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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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又來信了么?每個月,京都都會送來一封信,上面只有簡潔明了的兩個字:回來。 “不看。”他頭也不回,道。 “不是,公子……京都來人了,桃葉jiejie來了。” 他的酒盞停留在唇邊,半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她還想要什么呢。” 第66章 雖然一別不過半載, 再次踏上京都的土地,看著護城河兩岸楊柳依依,昔日的血腥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洗清凈了。他穿著純白的布衫, 也只帶了一書童, 一白馬, 像是閑游的書生, 行走于春光之中。 他在城外的茶館坐著,喝著粗茶, 凝望著城門,卻始終沒有起身。隨秋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試探著問:“公子,等下我們可是要回到府中?” “不必了,府中也無人, 隨意找個客棧住下。”出征之前,他早已暗地中將府中仆從全都遣散了, 與其回去睹物思人,不如不歸。 “那、可還去拜會其他的友人?” 蕭澤淡淡道:“還是不要給他們添加些不必要的麻煩好。” 隨秋無言以對。主仆二人默默坐著,這苦澀無味的茶水,反倒喝出了不曾體會的惆悵。不覺已至正午, 隨秋正餓得頭昏眼花, 忽然看到城門口緩緩走出一素衣女子,手中還牽著個小孩兒。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那女子眼熟得緊。 離得近了,他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公子、公……” 如今不比往時, 僅僅是被她那含笑的雙眸瞥了眼, 隨秋差點腿腳一軟,即刻跪在地上。望到隨秋的反應, 蕭澤無需回頭,也知道誰來了。他微微低下頭,一只小手正在戳他的手肘,小手的主人聲音軟軟的——“姑姑,我們找他嗎?” “對。”沅葉笑道:“姑姑找的就是他。” “嗯,要抱抱。” 小孩兒搖著蕭澤的手臂,縱然他鐵石心腸,也拒絕不了這軟萌的童音。蕭澤側過身,手臂稍稍用力,便將孩子從地上撈起來抱到懷里。這孩子也不過兩三歲的年紀,生得極像周焱,眼睛又大又亮,望著他便傻乎乎笑起來了。 “這是……”他當然知道這是誰的孩子,只是當初沅葉公主換太子,把賢妃的女兒變成了幼帝,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叫這個孩子什么。 “我給她改了個名字,叫做小淼兒。”沅葉笑盈盈道。 蕭澤無話可說。先帝叫周焱,這孩子叫周淼,難道是說父女倆水火不容么?那小淼兒開始拽著他的頭發玩,極不安分。 “淼兒乖。”他側過頭去,淼兒的一雙手開始在他臉上亂拍。他只得左右躲閃,小淼兒咯咯笑了起來。沅葉在一旁含笑看著,若是旁人看了,都當他們是恩愛的小夫妻,如今正帶著孩兒出城踏青。 “我餓。”她忽然停住了手,奶聲奶氣道。 “還知道餓,早上怎樣都不愿意吃東西。”沅葉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笑著看蕭澤:“還不走?愣著做什么?” 蕭澤望著她。 半響,他溫和地笑了笑,起身將小淼兒抱到了自己的肩頭,道:“好,我們走。” 蕭澤如今住在沅葉昔日的公主府里。沅葉幾乎每日都會過來,有時候會帶著小淼兒,讓他教著給孩子啟蒙,大半時間都是一起陪著孩子玩。他拒絕入宮,難道還要女帝給他分一個宮室,再封個妃么?他每日只讀書練劍,幾乎連府門都不出。 那日黃昏,他正陪著小淼兒堆沙子,沅葉在他們身后的石桌上批閱奏折。忽然間,他頭也不回說了一句:“過幾日,我準備回燕城了。” 沅葉正想落筆,聞言,動作一頓。她望著蕭澤的背影,片刻后,又笑著繼續批閱奏折:“好啊,幾時動身,我帶著小淼兒來送你。再過一久,我想把承德的行宮給修葺一番,離你那也近一些。” “你才即位不到一年,這等勞民的事情,往后放放也不急。”看著小淼兒在堆小人,便問她:“你這都堆的誰呀?” “喏,這是姑姑,旁邊是姑父,中間拉著的是我。”