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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煢:“……” 白纓從房間里把畫筆畫紙拖出來,盤腿開始作畫。她咬著筆思考了一下,自信道:“雖然我沒有畫過這么復雜的動作,但我這么厲害,一定能畫好。” 說著,她幾筆勾出一個極丑的兔子。 “不好,畫得有點像豬了。”白纓痛心道。 她袖袍里露出的手腕伶仃瘦削,雪無霽移開了視線。 阿煢還在專心搗藥,但是他其實心里應該也已經知道,就是喝再多的藥也沒法救白纓了。 白霧將一人一兔的身形淹沒,下一幕院落里空無一人,但霧氣里隱約傳來人聲。陸宸燃順著聲音走去,來到了小院子外的河邊。 那里立著一道白衣的身影。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 白纓被阿煢管了一個冬天不準碰水,終于盼到了春天。她穿一身寬松的白色單衣、提著籃子去采野莓吃。 白大將軍是不會顧什么漂亮的野花的,一腳踩倒一大片,低著頭找野莓。 那是一種紅色的、小指節大的果子,酸酸甜甜,味道很美。她從前行軍的時候,在干糧之外也常用這些東西打牙祭。 等到竹籃裝滿了,冒出一個小尖,她直接去河邊洗。 春雪初融,水還有些冷。她撩了會兒水花玩,覺得指尖有點僵,嘀咕道:“還好沒被阿煢看見……” 結果話音剛落,就聽到一聲氣急的呼喊:“阿纓!” 白纓:“……” 怕什么來什么! 她立刻站起來,把手背到后面,訕訕笑道:“哎呀,這不是我家小兔子嗎。” 白纓常年在軍中,男女的概念很模糊,何況也沒有什么人敢打白將軍的注意。此刻她的褲腿袖口全都卷了上去,露出藕節般的小腿和胳膊,白衣沾了些水,有些透明。 養了一個冬天,她的氣色似乎好了一點。但是雪無霽也注意到,她的指甲幾乎已經是全黑色了,烏發里也攙著刺眼的白。 “今天天氣真好啊哈哈哈……嗯?小兔子?”白纓一頓,“你怎么了?” 阿煢的整張臉都是紅的,眼里全是水光,死死地盯著她。不像兔子,倒像一匹狼。 白纓被這樣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走過去道:“你怎么了?” 她走路的時候,濕潤的皮膚上就沾上了花瓣。 “別過來!”阿煢突然捂住臉,蹲下來顫抖著嗓子道,“不準過來!……” 白纓皺了皺眉,蹲下來道:“小兔子,你怎么了?生病了嗎?” 這癥狀莫非是發熱? 她把手放在阿煢的背上,另一手去碰他的額頭。 阿煢的顫抖更厲害了,抬起臉,道:“我……我不是生病。我是……” 他的臉像火燒云,小聲喃喃道,“是……春天到了。” 白纓的動作一怔,看著那雙水盈盈的紅色眼睛,好像心里有什么燥熱撩人的東西。 ——像是鉆進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那之后的事情順理成章了。 他們相擁著滾倒在花叢里,落花拂了滿身。 “非禮勿視。”陸宸燃側過身,笑著捂住了雪無霽的眼睛。 雪無霽心想:我已經一百多歲了。 但他也并沒有看,不止是因為“非禮勿視”,還有不忍心。 他聽到草叢窸窸窣窣的聲音,好一會兒之后靜止了。 然后他聽到白纓的含笑的低語:“小兔子,不要哭呀……人活一百年,不可能不分別的……” “別哭啦……” 柔聲的安慰里有細碎的哭聲,逐漸被霧氣淹沒,變得遙遠。 白霧中,陸宸燃和雪無霽再次回到了小院子里。 這一回,雪無霽變回了人形。他捏了捏陸宸燃頭頂上的耳朵,道:“準備走了。” 他們都有預感,這是最后一幕了。 雪無霽推開了門。 房間里滿是藥味,白纓躺在床上,半閉著眼睛,阿煢坐在他床邊,雙眼通紅地端著一碗藥:“阿纓,喝藥了。” “阿煢,沒用的。”即便是這個時候了,白纓也還是笑得仿佛無知無覺,逗小兔子,“我沒救啦。不用喝藥了,你可以去討新老婆了。” 白纓呼吸了幾次,又感覺胸口悶痛,悶悶地咳嗽起來,阿煢忙放下碗扶她坐起來,白纓猛地嘔出一口烏血來。她長發披散著,跳動的燭火鍍在她枯槁的臉上,半數白發如銀鑄。 這是白將軍少有的會顯露出狼狽與脆弱的時刻。 “這下慘了……”白纓喃喃道,“一個心愛著你的女人在你面前死掉,你忘不掉了。” 阿煢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眼睛更紅了:“我不會忘記你的……我不要忘記你!” 白纓的眼睛閉了起來,她心想,好不服氣啊,怎么別人都有回光返照,怎么到了自己這里,就虛弱得連睜開眼看阿煢一眼都沒有力氣了。 阿煢的眼淚掉在她手上,她費力地去握他的手。白纓朦朦朧朧地想起了一首詞。 她總是說詩人是酸文人,但這首詩她很喜歡,只一遍就記下來了。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她好像看到自己在一望無際的秋色原野上拉起弓弦,瞄準了一只雪白的兔子。兔子紅彤彤的眼睛里倒映出她身后的天,然后她突然就心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