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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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內侍和宮女擁簇著的皇帝陛下遠遠瞧見這一群半大的小姑娘們打成了一團,還覺得新奇叫了幾聲“好”,可過了一陣兒他發現,這怎么全都圍著一個打,這不是欺負人嘛!他忙讓高顯仁領著人去把她們拉開。 這些平日里嬌滴滴的貴女一個個狼狽不堪,花殘粉褪,頭發成了鳥窩,卻端得機靈,上去就把蕭逸圍住了,七嘴八舌地告狀。 蕭逸聽了個大概,負著袖子踱到楚璇跟前,故作老成地咳了一聲,板著臉道:“你這小丫頭可了不得了,一句話說不好,就跳起來打自己的jiejie,還有沒有點規矩了?” 楚璇悶了半天,頂著一頭鳥窩沖蕭逸嘶聲喊:“她才不是我的jiejie!我jiejie不會叫我野孩子!” 高顯仁捏了蘭花指斥道:“大膽!沖誰喊呢?”被蕭逸一把推開,他望向羽照:“你叫她野孩子了?” 羽照嘟嘟囔囔了半天,不情愿地點頭:“那不就是開個玩笑嘛……” 蕭逸冷睨她:“那朕跟你開個玩笑,叫你丑八怪你樂意不?”他掃了一眼那些小姑娘們,不耐煩地擺手:“朕瞧你們就是吃太飽了,趕緊走,沒事關屋里繡繡花,別總跑出來現眼。” 大家一陣風似得溜了,正巧楚璇的乳母來找她,邊捏著她的手往回走,邊念叨:“瞧姑娘這狼狽樣兒,回去讓大夫人看見了準又得挨頓訓。” “你等等。”蕭逸橫扇攔住她的去路,他眼中閃爍著精光,頗為苛刻地打量了一下乳母:“你明知道她這樣回去要挨訓,你還領她回去?她不是你們家正經姑娘啊,你平日里就這么敷衍?” 乳母嚇得忙躬身跪下,大聲喊冤。 蕭逸懶得跟她費唇舌,讓高顯仁取過隨身帶著的藥膏,又從宮女那要來了木梳和脂粉,領著楚璇到了最近的石亭,給她上藥整理裝扮。 乳母在身后給楚璇梳頭,高顯仁用棉簽蘸了藥膏往她臉上比劃,比劃了半天都下不去手,蕭逸一腳把他踹開,搶了棉簽親自給楚璇上藥,邊上藥邊念叨:“姑娘家家的,火氣別那么大,你這么個火爆性子將來誰敢娶你?誰把你娶回家那不得食不好食,寢不安寢啊?” 楚璇不說話,只一個勁兒瞪他。 蕭逸也不跟她一般見識,上好了藥,又取了脂粉過來,拿鉛粉給她細細勻面,遮住臉上傷痕,又蘸了點胭脂點唇,一整套妝畫完,他捏著楚璇的下頜檢視自己的成果,看清了這姑娘的模樣,輕輕“呦呵”了一聲。 巴掌大的小臉,膚白如凝脂,一雙眉宇清遠娟秀,鼻梁高挺,鼻尖微翹,唇嫣紅飽滿,特別是一雙大眼睛,清澈靈動,睫宇又黑又密,宛如蝶翼忽閃忽閃的。 蕭逸笑道:“要是等你長大了還是這么漂亮,你那壞脾氣就不用改了。肯定會有那沒出息的男人纏著你,求著你折磨他,還得說‘姑娘你折磨我吧,你折磨人的樣子好可愛’。” 一直板著臉的楚璇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這一笑,乳母和高顯仁也都笑了。 蕭逸本意就是想逗楚璇笑一笑,見她真笑了也就放心了。 可他做夢也想不到,年少時隨意拈來的戲言,竟在多年后宿命般的全應在了他自己身上。他就是那沒出息的男人,被楚璇折騰得寢不安寢,還在心里偷偷美滋滋的。 蕭逸長嘆一聲,捂住額頭,哀聲道:“人真是不能亂說話,亂說話要遭雷劈的。” 楚璇趴在他床頭,聽他回憶了這一段往事,仿佛回到了那有些小煩惱、但總體來說還算自在的孩童歲月,不禁唇角輕翹,垂眸看了看蕭逸,霍得站了起來。 