小淼兒認真地指著前面三個最大的,又指了指右面的兩個:“這是桃葉和惠娘娘。還有后面的……是姑姑的三宮六院。” “三宮六院?” “對啊,”小淼兒認真地抬起頭,道:“姑姑是皇帝嘛,肯定有三宮六院的。” 她這句話說完,沅葉的臉色都綠了。她啪一下放下筆,俯下身,盡量用最平和的語氣道:“淼兒乖,誰告訴你的?” “惠娘娘啊,姑姑,不對嗎?” 小淼兒眼巴巴地看著沅葉轉身就走,心里模模糊糊意識到自己惹著她了,一頭栽進了蕭澤的懷里,害怕地問:“姑父,我惹姑姑生氣了嗎?” “沒事兒,小淼兒乖,你姑姑不會怪你的。”他嘆了口氣,注視著沅葉離開的背影,喃喃道:“我都不在意,你又何苦這樣呢。” 如今宮中有一位女帝和一位太后,明眼的人都知道哪里得勢,哪里落魄。 沅葉回到宮中,當即對外宣稱太后偶感風寒,嚴禁外人探視,其實是將李慧意軟禁了起來。圣旨到了鹿泉宮,李慧意接了旨后冷冷一笑,她哪能不明白這道圣旨的來由。 心腹侍女勸道:“娘娘,您何苦和陛下過不去呢。雖然在外有將軍,可是您在宮里的日子過得如何,還是要看陛下的一念間。” “那又怎樣,她還能殺了我不成。”李慧意滿不在乎道:“哀家只是、只是可憐那個孩子。”多日的相處,她當然知道小淼兒是個女娃,搖了搖頭,嘆道:“等到她有了親子,這孩子,怕是可憐啊。” “陛下親手將她養大,怎么會加害于她呢?” “哼。她周沅葉連親姐都敢射殺,還有什么做不到的?周家的人,都是瘋子。”李慧意不滿道:“小淼兒也是我看著長大了,聽說現在蕭澤也在京都,我恐怕……不行,我得救救這個孩子。” “娘娘……” 聽了她的計劃,侍女格外震驚。李慧意淡淡道:“錦衣玉食又如何?好不過生命和自由。我為李家犧牲了一切,現在,我只想做我自己。” 幾日后的清晨,蕭澤牽著白馬,同隨秋一道出了城。 隨秋有些猶豫,道:“公子,不再等等么?” “不等了。”蕭澤道,翻身躍上馬背。主仆二人離了城還沒有多遠,忽聞身后有人大喊:“蕭大哥!等等,等等!” 他勒住馬,回頭一看,一個黑點正飛快地朝著他們奔來。白霽快馬加鞭,沖到了蕭澤的身前,喘著粗氣道:“蕭大哥,不得了了,出事了。” 蕭澤皺眉道:“什么事,你慢慢說。” “太子丟了!” “什么?” 當即不再多言,蕭澤毫不遲疑轉過馬頭,同白霽一同奔回京都。等匆匆入了宮,便見沅葉面若寒霜,正審問跪在殿中的宮女。那女子渾身被鞭打出道道血痕,已經受過了酷刑。 見他來了,沅葉的面色稍霽,移步走到殿中,道:“小淼兒丟了,惠太后也一道失蹤了。” 李煦立在一旁,慚愧道:“太后定是一時糊涂,還懇請陛下開恩,臣一定帶功贖罪,帶人將她尋回,將太子殿下完好無損的給您帶回來!” “將軍無需自責,朕知道此事與你無關。”沅葉朝他擺了擺手,圍著那婢女走了一圈,冷聲道:“朕知道你無牽無掛,你不怕死。可你有沒有想過,如今北方邊疆不穩,南方正值汛期,西北又有瘟疫——她帶著孩子,天下之大,能躲到哪里去?朕找到她,只是時間問題。若是遇到了什么山賊劫匪,你現在閉口不言,不過是拖延了救她們的時間。” 那宮女倏忽抬起頭。 半響,她低聲道:“娘娘帶著殿下,往、往蘇城去了……” 惠太后雖然平日里看著不太機靈,如今卻能在十個時辰內,帶著太子人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京都,也是難得。 沅葉當即決定,要親自帶人將李慧意同小淼兒給追回來。她帶上蕭澤、李煦,命白霽留守在城中,處置完重要政務后,次日便南下尋人。白霽也曾勸她,此事讓李煦處置即可,可她偏偏不聽。 也許在真的很在乎這個孩子的安危吧。 六月初頭,正值南方汛期,才到了山東一帶,便見到難民成群結隊地沿街乞討,都是被洪水沖了田地和家園,只得拖家帶口地離鄉避難。黃河之水素來兇猛,朝堂上每年都因黃河決堤一事吵得格外兇猛,如今親臨險境,還真打消了沅葉建造行宮的心思,心道近幾年一定要把黃河水患給治了。 她同蕭澤站在驛館外,正看著前路的地形圖示,李煦匆匆走了過來,低聲道:“陛下,太后和太子殿下有消息了。” “當真?”她轉過身道:“進去說。” 幾人走進室內,李煦奏道:“探子來報,有人在彭城附近見過太后和太子混跡于難民當中,殿下看起來暫時無恙。” “好,即刻趕往彭城。”沅葉道,又問蕭澤:“還有多遠?” 蕭澤道:“快馬加鞭,不過半日的功夫。” 彭城位處于黃河下游,常年洪災肆虐,還未到彭城的地界,看到眼前越來越多的難民涌來,沅葉心中越發有了不好的預感。 