣間清晰落入耳中,蘇銜眉頭微挑,凌凌目光剮在少女后背上。 舒了口氣,謝云苔拎裙起身。在她轉身的一瞬,樹上的人影消失無蹤。 繞過后墻,謝云苔走著院墻邊的石子路回到書房院門前,剛要進院,被一小廝擋了去路:“這位姑娘。” 她駐足打量,見這人面生。這人也打量著她,笑道:“姑娘可是新來的?我是老夫人身邊的人。老夫人聽聞丞相大人回來了,讓我來傳個話,今晚請丞相大人一道過去用個膳。” 他口中的“老夫人”按輩分算是蘇銜的祖母。謝云苔入府有些時日了,對蘇家的關系也知曉了些,便福了福身:“知道了,我去稟話。” 那小廝哎了一聲,并不多留,利索地離開。謝云苔邁進院門,又推門進了書房。見蘇銜正提筆寫著什么,便行至周穆身邊:“穆叔……”低壓著音,她將方才那小廝所言之事一五一十地說與周穆。 蘇銜聞聲心下不由嗤笑,待她說完退開兩步,他帶著惑色抬頭:“怎么了?” “公子。”周穆揖道,“蘇老夫人請您晚上過去用膳。” 蘇老夫人? 謝云苔偏頭看看周穆,覺得這稱呼好奇怪。都是一家人,家里又只有這一位老夫人,這般帶著夫姓稱呼,倒像稱呼外人似的。但她自不好多問,只得一言不發地等蘇銜反應,蘇銜頷首:“知道了。” 當日傍晚,蘇銜在夕陽西斜之時放下手中事務,走出書房,提步往西邊去。 他無意多帶下人,連周穆也沒有跟著,只謝云苔一人隨在他身側。她盡力地不發出一點聲響,生怕被他注意到,一路都戰戰兢兢。 與其他府邸相比,蘇府的格局很有些怪。它不似尋常府邸那般大門打開往里便是一進進的府門,若將道道府門都打開就可一眼望進宅子深處。而是自頭一進大門內就分了兩道岔路,一條往東一條往西,在東西兩側才可再分別見到下一進府邸。 東側那的門內是蘇家一大家子,西側那邊則都是蘇銜的宅院。中軸線上原該是各道府門與正廳的位置則是一堵厚墻,將東西兩側分割開來,唯正當中有三扇門,中間那扇大的供府中的主子們走,兩側供下人走,以此連接東西兩側,但平日里也不開。 換言之,整個蘇府只是從外面看上去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完整府邸。內部其實是兩座各自獨立的府宅,一邊坐西朝東、一邊坐東朝西。各有各的前宅后院,只要正當中的門不開,就相互沒什么走動。 這樣的格局聞所未聞,謝云苔入府第二天就覺得奇怪了,也不知京中達官顯貴若來蘇府做客見了這樣的格局會如何想。后來倒聽說旁人并不敢議論蘇府的格局,蓋因蘇府修成這樣原是當今圣上親自下旨。 府里人說,蘇府原不是這樣的,原本只有東邊那一片。后來蘇銜當了丞相,皇帝對他信重有加,想為其在皇城之中單賜一座府邸,他卻不愿離開蘇家。最后皇帝便下旨這樣擴建了蘇家的宅邸,讓他既還在蘇家之中,又有了一片獨院。 謝云苔聽罷這解釋總覺得還是有點怪,可一時間又想不清楚究竟哪里怪。 蘇銜行至正當中的那扇大門時,門已經打開,幾個小廝畢恭畢敬地候在門口,無一不堆著笑,見了他就連連拱手:“大人,大人這邊請。” 蘇銜神情懨懨,也不吭聲,就跟著他們走。 幾人都識趣地隨在了后頭,只一人在前引路,便是早些時候去與謝云苔帶話的那個。他面上的笑容始終不變,熱絡道:“大人出京辦差,這一走就是一個多月,老夫人一直念叨著。