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轆轆而駛，父親撫了撫她的鬢角，溫和道：“璇兒，你前幾天過生日了嗎？”

    楚璇望著窗外飛晃而過的夜景，有些不安：“沒……外公說要快些學(xué)宮里的規(guī)矩……也不對，三舅母給我煮了一碗面，應(yīng)該算過了吧。”

    父親臉上泛過疼惜之色，夾雜著幾分內(nèi)疚，摟著她的肩膀說：“爹對不起你……”話未說幾句，已哽咽，凄凄默默了許久，才好似下了決心，捧著她的臉道：“宮里那灘渾水不是你能蹚的，梁王和陛下之間的爭斗注定要死傷千里，你不能去，你太小了，根本不知道這里面的兇險。”

    楚璇也不想去，可她想起外公那色厲內(nèi)荏的樣子，想起那鄭重其事的囑托，有些膽怯：“可是……外公……”

    父親搖了搖頭：“不怕，我把你送回咱們南陽老家，讓你大伯父給找個好人家，等木已成舟……”

    一聲凄厲嘶叫，馬頭高高揚(yáng)起，蹄鐵鏗鏗踏地，連帶著馬車也搖搖晃晃的懸起，將父親后面的話止了回去。

    馬車前站著銀盔亮鎧的王府護(hù)衛(wèi)，牽著韁繩，很是客氣：“楚大人，把璇姑娘留下，她如今不是您能帶走的了。”

    父親緊抓著她的手，掌心里洇了一層濕膩膩的汗，僵持了許久，他才道：“我要見梁王。”

    護(hù)衛(wèi)手扶腰間漆雕劍柄，端端正正朝他一揖：“夜深了，梁王已休息，大人若有話不如明日再去說吧。”

    明日。明日一早楚璇就要進(jìn)宮，哪里能來得及！

    父親執(zhí)拗地緊抓著她不放，護(hù)衛(wèi)淡掠了他一眼，道：“來時梁王曾說了幾句話要下官轉(zhuǎn)達(dá)給大人，他說，當(dāng)初您將璇姑娘送進(jìn)王府時都是說好了的，她長在梁王府，養(yǎng)在梁王府，日后的婚事都得是梁王親自做主。璇姑娘是您的長女，梁王也是疼愛的，也想風(fēng)風(fēng)光光把她嫁出去，可命運弄人，偏叫她撞上了。梁王給陛下物色了許多美人，陛下皆興致缺缺，一個都不要，可偏看上了璇姑娘。”

    “梁王自己也舍不得，可為大局計，舍不得也得舍。這不是為了他自己，是為萬千系出梁王府的部曲家臣，是為闔府親眷。正如大人，您也不是只有您自己，您還有妻，有兒女。小主人一天天長大，眼瞧著是心狠手黑的主兒。咱們?nèi)缃裾谧龅氖拢龊昧俗允菨娞旄毁F榮耀，妻兒也能跟著蔭封，可若做不好，那就是誅九族的，這要是誅起九族來，你那一家子是指定逃不脫的。”

    長安宵禁，整條街衢皆陷入死寂，護(hù)衛(wèi)刻意壓低了聲音，可字句清晰，斷金鑿玉一般，順著夜風(fēng)直往人的耳廓上撞，撞得人生疼。

    楚璇心里明鏡一樣，這些話不單單是說給父親聽的，也是說給她聽的。

    父親的九族，自然也是她的九族。

    父親猶死拽著她的手不肯放，可她卻先一步將手抽出來了。

    看著父親落拓傷心的模樣，她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最終還是故作輕快地一笑：“外面太冷了，我想回去了。父親，雖未如所愿，但女兒今天很高興，謝謝您。”

    這世上總算是有一個人，愿為她遮風(fēng)雨，抗強(qiáng)權(quán)，也曾經(jīng)拼盡了全力要來救她。所以，她也要傾盡全力去保護(hù)自己的父親，她不能讓他死，不然，在這世上，她還剩下什么了……

    最后的希望也落了空，她已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只能依照外公的吩咐，收拾收拾進(jìn)宮。

    蕭逸賜了她豐厚的財帛添置妝篋，在內(nèi)侍滿臉喜氣地抬進(jìn)王府，封箱結(jié)綢之前，她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比起她落空的希望和渺然無依的下半生，這點東西算得了什么？再者說了，她從來沒覺得這些東西是沖她給的，不過兩邊都是活在云端上的人，尊貴無比，哪怕背地里再劍拔弩張，明面兒上還是要講究排場體面的。