她把拖沓的白紗裙攏到腳邊,抿了抿唇,道:“小舅舅,您就踏實睡吧,別想著半夜我會打瞌睡……我早在白天都睡夠了。” 蕭逸聽她冷不丁叫自己小舅舅,很驚訝了一陣,心道這丫頭莫不是想起她小時候他對她的好,良心發現了…… 卻聽她繼續道:“我這身衣裳也是特意從箱底翻出來的,想穿上在半夜嚇唬您,嗯……料子不好,扎人,我去換下來了,然后就不回來了,我就在偏殿玩一會兒,您自己睡吧。” 說罷,她斂著裙紗,朝他鞠了一禮,轉身走了。 蕭逸坐起身來看著她的背影,不禁笑出了聲。 這丫頭就是這樣,但凡有誰真心對她好一點點,她都會一直記著。 可自從梁王把她送進了宮,他把她變成了自己的女人,兩人中間隔著那么多權欲紛爭,她在周身筑起了厚重的防備,即便他把心捧給她,她也不會信了。 蕭逸唇邊那抹溫柔的笑意慢慢化作了憂郁愴然,望著空空的殿宇,出神發怔。 繡帷外傳進腳步聲,高顯仁壓低了聲音道:“陛下,侯尚書和孫校尉求見,他們說長秋殿藏毒案已經查清,茲事體大,等不到明天,需得立刻向陛下回稟。”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有小天使說我更新晚了,所以我今天特意早點更新o(n_n)o 沒錯,我就是打算明天破案了,徹底水落石出,大家周末快樂,么么噠~~ 第7章 真相 宣室殿內已撤了大半的燈燭,疏疏落落的光火閃爍在鎏金燭臺上,四面墻壁篤實,愈發襯出殿內的沉暗幽靜。 蕭逸了解侯恒苑的為人,若非十分緊急,他不會拽著孫玄禮連夜面圣。便連更衣都省了,只在寢衣外搭了件墨色縷金祥云的委地披風,兩側的紅絲絳虛虛墜下,一晃一晃的從屏風后被帶到了御座上。 侯恒苑和孫玄禮剛要深揖叩拜,便被蕭逸叫住了:“不必多禮了,老師有話但說無妨。” 侯恒苑看了一眼孫玄禮,道:“孫校尉已將長秋殿的事查清楚了。” “那就說吧。” “臣奉命翻查長秋殿,在殿中后花園的地底下挖出了些東西……” 內侍將一個沾著斑駁泥土的綠綢布包裹呈上,高顯仁在龍案上添了一盞燈,借著微暗的光,蕭逸隨手拿起紫毫筆細細撥弄了一番,發現就是些碎瓷片,青釉、白釉都被砸得碎碎的,看不出原先是做什么用的。 他向孫玄禮投去了疑惑的眼神。 孫玄禮道:“臣調閱了司制局的記錄,發現從半個月前開始,長秋殿的瓷器就損耗得很多,司制那邊的說法是,長秋殿新調來了一批宮女,手腳不伶俐,差事不嫻熟,碰翻個茶啊碗啊的都是常事。因是貴妃娘娘的寢殿,司制不敢怠慢,立刻準備了新的奉上。” “臣已將這些碎瓷片拿去給司制辨認了,司制確認就是近半月來長秋殿損耗的那一批。” 蕭逸高居御座,隱在光線暗昧中,看不清是何神情,只是沉默了片刻,問:“這又能說明什么?” “陛下不覺得奇怪嗎?既是宮女打翻了瓷器,那收攏了扔出去就是,何苦要偷偷摸摸埋在后院?于是臣仔細查看,發現這些瓷器的邊緣都或多或少有些豁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咬過的……” 蕭逸捏起其中一塊,指腹摩挲著薄瓷邊緣,摸到了豁口,不由得指間用力,將瓷片緊緊捏住。 孫玄禮繼續道:“臣檢查過當天早晨的所有御膳,發現除了那盤榛子糕,其余的皆無毒。也就是說那突然躥出來的兔子是直奔著有毒的榛子糕去的,若非是巧合,那便是有人一直在訓練它,那些被丟棄的瓷器都是在訓練兔子過程中被它咬壞的。” “臣盤問過長秋殿的宮女,她們都知道陛下不食榛子糕,御駕在的時候,也都盡可能避開這道糕點。可那天早晨是貴妃娘娘特意點名要了這一道,臣想,榛子糕、兔子怕是一早都安排好的,陛下不食榛子糕,若非突然冒出來一只兔子替陛下嘗了這道糕點,只怕也不能發現御膳里藏了毒。” 