今日倒是巧了,表小姐昨日剛到府里,老夫人正說讓她見一見您,您今日就回來了。您也還記得表小姐吧?早些年表小姐在府里借住……” 蘇銜:“不記得。” 小廝:“……” 尷尬地抬眸看看蘇銜的神情,小廝識相地閉口。后半程便都走得很安靜,除卻腳步聲與冬日夜晚的瑟瑟風聲,再聽不到別的聲響。 走了約莫半刻,用膳的花廳終于映入眼簾。謝云苔這才知道蘇家一大家子有多少人——偌大的一個廳里足有十幾桌。這家宴并未男女分席,而是按一個個小家坐的,是以這十幾桌倒并未桌桌都坐滿,但林林總總算下來,六七十口人總還是有的。 頂端正當中的一席是蘇家老爺子蘇重山與蘇老夫人的席位,右首一席空著,一個人也沒有。 蘇銜不多言,徑直走向那一席,顯是就該這樣。謝云苔安安靜靜跟著,卻敏銳地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 這種微妙是從蘇銜進屋那一瞬就涌起來的,整個花廳安寂無聲,每個人都在打量他,神情各不相同。當中有幾人似有幾分熱情,想要搭話的樣子,又無一不欲言又止,這份安寂便持續了下去。 蘇銜一句話都沒說,神色清淡地落座便拿起筷子信手磕齊,直接夾菜。看上去就仿佛周圍的人都不存在,他只是獨自來吃個飯一樣。 安寂又蔓延了一息,蘇老爺子沉沉開口:“都用膳吧。” 微妙的寂靜這才被眾人紛紛執箸的聲音打破,氛圍緩和過來些,蘇老夫人慈眉善目地望過來:“阿銜啊,詩蘅你可還記得?” 蘇銜忽而偏頭,咧嘴一笑,伸手環在謝云苔腰上:“想著事情,倒把你忘了。” 蘇老夫人語聲噎住,謝云苔一怔。 她想掙扎,但覺他暗暗使力,硬將她攬得坐下。心中慌了一瞬,她不敢掙了。 ——她怕他這就送她給那根手指頭的主人一起走黃泉路去。 她僵硬地坐著,蘇銜噙著笑意湊近,舉動親近得讓她面紅耳赤,想到那根手指她又頭皮發麻。 目光在面前的美味佳肴上掃了一圈,蘇銜夾了塊雞丁味道她嘴邊:“乖啊,我有討厭的人要應付,美人兒你自己吃。” 笑容狡黠,謝云苔后脊發涼。 她木訥地張口將那塊雞丁吃進去,味如嚼蠟。 蘇銜很有耐心地看著她嚼了會兒,才恍悟般地看向老夫人:“什么詩蘅?” “……”老夫人啞了啞,回過神,“哦,詩蘅……”說著定一定氣,向席間招手:“詩蘅來。” 謝云苔不安地偏頭,一倩影正從不遠處的席間起身,桃色衣裙嬌俏動人。 “表哥……”林詩蘅在離蘇銜三兩步的地方福了福,神色已有些訕訕。 蘇銜方才那句“討厭的人”她聽見了,況且他還有美人在懷,這情境讓人窘迫。 謝云苔低著頭,在心驚rou跳中迫使自己定住神。 然后她小心地偷掃了他一眼,在他眼底捕捉到幾分戲謔。 她看出來了,他是在成心氣人,那她可不能說錯話。 她要活下去,她要討好他! 第3章 林詩蘅與蘇銜自都沒在看她。林詩蘅有些緊張地望著蘇銜,蘇銜神情懶散地也看著林詩蘅。 一方淡粉的絹帕在林詩蘅手中被攥了又攥,直擰出一道道細褶,林詩蘅才終于橫下心,蘊起笑容繼續說話:“表哥還記得我吧,一別數年不見,表哥已官拜丞相。我在老家聽說時真為表哥歡喜。” 蘇銜眉心微跳,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身子微向后仰,雙臂張開,慵意十足地癱靠向椅背:“我們見過?” 林詩蘅神情一僵。 