灰蒙蒙的天色下,他們策馬站在山頭,看到那黃河之水有如一條狂奔的水龍,滾滾滔滔,水流湍急,決堤而奔。在洪水的面前人是何其渺小,不斷地有人和家畜被卷入其中,眨眼間沒了蹤跡。 “黃河決堤了!”身后傳來李煦的聲音。他不顧去擦臉上的汗水,道:“陛下,還請您回去吧,下面的情況怕是不好了。” 她沒有回答,反而是問:“太子可找到了?” 李煦搖了搖頭:“已經派人搜尋了大半個彭城,還未見到太子的蹤影。也許太后和太子已經離開了,如今,我們應當抓緊離開才是。” “不,前面還沒有找。”她以馬鞭遙指著山下,道:“朕不放心,總覺得小淼兒還在這里。” “可是這里不安全吶!” 她沒有說話,蕭澤道:“你若是不放心,我下去看看。洪水尚未沖垮城墻,我們去那邊。” “好。”沅葉點了點頭,李煦無法,只得跟上。三人撿著高地走,費了半個多時辰的功夫,才到了城墻上。洪水離城墻只有一人高,墻上擠滿了避難的百姓,眼前如同一片汪洋大海,水中時不時翻卷出斷裂的山石樹枝,抬眼望去,滿目瘡痍,慘絕人寰。 他們穿梭于人群中,焦急地尋找著李慧意和小淼兒的身影。無意間,李煦抬頭看了眼城下的洪水,忽然大驚失色,道:“你們看!那是不是慧意?” 他們順著李煦的目光望去,洶涌的洪水中,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背著一個孩子,死死地抓住水上的一塊圓木,順著水流沖了下來。盡管只看到了一個側臉,可是三人都無比確定,那真的是李慧意! “慧意!” “李慧意!” 他們沿著城墻奔跑,蕭澤抽出了腰間的繩索,朝著洪水中拋去。模糊中聽到了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李慧意不敢相信,等她看到前面漂浮著繩索的時候,立刻使出吃奶的力氣向前抓去,終于死死地抓住了繩索。 李煦沖到墻頭,望著水里的李慧意大喊道:“妹子,抓穩了,我們一定能救你們上來!” 她虛弱地點了點頭。緊接著,蕭澤同李煦用力拉著繩索,李慧意和小淼兒離城墻越來越近。眼看就要上來了,狂風吹過,一道巨浪撲面打來,背在李慧意身后的小淼兒被沖落在水里,順著水流迅速南下。 “淼兒!”沅葉驚住了,下一瞬間,蕭澤一腳踩到城墻上,縱身躍到水中。他很快被沖到小淼兒的附近,奮力抓住她,一手抱住她,一手撥開水浪,逆流向上游走。此時李慧意已經被拉到了城墻上,他拼命靠近城墻,朝著滿臉驚慌的沅葉微微一笑,一手扒住石墻,一手將小淼兒托起。 李煦趕緊俯身,用力地攥住她幼小的手臂,將小淼兒成功地救了上來。沅葉又驚又怕,正要伸手去救蕭澤,又一道巨浪打來,她眼睜睜地看著蕭澤被卷入了洪水中,白色衣衫在水中顯現了幾眼,就消失了。 “蕭澤?”她眼中有淚水在打晃,下一秒變成嘶聲大喊:“蕭澤——!” “不可,您不可下去!” 她差點爬到了墻頭上,李煦和李慧意回過神來,一左一右將她按住,狂風暴雨中,只剩下她一個人嚎啕大哭。她嗓子喊得都要啞了,忽然感到下腹一陣疼痛,一陣濃郁的血腥味散發開來,小淼兒蹲在地上,被嚇哭了:“姑姑,姑姑你流血了!” 她低頭看了眼。隨即眼前一黑,昏倒了。 周淼長大了。 她今年十三歲了,司天監的老先生說,陛下給她起的這個名字,命中注定有水災。聽惠娘娘說,她小時候確實落到過水里,然后蕭太傅救了她。 蕭太傅是誰呢?她模模糊糊記得,很小的時候有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和姑姑一起陪她玩,教她識字,那時候姑姑笑得很開心。她再問惠娘娘,那個蕭太傅去哪里了,惠娘娘就閉口不言了。 她知道自己是惠帝時賢妃的女兒,本名茵茵,后來被姑姑用來冒充了早夭的皇兄周泰。但是她很喜歡男兒的身份,可以喝酒,射箭,沒事還能欺負一下陪讀小白。小白是白丞相的兒子,本名白慕羽,比她小三歲。 看著小白那溫文爾雅,不,娘里娘氣的樣子,她就喜歡一邊調戲他一邊笑道,你看你這樣以后肯定娶不到媳婦,來,給本殿下當妃子吧。 小白還小,被當眾取笑,委屈的氣哭了。 周淼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姑姑的身邊,匯報完一天的學業,未免添油加醋把這事說了。然而姑姑聽了,沒有稱贊她也沒有罵她,只是嘆了口氣,伸出手揉了下她的腦袋,提筆在宣紙上寫下兩行字。 她低下頭,好奇地看著。那是一句古人的詩——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