君王的沉默猶如這漫漫黑夜,無邊無際的落下來。 侯恒苑擔憂地看著蕭逸,上前一步想說些什么,被蕭逸抬手攔住了。 他沖孫玄禮道:“你做得很好,回去管好了底下人的嘴巴,此事不能外漏,下去吧。” 孫玄禮應是告退。 “陛下,臣斗膽問一句,此事要如何處置?” 侯恒苑歷兩代帝王,一直是蕭逸身邊最受倚重信任的肱股之臣,此事既有校事府插手,本來也用不著他多cao心。可他料定事情真相揭露之后蕭逸會難以決斷,也實在難以想象把這樣一個禍害留在龍榻枕席之側還會有何遺患,便跟著孫玄禮來了,要親眼看著蕭逸處置了楚璇才能放心。 蕭逸緘然了許久,才啞聲道:“如此淺顯,朕早該想到了。” 侯恒苑道:“陛下心里一直想的恐怕都是誰要陷害貴妃,覺得她會有危險,才借著查案的由頭把她擱在身邊,牢牢護著。可曾想到,這原本就是她自己演出來的一場戲。常景在前朝緊咬著楚晏不放,她便在后宮生事端,利用梁王早就布好的棋子,往常景身上按一個勾連內宮、陷害貴妃的罪名,讓他自顧不暇。” “梁王府那邊怕也是才得到消息,前幾日不還為楚晏求了個‘延后議斷’下來?只怕等到明日上朝,梁王再在這件事上做些文章,常景不光咬不掉楚晏,連他自己都得揭層皮下來。從這件事上看,楚貴妃和梁王之間依舊聯系密切,消息互通頻繁,陛下不能再忍了。” 蕭逸擱在案上的手緊攥成拳,骨節森森泛白,像是要把什么東西捏成齏粉。良久,他抬眼看向待自己一片苦心的老師,問:“依老師之見,該如何處置?” 侯恒苑道:“就算她無意置陛下于死地,就算她是一片救父心切,可拿龍體安危來做戲,實是大逆不道。留她一條性命,褫奪封號,逐出宮門,總不過分了吧?” 蕭逸長吸了一口氣,道:“讓朕再想一想。” 侯恒苑急得直跺腳:“這不是旁的,這是您的龍體安危!只道外朝兇險,jian佞賊子如虎狼環伺,可那好歹都離您遠遠的。楚貴妃可是您的枕邊人啊,她城府這么深,心思這么狠,萬一……您如此為了個女人優柔寡斷,難道忘了年少時的鴻鵠之志,忘了當初匡扶社稷的決心,忘了先帝的囑托,忘了為您穩固皇位的路上所鋪的森森白骨了嗎?您忘了當年的禁軍統領徐慕……” “不要提義兄!”蕭逸啞聲喊道。 侯恒苑看到蕭逸那裹在披風下的身體猛地顫了顫,自忖剛才一時情急說話失了分寸,默了默,緩聲道:“陛下,臣失言了。” 蕭逸好似已經冷靜了下來,微仰了身坐在御座上,燭光輕柔鋪滿其身,宛如一尊雕像,玉容傾華,沉靜澹然。 這么多年,他已習慣了應對各種難題危局,也習慣了在起起伏伏里讓自己在最快的時間里回歸冷靜,再開口時話中已沒有波瀾:“老師放心,朕會妥善處理此事的。” 月移西斜,已是后半夜了。 蕭逸遣退了值夜的宮人,獨自推開了偏殿的門,里面燭光耀目,亮如白晝,他走進四下看去,見楚璇已換了身玉色窄袖襦裙,趴在墻邊的地磚上,側著耳朵在聽些什么。 見蕭逸進來,她輕手輕腳地朝他奔過來,梨渦前凹,神秘兮兮地說:“小舅舅,您也睡不著啊……他們說殿里有刺猬,還要拿藥毒死,我要是能找出來,可以不可以讓我帶回長秋殿啊?” 第8章 代價 她明眸善睞,如開在朝陽下沾著露珠的嬌花,笑靨澄凈,天真爛漫。 蕭逸垂首望了她許久,似是被她的明媚清澈所感染,唇角竟漸勾起一抹微笑:“不過是刺猬,毒死就毒死了,還費那個勁兒干什么。” 這是什么話? 楚璇怏怏地咬了下唇,悶悶不樂地閉了口,蕭逸竟也不說話,只是默然凝睇著她,那雙如墨玉般的烏瞳眸里凜了層寒光。 他好像從來沒有用這種眼神看過她。 