笑容在她面上滯了又滯,滿屋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讓她覺得顏面掃地。偏偏蘇銜已將視線收回,更讓她覺得無地自容。她知道自己小時候干過什么混賬事,迫不得已之下當蘇銜當做救命稻草壯著膽子一試,不過是因為她也清楚自己當下姿色如何罷了。 她父親是個窮酸文人,即便做了官也難改身上那股酸腐氣,近來不知抽了什么風,非要將她嫁給老家的一個趙姓秀才。那秀才窮得過年都買不起一雙新鞋,父親卻著魔似的總在念叨他多么才華橫溢。 林詩蘅都不敢想那樣粗茶淡飯的日子怎么過,可父親那個擰勁兒她是拗不過的,唯有位高權重的人開口讓他沒有爭辯余地才行,林詩蘅便想到了這個表哥。 她也并不求他真的娶她為妻,可就是在他府里做個妾……想來也比嫁給一個窮秀才強。 后半輩子的指望系于此時,林詩蘅定住心神,硬著頭皮續道:“見過的呀,我們小時候是一起讀書的,表哥不記得了?” 蘇銜輕笑:“呵……”話剛要出口,白瓷酒盅突然映進視線。 他低眼,謝云苔正將酒盅送到他口邊,美眸偷一掃他,又在視線與他相觸的一剎就低了下去,低語呢喃:“公子先用膳嘛,菜都要放涼了。” 廳中眾人無不屏息,安寂中道道目光直射而來。蘇府上下先前都不曾見過謝云苔,但見蘇銜適才的舉動也能知曉她是什么身份,一時眾人無不在想:不得了,丞相身邊新來的小通房和表小姐叫板了。 蘇銜睇著她,眼底的陰翳中漫出一縷笑意。 有意思。 旁人看不到她的細微舉動,但他離得夠近,清晰地看到她的手極快又極輕的一直在顫,靠在他身邊的半側身子其實并未與他挨著,下意識地躲了半寸,眼皮更不敢抬一下,長而翹的羽睫簌簌顫栗。 原該頗帶撩撥意味的舉動讓她這樣做出來,好像是在給她上刑。 好笑地撇了下嘴,蘇銜氣定神閑地頷首,薄唇湊到酒盅邊抿酒。謝云苔沒想到他會直接湊過來喝,短暫一慌,忙將酒盅扶穩。心跳越來越快,讓她雙頰也燙起來,她私心里覺得自己這樣傷風敗俗。 可是,保命要緊呀。她若不讓他覺得合意,哪天他不高興了想殺她就是一句話的事。若她讓他滿意一些,他或許就能多容忍她一點錯處呢。 蘇銜將酒飲盡,她正將酒盅放回桌上,他手輕抬,攬在她肩頭。 輕易察覺到她肩頭一縮又猛地忍住,蘇銜修長的食指伸出,在她下頜上一劃:“謝云苔。” 連名帶姓的叫法讓她脊背猛地挺直,他漫不經心地笑笑,問她:“你喜歡她么?若是喜歡,叫回去與你做個伴兒?” 這一句話已足以令林詩蘅雙頰通紅。她是沒想過能給堂堂丞相當正室,可到底也是官宦家的女兒,又與蘇家沾親帶故,他這樣問一個通房是什么意思? 林詩蘅羞怒交集:“表哥這是什么意思……” 謝云苔只作未聞,想了一想,認真地告訴他:“奴婢院子里住不下了。” “你……”林詩蘅深吸氣,被他們一唱一和的貶低沖得恍惚。 蘇銜脧著謝云苔,眸光微瞇,一言不發了半晌,發出一聲笑音:“哈。” “哈哈哈哈哈——”他的笑聲也廳里撞響,滿廳也只有這一個聲音響著,閉上眼聽可稱清朗,然眾人睜著眼明明白白看著是誰在笑,連僵硬地附和笑聲都不敢。 這笑音又在一息間驟然收住,蘇銜自斟自飲了一盅,繼而抬手,撫在謝云苔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