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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覺睡得迷迷糊糊的,只覺得口干舌燥,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摸索著床頭柜上的茶杯――是他下午用來喝紅茶的那個杯子。 那只茶杯命途多舛,下午剛在兩位主人的吵架風波中幸存,半夜就被鈴鐺無意識地推到了地上,摔成幾片。 鈴鐺睡得沉,這聲音沒有影響他分毫,他繼續做著夢――夢中他在沙漠中行走,烈日曬得他奄奄一息,他就像一條脫水的魚一樣。突然之間,他看見不遠處有一片綠洲,于是他朝著那個方向跑去。 他跑啊跑啊,總是跑不到那里。 真累啊,鈴鐺在夢里這樣想。 第七章 61. 鄭直依舊在熬夜。 他有著和大多數寫手一樣的惡習――夜貓子成性,最喜歡在漆黑的房間里開著電腦,就著屏幕發出的幽幽的光芒碼字。 夜晚會把他的道德感降低到最小,他就可以盡情地想象和思考那些埋藏在人們心底的欲望――那些發泄和懲戒的性,那些不帶有愛情的性。這讓他得以創作那些“深夜文學”。 但是今晚,他開了一盞臺燈,他的面前是一本全新的筆記本,而他手里拿著一只鋼筆,正無意識地在本子上涂抹。 鈴鐺的一席話讓他思索了一晚上,而此時,他又忍不住開始自我拷問和批判。 他在紙上寫下第一個詞――“自以為是“。 在清凈的夜晚,雪地映得外面亮堂堂的,讓他無法借助于黑暗逃避自己。他越發覺得白天的自己可笑、甚至可恥。 他……他低估了鈴鐺的痛苦,他把他的傷疤在陽光下撕扯開,無恥地說:你這么堅強,一定都會好的。 怎么可能會好呢? 鄭直的心里有一個冷冷的聲音在詰問他:你究竟在期待什么?你以為這是什么倫理實驗嗎?你憑什么期待有人會真正脫離“性”給他們帶來的痛苦?你又……你又憑什么把自己的期望轉嫁到他的身上? 鄭直無言以對,只能繼續無意義地浪費著墨水。 他自己那點小得可憐的、不足一提的痛苦,經過十幾年的時間的沉淀,也不能讓他忘懷。 他又憑什么希望鈴鐺可以做到呢? 62. 但是……那是鈴鐺啊。 那是他創作的第一個人物,是他傾注了最多的心血的角色。 也是……也是他心中希望的寄托。 鄭直把所有美好都賦予給了他:一個完美的軀體,還有一個不屈的靈魂。 即使他遭受了那么多非人的折磨,即使他被壓在別人的身下百般蹂躪,但是鈴鐺的靈魂,從來沒有屈服。 他就像個天使一樣,靈魂漂浮在半空中,冷漠又仁慈地看著世人。 后來鄭直寫累了。 他寫著寫著,甚至不能說服自己。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不會有那樣的人的,連小說里,都不會有那樣的人的。 于是他筆下的天使墮落了,墜在情欲的海洋里,右胸上有了一個小小的銀鈴。 清脆的鈴聲,和鈴鐺放浪的笑聲一同響起。 63. 自鈴鐺之后,鄭直寫得所有的故事的主角,都屈服于性了。 他們縱情聲色,沉溺于多巴胺帶來的快感之中。 讀者們愛看,鄭直寫得也輕松。 再也沒有鈴鐺那樣的角色出現了。 知道那一天―― 鈴鐺居然出現在了鄭直的面前。 64. 鄭直當然第一眼就認出了鈴鐺――和他夢想中一模一樣的人。 還有那雙眼睛…… 那雙故作風情的眼睛,一直在說:快來救救我……我不是這樣的……我、我不想這樣的…… 鄭直當然看懂了,他是世界上最了解鈴鐺的人。 于是他義無反顧地來救他的天使了。 真好,鄭直想。 原來鈴鐺,還是原本的鈴鐺。 他一身的風情與浪蕩,只是他用來保護自己的武器。 65. 鄭直又在紙上寫下四個字:徐徐圖之。 他告誡自己,慢慢來,別心急。 鈴鐺會好起來的。 而鄭直自己……也會好起來的。 應該會吧。 66. 突然一聲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響起。 鄭直疑惑地放下筆,悄悄走到鈴鐺的房門前。 他輕輕敲了敲門,但沒人應聲。于是他推門而入,看見一地的碎瓷片,還有躺在床上,因為發燒而滿臉通紅的鈴鐺。 鄭直繞過一地的碎片,輕輕蹲在鈴鐺的床邊,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 有些燙,但不算嚴重,應該是低燒。 鄭直嘆了口氣,輕聲說:“真是個小笨蛋……玩個雪而已,還把自己凍得發燒了。” 他放在鈴鐺額頭上的手順勢而下,刮了刮鈴鐺的秀氣的鼻子。他繼續自言自語道:“你的出生證明都做好了,明天要是好不起來的話,就不帶你去辦身份證了,聽到沒有?” 鈴鐺的眼皮輕輕顫抖了一下,但是他沒能從夢中掙脫出來。 于是鈴鐺也就不知道,鄭直在他的床旁邊守了一夜。 67. 鈴鐺第二天醒的時候神清氣爽,只是莫名覺得身上黏糊糊的難受,就去浴室里沖了個澡,披著濕漉漉的頭發坐到沙發上。 此時鄭直正打著呵欠,把豆漿倒進兩個陶瓷碗中――豆子是他前一天晚上泡好的,今早直接放進豆漿機里,做出來的豆漿醇厚香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