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周焱大喜過望，身形愈加不穩(wěn)。左右親衛(wèi)忙打開石門，蕭澤身著銀甲，先擔(dān)憂地瞧了眼沅葉， 這才半跪著奏道：“陛下，晉王已經(jīng)被收押入牢， 李太尉正在京中捉拿余黨，還請(qǐng)陛下發(fā)落。”

    “很好，你們做的很好。”周焱想起喪子之痛，咬牙切齒道：“立刻格殺勿論……等等， ”他又改了主意， 道：“先不殺他，待朕去審一審……”

    他話音未落，忽然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子。沅葉忙去扶住他， 周焱一晚上又驚又怕， 如今大局安定，精神上也強(qiáng)撐不住了。他眼前一黑， 隨即軟軟地倒在了沅葉的懷里。

    “小葉子……”

    走出周焱的寢宮，蕭澤快步追上了她，一把按住沅葉的肩頭：“小葉子，你怎么受傷了？”他以手輕輕地?fù)崦橆a的紅痕，又生怕弄疼了她，動(dòng)作格外溫柔。

    “不礙事，不過是些皮外傷。哥哥如何？”她笑道。

    “無事?！彼醋笥覠o人，便低聲道：“只是信號(hào)怎么發(fā)的這樣遲？等我?guī)е值軅冴J入宮門的時(shí)候，都已經(jīng)……”

    “局勢緊急，那時(shí)候我也抽不出身來啊。”她抬頭看了看天色，漆黑的夜幕上掛著幾顆殘星，再過一兩個(gè)時(shí)辰，便要天亮了。她催促蕭澤：“哥哥快些出宮吧，李哲一個(gè)人怕是忙不過來。宮中的事，都交給我吧。”

    “好，那你自己多加保重，累了就歇息一會(huì)兒?！笔挐蓢诟懒艘环@才出宮。晉王布置此逼宮大局，京都內(nèi)外還潛伏著一些余黨，都要及時(shí)斬草除根。等到這一夜過去，一切都該像是從未發(fā)生過的一樣。

    宮人在一旁拎著燈籠，她慢慢地走著。涼風(fēng)吹過，濃郁的血腥味涌入她的口鼻中，味道令人作嘔。成疊的尸身早已被搬出宮外，內(nèi)侍們拎著水桶，正在用力地沖洗著地面。此次宮變，遭殃的還有周焱的妃嬪，她們的尸身都被搬到了無人居住的玉華宮中，唯有兩個(gè)老內(nèi)侍在門外瑟瑟發(fā)抖的守著。

    沅葉在玉華宮外停下了腳步。

    兩個(gè)守門的老內(nèi)侍見她來了，忙過來行禮。她抬了抬手，淡淡道：“有誰來過沒？”

    “沒、沒人來過……”老內(nèi)侍顫顫道：“謝公公命人將娘娘們抬到這里，然后讓奴婢二人守著，就再也沒人來了……”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抬腳邁入了陰森森的玉華宮。妃嬪們的死狀慘烈，旁邊的宮人內(nèi)侍紛紛掩住口鼻。大皇子被擺在嘉妃的身側(cè)，早已咽氣多時(shí)了。

    “這是誰??？”她指著大皇子，問。

    老內(nèi)侍道：“這，這是嘉妃娘娘的大皇子啊……”

    “我看看?！便淙~命挑燈的宮女將燈擺的低一些，照亮了襁褓里的那張慘白的小臉?！昂f！”她厲聲道：“這明明是賢妃娘娘的大公主，怎么就成了大皇子？”

    倆內(nèi)侍面面相覷，到底是在宮中待久了，怎不知保命之法。其中一人斗膽往前看了一眼，道：“呀，殿下，果然是奴婢們看錯(cuò)了，這分明就是大公主……”

    沅葉直起身，瞥了他們一眼，道：“嗯。守著這里，任何人不得進(jìn)來?！?/br>
    老內(nèi)侍垂首道：“遵命。”

    走出玉華宮，她問身邊的宮女：“皇后何在？”

    宮女道：“先前桃葉jiejie來說了，皇后娘娘受了些外傷，蕭公子入宮后救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宮休養(yǎng)了?！?/br>
    沅葉聽完，思索了一會(huì)兒，道：“你去找謝江，讓他來賢妃的宮中見我。”

    皇后沒有死，這是件好事。不然，她也不好跟李家兄弟交待。無辜?xì)屆亩嗍切┑匚坏臀⒌腻鷭?，其余的皇親貴族，如昭陽等，晉王還略顧忌一點(diǎn)，并沒有命人大下殺手。只是晉王不知，他自以為買通上下，讓精兵密密麻麻地包圍了整座宮殿；其實(shí)他和他的人，才是真正被包圍的甕中之鱉。

    余者，像被軟禁在賢妃，偶然不適的師妃，都得以幸存。她緩緩行至賢妃宮前，自從葛相被抄家后，宮墻外一直由重兵把守著。今晚雖然發(fā)生宮變，但輪崗的人仍是恪盡職守地守在外面。

    見到沅葉，守門的將士道：“長公主請(qǐng)留步。沒有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