楚璇腦子里的那根弦驀然繃緊,有些不好的預感襲來,仰了頭,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疑惑:“陛下為何這樣看我?” 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每當她在蕭逸面前緊張,心中藏了難以言說的彎彎繞時,對他的稱謂就會變成陛下。 這兩個字含著對至尊的敬意,能拉開兩人的距離,也能撫平她內心的煎熬不安。 蕭逸卻仿佛未曾察覺,只淡淡掠了她一眼,面色沉靜,越過她慢慢走向殿宇深處,語意散漫:“璇兒,朕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你對一只刺猬尚且有憐憫之心,怎么就不能余下心思憐憫一下那些日夜照顧你起居的宮人?你干了這件事,覺得你長秋殿里那百余名宮女和內侍還會有活路嗎?” 楚璇只覺有股冷風從領口灌下,迅速在身體里游走,寒氣砭骨,連脊背都冷得僵硬,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轉過身,看向蕭逸,搖頭:“不關他們的事,他們什么都不知道,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分開關押分開審,他們都是無辜的。” 蕭逸眼中的冷意突然變得銳利起來。 “楚璇,朕只給你一次機會,朕問什么,你答什么,你要是再敢耍機靈糊弄朕,你知道后果。” 楚璇的臉色煞白,輕輕地點了點頭。 蕭逸彎身坐在南窗下的繡榻上,瞥了她一眼:“要朕仰著頭跟你說話嗎?” 楚璇會意,徐步挪過去,跪坐在蕭逸對面,捏著襦裙裾角一點點收攏在身前,把起了褶皺的玉色絲緞用手掌熨平鋪好。 蕭逸冷眼看著,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是那么一副乖巧柔順的模樣,仿佛是真心地服從、敬畏著她的陛下、她的夫君。 蕭逸突然覺出濃重的諷刺意味,他終于能理解侯恒苑為什么會有那么強烈的反應。他稟賦凌于常人,向來自視甚高,覺得天下皆凡俗之人,怎會是他的對手。可就是這樣,卻被一個女人玩弄在了鼓掌之間,事畢人家還是一副多么天真無辜的模樣,好像只是迫于無奈,很為難地騙了他那么一下,誰讓他愚鈍至此,竟真著了道。 想到這里,他只覺一股氣梗在了心頭,恨意凜然,手發癢,非得把這丫頭的脖子擰斷了才能泄心頭之恨。 蕭逸把視線移開,盡量控制著自己不去看她的脖子,涼聲道:“朕已經答應過你,不會殺楚晏,你為什么還要去干這樣的事?” 楚璇垂下眉目,沉默著。 蕭逸也不催她,只冷冷盯著她的眼睛。 少頃,楚璇抬了頭,道:“最先參奏我父親的是御史臺,那幾個上書的御史中丞都是侯尚書的門生。”她收斂起了怯意,卸下了偽裝,眸光明亮地直對上蕭逸的視線:“常景指使得動他們嗎?明面兒上是常景咬著我父親不放,可這只咬人的狗是誰放出來的,又是誰在背后指使著他,cao縱著他?” “陛下,我知道您心里有氣,覺得我把您當傻子一樣騙了,可這件事,最先挑頭要哄騙人的也不是我啊。您一邊指使著常景對付我爹,一邊哄著我說會保他性命,換做是您,您敢信嗎?那不是別的,那是我爹的性命啊。” 蕭逸的臉色難看至極,嘴唇嗡動了幾下,本能地想跟她解釋:即便她什么都不做,她的父親也不會死,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中,萬無一失。 可理智阻止了他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