    連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在不經(jīng)意間把她的小舅舅往壞處揣測得太深，太深了……以至于后面費了很長的時間才漸漸扭轉(zhuǎn)過來。

    入宮那日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天空清碧如洗，有鴻雁高飛，伴著桂花紛落，細(xì)碎的花瓣飄轉(zhuǎn)于連闕里的瑤臺瓊閣間，給這雍華奢麗的宮闈添了幾縷馥郁的花香。

    冊封儀式十分繁瑣冗長，以至于事后楚璇每每回想起那一天來，印象最深的都是那些刻板的禮制，卻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事。

    后來楚璇想起那天蕭逸拉著她的手把她帶進(jìn)長秋殿時，曾跟她說過一句話。

    秋日慵懶的午后，蕭逸非要給楚璇在眼上蒙層紅紗，握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不能視物的楚璇拉進(jìn)殿中，讓她站穩(wěn)了，才把紅紗揭掉。

    殿中焚香，是出自西域真臘國的金顏香，香氣清婉，略帶酸意，隨著裊裊煙霧輾轉(zhuǎn)飄散于殿中，半遮半掩那些陳設(shè)著的器物。

    碧綾紗輕垂，外面一層稍顯厚重的繡帷被銅鉤懸起，綴著鮮紅嶄新的瓔珞穗子，外面是案幾和繡榻，里面是妝臺和玳瑁床，妝臺上擺著幾個描畫精細(xì)的螺鈿盒子，盒蓋半開，露出里面的簪釵。描金的小瓷圓缽也被敞開了，里面是顏色紅潤富有光澤的胭脂膏。

    不像是一座沒有人住的寢殿，倒是充滿了生活氣息，既溫馨又舒適，正安靜立在這里等著它的主人歸來。

    那時的楚璇太過遲鈍了，她只覺得一切看上去似乎還挺順眼，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冰冷，卻沒有想到，要把邊邊角角都布置得這么貼合心意，需要耗費多少精力，需要多少耐心，需要多么的用心。

    蕭逸觀察著她的神色，見這小美人唇角輕挑，覺得她應(yīng)該是喜歡的，便舒了口氣，將她細(xì)嫩白皙的小手?jǐn)R在手心里，摯情至深地緩緩道：“璇兒，你看見了吧，這就是朕的家，以后這也是你的家了。”

    楚璇睫羽低垂，輕輕點了點頭。

    她看上去那么溫婉柔順，那么美麗皎潔，如同玉雕的一般，可就是……太冷淡了。

    蕭逸的臉色略微黯然，但很快就掃盡陰霾，重又提起一抹明亮的笑顏，凝著她道：“走，朕再帶你進(jìn)去看看……”

    塵光飛快流逝，轉(zhuǎn)眼間天色垂暗，夕陽沒入紅塵，夜幕降臨。

    楚璇真正地開始緊張起來。

    她被宮女帶到了偏殿，沐浴，熏香，著妝，宮女給她換了夜間侍寢的衣裳，開始給她講規(guī)矩。

    “娘娘要替陛下寬衣解帶，要柔順些，第一夜身上難免會疼，可不能給陛下臉色瞧。就算陛下弄疼了您，您也得體貼圣意，婉轉(zhuǎn)承歡。陛下正是年輕氣盛，龍馬精神，只一回恐怕不能盡興，若想多來幾回，您哪怕再難受也不能拒絕，得由著陛下，您是貴妃，梁王送您進(jìn)宮就是讓您來伺候陛下的……”

    宮女是蕭騰早就安排好的，他忖度著只要楚璇能在宮里站穩(wěn)腳跟，能抓住小主人的心，日后必定是有大用處的。因此特意安排了這么個人，從旁指點著楚璇。

    溫柔鄉(xiāng)，銷人骨，只要能勾得這少年天子臥在美人懷里起不來，還愁日后不好對付么？

    楚璇紅著臉聽完了，在宮女們的擁簇下回了內(nèi)殿。

    蕭逸早等在那里了。

    他換了身墨藍(lán)的薄綢寢衣，正彎腰盯著鎏金燭臺上的蠟燭看，還拿了楚璇的金釵撥弄著火苗。

    聽到身后密集的腳步聲，他將金釵隨手?jǐn)R在案桌上回頭，恍然怔住了。

    楚璇穿了件月白錦抹胸長裙，外罩輕紗，那紗是用極細(xì)的絲線織出來的，織得很疏，薄到透光，這么穿著，連她右肩胛上的那顆紅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薄衣包裹著她纖細(xì)窈窕的身軀，在腰腹微微收緊，越發(fā)顯得腰肢痩軟，不盈一握。