    “哦？”她冷冷道：“今夜晉王謀反，宮中動(dòng)蕩不安，本宮來看看賢妃是否安好，都不行么？”

    那人依舊堅(jiān)持不肯放行：“還請(qǐng)長公主先去請(qǐng)了陛下的圣旨來！”

    “你，”她伸出手，正想數(shù)落這個(gè)人一頓，忽聽人道：“長公主殿下！”

    兩盞火紅的宮燈在夜幕中晃蕩，原是謝江一路小跑著來了。他也聽到了這邊的談話，先跟沅葉見過禮后，才瞪著那人，陰陽怪氣道：“沒有陛下的口諭，長公主殿下怎么會(huì)來這里呢？今夜宮中這么亂，你們還要去打擾陛下？”

    “不，微臣不敢?！币娛侵莒蜕磉叺闹x公公來了，兩守將對(duì)視一眼，退后將宮門打開。賢妃宮內(nèi)漆黑一片，因她終日胡鬧，除了貼身的陪嫁丫頭和公主的乳母，再無其他人了。

    兩排宮燈將黑漆漆的宮殿照亮，謝江咳嗽了一聲，道：“賢妃娘娘，晉陽長公主來看望您了。”

    過了半響，只慢慢走來了一個(gè)宮婢，便是賢妃的陪嫁丫頭臻兒。她衣裙臟兮兮的，跪著道：“奴婢見過長公主?！?/br>
    “賢妃呢？”沅葉站在眾人中央，問。

    臻兒眼中涌出淚來，一下子就哭出聲來。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上氣不接下氣道：“娘娘，娘娘已經(jīng)、已經(jīng)不在了……”

    “這是什么意思？”她皺了皺眉。

    這時(shí)，搜尋賢妃宮殿的內(nèi)侍匆匆走了進(jìn)來，低聲說了幾句。她心中一驚，忙向后殿走去，才將將推開門，賢妃垂在空中的雙足便映入她的眼里。

    “這是怎么回事！”

    她厲聲問，臻兒俯首跪在冰冷的石階上，嗚咽道：“娘娘聽聞晉王謀反，自、自知會(huì)被牽連，才決意自己了結(jié)，只望陛下看在昔日恩情的份上，放大公主一條生路……”

    晉王謀反的隊(duì)伍里，確實(shí)有昔日葛相府的舊人。沅葉面無表情地闔上門，那乳母抱著公主，瑟瑟站在一旁。她親手抱過那個(gè)孩兒，見她睡得格外安詳，跟自己倒有幾分相似。她心中一動(dòng)，想起另一件事來。

    看那臻兒還眼巴巴瞧著自己，沅葉頓了頓，道：“你回頭告知你家主子賢妃，茵茵會(huì)好好活下來的。只是，以后再無大公主了。”

    臻兒聽得不甚明白，但第一句話，她總歸是懂了的。她垂著頭看著長公主的裙擺遠(yuǎn)去，一旁的乳母連聲尖叫都沒有就倒下了。

    她抱緊了自己，在無限害怕中等待著死亡。正閉著眼數(shù)著腳步聲，忽聽那謝公公道：“且慢。到底是個(gè)姑娘家，雜家不忍心看她死的那么慘。你們先出去，雜家送她一程?！?/br>
    她偷偷睜開眼，看到那年輕的謝公公從袖中掏出了一個(gè)小瓷瓶，大概是鶴頂紅之類的毒藥。他慢慢蹲下身來，用冰涼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輕聲道：“你，想不想活下來呢？”

    “當(dāng)、當(dāng)然想?！彼ε碌卮鸬?。

    謝江勾唇一笑，瞥了眼旁邊的乳母，道：“呀，有人去報(bào)信了，賢妃娘娘身邊又不缺你一個(gè)人。來，喝下這個(gè)……對(duì)，乖啊……”

    在他的柔情注視下，臻兒顫顫地喝下了。謝江的眼眸中劃過一道妖邪的光芒，起身后，看著倒在他腳下的臻兒，拖長了嗓音道：“來人呀，快點(diǎn)抬走這個(gè)宮婢?！?/br>
    周焱足足睡到第二日傍晚，才悠悠醒來。

    他在宮女的攙扶下一口口喝著苦藥，再聽沅葉、謝江二人說一下宮中的情況。如今皇后也在宮中的養(yǎng)傷，余下的妃嬪死傷過半，只有師妃趕來侍疾了。想起他的愛妾們，周焱不禁悲從中來，道：“可惜了……”

    謝江呈上了一個(gè)名冊(cè)，里面記載著在此次宮變中殞命的妃嬪。師妃念一個(gè)名字，周焱便下旨追封一個(gè)。其中嘉妃的位份最高，追封為嘉貴妃。待師妃念完后，他有些奇怪，喃喃道：“還有泰兒……”

    “大皇子正在側(cè)殿歇息，陛下要召見他么？”謝江奏道。

    周焱不禁糊涂了，他明明記得泰兒已死，怎么會(huì)在側(cè)殿歇息？但他看謝江的神情不似作偽，難道是自己記錯(cuò)了？他急忙道：“快抱過來?！?/br>
    不多時(shí)，果然有乳母抱著一個(gè)孩兒步入殿中，那襁褓果然是周泰常用的。他說：“抱得近一些……”

