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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過去在青崖,做什么不做什么,從來不需要給任何人交代,就算真的下一刻要以身殉道,也不必留給誰只言片語。因為他所在乎的人,師長,親人,朋友,會在他墳前為他澆一壺酒,卻絕不會因此傷懷太過,一蹶不振。 但季芳澤不一樣。他沒有信念理想,沒有親友故交,有的只是那根單薄的,喚作“葉澄”的枝丫。 葉澄第一次在心中起了朦朦朧朧的軟弱念頭,如果我真的死了,芳澤怎么辦呢? 但只是一瞬間,這個堪稱軟弱的念頭就被他壓了下去。 多思無益,何況——“總要有人去。” 季芳澤不假思索,冷笑了一聲:“那就讓別人去!” 話音落下,季芳澤下意識心頭一緊。 青崖素來教弟子衛(wèi)道守心,為天下先。季芳澤脫口而出這句話,語氣自私?jīng)霰〉搅藰O點。若是仍在青崖,只怕要再去寒冰洞待上一陣子。 他倒不在乎青崖戒律,但他知道,葉澄是什么樣的一個人。 葉澄是不會喜歡他這樣的。 隨即,季芳澤又憋著一口氣想到:反正我就是這樣的人,都到了這一步,我還怕什么呢? 但葉澄沒生氣。 他看著季芳澤,像是看著什么彌足珍貴的寶物,有一點無奈,但更多的是溫柔:“但是前面已經(jīng)沒有別人了。” 深淵的威脅一直都在,這些年,就是別人在前面頂著。當(dāng)年無數(shù)先烈寧死不退,十六位真人斷絕飛升的希望,以自身靈力支撐陣源,才有這二十余年的太平安穩(wěn)。如今前方無人可用,多少和大乘沾點邊的修士,冒著反噬的風(fēng)險臨時閉關(guān)。 葉澄于情于理,于恩于義,都不能獨善其身。 “難道我不是大乘期嗎?葉澄,打架論道,我不如你,修為陣法,你不如我。”季芳澤反問,“為什么沒人來找我?” 葉澄輕聲:“因為他們不信任你。” 季芳澤哂笑,言辭尖銳:“既然不信我,可見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想來也未必缺一個你。” “若陣破了呢?” 這次他們將家安置在鮮有人跡的野湖岸邊,四周寂靜,只有水鳥遠(yuǎn)遠(yuǎn)的清鳴,伴隨著葉澄平靜的聲音。 “我七歲那年上青崖,其實是為了避難。那時候戰(zhàn)局慘烈,深淵每下一城,便十室九空。得知深淵逼近落葉城,葉家眾人發(fā)誓要與城中百姓共存亡。只有我最小,什么都不會,被送去了青崖。那里也不安樂,昨天還抱過我的師叔,可能第二天就死在了戰(zhàn)場上。青崖觸目皆白,年幼的弟子日夜不停地點燃引魂香,卻召不回片縷英靈。” “我此刻自然可以怯懦,將責(zé)任都推去別人頭上。可若陣破了,這世上再沒有十六位真人可以封印深淵。待到葉氏舉家共赴戰(zhàn)場,青崖重新掛滿白幡,沿途尸骨遍野。芳澤,你也要我視而不見,茍且偷生嗎?” 有些事,哪怕明知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往后退。 季芳澤抬手,輕輕拂過葉澄的眼睫。葉澄沒有躲閃,只是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堅定,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以往情動之時,季芳澤總?cè)滩蛔∪ビH葉澄的眼睛。這里面倒映過青崖的一草一木,裝過山川湖海,也裝著數(shù)不清的情義和牽絆。但在床/笫之間,仿佛所有一切都被淚水盡數(shù)洗去,季芳澤會覺得,這雙眼睛里就只裝著他一個人。 但今天,季芳澤發(fā)現(xiàn),其實這一雙眼,和他當(dāng)初第一次見葉澄時,別無二致。 這么多年,葉澄從沒有變過。 季芳澤突然就生出了很多很多難過。 他轉(zhuǎn)身,寬大的袖擺在空中劃出痕跡,像是墜落的鳥。 “我問你有沒有想過后果,其實你心里都一清二楚。你已經(jīng)做出了最后的決定,那就是丟下我,去赴你的生死大義。”季芳澤自嘲地笑了笑,“你擔(dān)心我難堪,不好意思直接說出口,我卻沒有自知之明,糾纏不休。” 這原本只是妥協(xié)之前的喪氣話,但不知為何,季芳澤的身周突然有一股由內(nèi)而外的寒意涌上來,好像跳動的心臟都被凍結(jié)了一樣,腦海一陣恍惚。 一個聲音幽冷又詭秘,像是經(jīng)年不休的夢魘,從過去近乎遺忘的記憶中翻騰出來。 【像他這種寧折不彎的正道修士,想知道他有多在乎你,不是看他肯為你付出多少,而是看他肯為了你,做多少‘錯’的事。】 【你以為他對你溫柔體貼,小意忍讓,便是待你有心嗎?那算什么?不過是不痛不癢,小恩小惠罷了。】 不對,這不是很多年前,那個聲音曾經(jīng)蠱惑他的話嗎?這聲音早在十幾年前,就從他的世界中消失了。 他怎么會突然想起這個? 季芳澤捂了一下額角,眼睛在葉澄看不見的角落里,有一瞬間漲得通紅。葉澄見他站不穩(wěn),下意識上前扶他,他卻猛地一把推開了葉澄:“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葉澄完全沒有任何防備,猛地向后退了兩步,神色驚疑:“芳澤?” 季芳澤已經(jīng)在眨眼之間,退出了這間院落。他站在院外,揮動袖子,滿院安靜的青翠綠蔭,錦蹙繁花,突然就開始瘋漲,漸漸變成了堅不可摧的墻壁。 葉澄的反應(yīng)本不該這么慢,但他完全沒想到,季芳澤為了阻止他,會做出這樣的事。 季芳澤站在院外,透過那些枝葉間的縫隙,看著里面葉澄驚怒揮劍,神色如同冰凌:“師兄,這陣法自我們蓋起這間院落,我足足雕琢了十年。你打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