    美人如玉，黛眉艷眸，胭脂點絳，秀唇飽滿，猶如一朵沾染著露珠待采摘的花。

    蕭逸這么看著，只覺得有些燥熱，喉嚨不由得滾動了一下。

    宮女們將楚璇送過來，便鞠禮告退，殿中只剩下他們兩人。

    沉默了好一會，蕭逸閃動著滿眼的驚艷，慢慢走近楚璇，握住她擱在身前的手，俯身在她額間落下一吻。

    他的唇太燙，越發(fā)顯得小美人額頭冰涼，像在冰水里浸泡過，涼到讓人心疼。蕭逸只覺這股冰涼如同勾人魂魄的魔線，牽著他忍不住想再親一親。

    把她拘進(jìn)懷里，正想再嘗嘗滋味，他感覺到懷中小美人輕輕地瑟縮了一下。

    極短極輕的一下，如羽紗掠過輕水，稍粗心些幾乎就忽略了。明明她那么柔軟，那么溫順地窩在他的懷里，任他揉捏撫摸，卻在他將要親到她的時候瑟縮。

    蕭逸的動作一滯，隨即給了這種反應(yīng)一個解釋。

    她緊張了，對，一定是緊張了，沒有哪個姑娘在這樣的時候不會緊張，絕對不會是因為她厭惡他。

    她不可能厭惡他的。

    這樣想著，一吻還是落下了，隨即他把懷中的楚璇推了出來，將手撫上了她的衣結(jié)。

    是用十二股絲絳編出的合歡結(jié)，看上去極繁瑣，可只要把中間垂下最長的那一根輕輕一拽，這結(jié)就開了。

    那柔韌的絲絳在他手里捻了許久，他終于還是把手又縮了回來。

    抬眸看向軒窗，茜紗紙上人影憧憧，值夜的宮女正守在外邊。蕭逸又把目光收回來，落在那垂眉斂目安靜看地的楚璇身上，湊近她，低聲道：“璇兒，咱們睡吧。”

    他把楚璇抱起放在了床邊，自己越過她爬到了床里側(cè)，探身將床幔放下來，就這么下惠君子般守著心心念念的小美人要睡。

    過了許久，流沙堆積滿了大半更漏，蕭逸終于認(rèn)命地睜開眼，往邊上挪了挪，側(cè)身抱住了楚璇。

    那安靜臥著的小美人又瑟縮了一下。

    蕭逸忙把手松開，道：“我……朕沒想……，就是想問問你，你從前在梁王府里閑暇時是如何消遣的？都喜歡玩什么？”

    楚璇合著眼，聲音酥軟，慢慢道：“繡花，看書，剪瓶花……也沒什么了。”

    “唉，你的生活怎么聽上去比朕的還無聊啊。”蕭逸輕嘆道：“本來朕以為自己活得已經(jīng)很無聊了，想著你那要是有什么新奇的玩法兒，說出來咱們可以一起玩。”

    楚璇依舊合著眼，悶悶道：“那不如您帶我出宮，咱們?nèi)m外玩捉迷藏。”

    蕭逸眼睛亮了亮，但隨即化作熠熠精光，哪怕明知她合著眼睛看不見，還是凌銳地盯著她，“你誆朕帶你出宮，是不是想跑？”

    楚璇默了默，突然睜開眼，側(cè)過身，笑靨輕綻，無比真誠地道：“沒有，我仰慕小舅舅，喜歡小舅舅，怎么會想著跑呢？”

    蕭逸精光內(nèi)蘊(yùn)地打量了她一番，隨即又慢慢地挪回了他的墻根，閉上眼，聲音冰涼：“睡吧，不許說話了。”

    楚璇溫順地閉上眼，拉過被衾，和著燭光幽媚，月影西斜，進(jìn)入了杳然夢鄉(xiāng)。

    雖然開頭不是特別美好，但好歹這個頭是開了。

    憑蕭逸的精明和敏銳，他一早就察覺出楚璇那溫柔順從的背后藏著冷冰冰的疏離，可他毫不氣餒，覺得只要自己傾心以待，就算這小美人的心是冰雕的，遲早也會讓他捂化。

    因而他加大了獻(xiàn)殷勤的腳步，從庫房里搜羅來了許多珍稀奇寶、釵環(huán)首飾送給楚璇。而楚璇呢，大約覺得總歸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好一點表示也無，便在宮女的指點下學(xué)著噓寒問暖，體貼圣意，把蕭逸哄得滿心歡喜，自欺欺人地不去想這里面到底含著幾分真心了。

    兩個年少的人，就像過家家的小孩子，揣著幾分懵懂幾分清醒，磕磕絆絆地過起了同處一室的生活。

    楚璇最初懷著的那份忐忑不安、凄郁悵然在無聲無息間也淡了許多，漸漸習(xí)慣了這沉悶乏味、單調(diào)無聊的宮闈生活，甚至在閑暇冥想時，還覺得比在梁王府里過的日子強(qiáng)，起碼這里沒有人欺負(fù)她，吃穿用度都是頂精細(xì)的，蕭逸……嗯，對她還是百依百順的。

    時光緩緩流逝，轉(zhuǎn)眼入了冬。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狂風(fēng)凜冽，夾雜著冰雹，砸在殿頂?shù)拇u瓦上，‘噼噼啪啪’的響，裹挾的來勢洶洶的寒意。

    因年關(guān)當(dāng)下，蕭逸政務(wù)格外繁忙，有好幾夜沒宿在長秋殿里，失了管束的楚璇貪涼，在夜間安寢時把軒窗開了道縫隙。

    她那小身板本就孱弱，這樣一來果不其然就著了風(fēng)寒。

    發(fā)熱得厲害，又整日里懨懨的，食不知味，連羹湯都咽不下去，眼瞧著消瘦得厲害。

    把蕭逸心疼壞了，叫御醫(yī)來給她看過，盯著她喝了藥，讓人把待要批復(fù)的奏疏搬過來，就在長秋殿里辦起了公。

    這般悉心的照料，楚璇好得很快，一日午后，在酣睡過后起來，覺得總壓在頭上的那股沉意消了，覺出纏綿病榻許久，渾身都似躺軟了，便想出去走走，疏散疏散筋骨。

    剛從床上爬起來，見左右無人，又隱約聽見自外殿傳進(jìn)說話的聲音，便趿上鞋，循著聲音，從內(nèi)廊穿去了外殿。

    走到屏風(fēng)后，就聽傳進(jìn)太后那中氣十足的嗓音。

    “那小妖精進(jìn)宮都好幾個月了，怎么彤史上還空著？你要是不喜歡她，覺得她伺候得不好，那就再選幾個美人進(jìn)來，這是為皇家開枝散葉的好事，那梁王就算再霸道，也不至于連這樣的事都要擋著吧。”

    蕭逸為朝政連熬了幾宿，滿面透出疲憊，高顯仁往他胳膊下塞了個繡墊，他便靠在上面，懶懶地回：“算了，不選了。朝政已經(jīng)夠耗費心神的了，再選幾個進(jìn)來，整日里嘰嘰喳喳的，還不夠煩心的。”

    太后瞇起眼睛打量了他一眼，溢出些許狐疑之色，突以一種古怪的語氣道：“你今年才十八啊，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會覺得年輕姑娘煩？”

    蕭逸沒說話，只抬起眼皮散漫地看向她。

    太后慢慢靠過來，揪著他的袖角，以一種寬容的，和藹的語氣慢慢道：“思弈啊，我是你母后，你什么事都能跟我說的，你就告訴我，你……是不是不行？”

    話音落地，躲在屏風(fēng)后的楚璇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她忙捂住嘴，隔著薄絹屏風(fēng)忐忑地觀察著殿內(nèi)的情狀。

    殿中一陣死寂，太后霍得站起了身，指向屏風(fēng)，吩咐左右：“去，把那后面的人給哀家提溜出來。”

    楚璇一聽這話，拔腿就想往回跑，但沒跑出幾步，就被人提溜著衣領(lǐng)揪了出去。

    她像只脫了水的魚兒，撲通著腿拼命掙扎，卻不敢看坐得離她不遠(yuǎn)的蕭逸。

    唯有和太后大眼瞪小眼。

    須臾，傳來了蕭逸那涼意微染的嗓音。

    “放開她。”

    楚璇腦子一陣遲鈍，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說得是什么意思，就覺衣領(lǐng)一松，那揪著她的宮女滿臉惶恐地躬身退到了太后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