    謝江忙道：“陛下，皇子昨夜受了風(fēng)寒，離得近了，怕是會(huì)……”

    他便不再說，定定地看了那孩子幾眼，果然是自己的泰兒。果然是昨晚宮變的時(shí)候，自己眼花繚亂，看錯(cuò)了。周焱擺了擺手，示意乳母抱著孩子退下。又閉目養(yǎng)神了一久，沅葉道：“陛下，還有一事，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br>
    “說吧?！敝莒偷?。

    “昨夜，賢妃恐晉王宮變牽連，攜女自縊身亡?！?/br>
    “哼?！敝莒蛷谋窍⒗锖吡艘宦暎人灾溃骸八舨皇切闹杏泄?，自縊作甚？卻也省了朕動(dòng)手。死就死了，隨便埋了吧?！?/br>
    沅葉不再言語。直至李哲在殿外求見，周焱才從半睡半醒中睜開眼，道：“宣他進(jìn)來。”

    “宣——李哲入殿——”

    第60章

    既有要事相商， 師妃便放下藥碗，微微一福告退。

    沅葉正欲隨她而去，卻見周焱朝她搖了下頭， 道：“皇姐留下。”她便停住腳步， 駐足立在一旁。

    “回稟陛下。”李哲風(fēng)塵仆仆入殿， 單膝跪在帷幔后， 四周飄散著濃郁的藥味。他奏道：“晉王自殺了。”

    沅葉不覺看了他一眼，兩人目光對(duì)視一瞬， 又各自移開了目光。那邊周焱聞言已是大怒，牽動(dòng)心神后一陣狂咳，白帕上沾染了鮮紅的血。他猶自憤恨道：“就這么死了？爾等廢材！咳咳……”

    李哲道：“臣看管不力，請(qǐng)陛下責(zé)罰。”

    “罷了，罷了， 死就死了！”周焱無力地?cái)[了擺手，身子一軟， 雙目空洞無神地凝視著上空。他瞥了眼那沾滿鮮血的白帕，一時(shí)間心灰意冷，自知時(shí)日已經(jīng)不多了。

    他喃喃道：“謝江……”

    “奴婢在。”

    “這幾日的奏折在何處？”

    “陛下……”

    “拿過來。”他用不容置喙的語氣道，又望了眼沅葉：“jiejie， ”他清晰地吐出了這兩個(gè)字， 示意她在自己的旁邊坐好。

    “焱兒。”她柔聲道，伸手輕輕地?fù)崦暮诎l(fā)。

    “我這一生，jiejie負(fù)我，騙我， 利用我， ”他頗是自嘲地笑，嘴角滲出一道血痕， 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可我不恨jiejie，因?yàn)檫@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只恨，為何自己拘泥于這世間禮法道德，貪戀這不該屬于我的皇位，活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我一無所有，甚至連回憶都所剩全無。”他握住沅葉的手，眼睛格外黑亮：“可是jiejie，我從未負(fù)你！”

    他的手忽然劇烈地顫動(dòng)，此時(shí)沅葉被他的話語震撼，怔怔說不出話來。兩行清淚從她的臉上流下，連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落淚。

    “哭什么呀。”周焱溫柔道，這時(shí)謝江搬來厚厚的奏折，擺在一側(cè)的書案上又默默退下。他注視著沅葉的淚眸，笑道：“可這最后一次，朕要讓你恨?！?/br>
    他抽出和沅葉緊緊相握的手，指著不遠(yuǎn)處的奏折，輕聲道：“jiejie是想名副其實(shí)呢，還是等朕死后落得個(gè)篡權(quán)謀逆的罵名？”

    “你什么意思？”她顫聲道。

    “jiejie是聰明人?！彼徇^頭，忽然朝著她甜甜一笑，起身用力地扣住了她的頭，狠狠地吻了上去。等沅葉反應(yīng)過來，口中已經(jīng)被濃郁的血腥味侵占，心中大駭。她一把推開了周焱，起身道：“你瘋了！”

    周焱被她推到在床榻上，臉上猶自掛著一抹淡淡的笑，用手背抹干了嘴邊的血痕。他慢慢道：“如今朕病重，需要兩位jiejie來沖個(gè)喜啊?！?/br>
    “你想做什么？”盡管沅葉心中已有了答案，她還是震驚地望著周焱，腦海里飛快地盤算著。

    “沖喜啊，算來后天是個(gè)好日子?！彼嵝敝碜?，漫不經(jīng)心道：“昭陽早就訂親了，至于你嗎……朕看宗越就行?！?/br>
    “宗越？”沅葉冷冷一笑：“那陛下知道他究竟是個(gè)什么人嗎？”

    “朕不在乎?！彼瓢恋卮鸬溃骸爸灰皇鞘挐?，誰，都可以！怎樣，jiejie答應(yīng)么？”他的眸中閃爍著瘋狂的火焰，在這幽靜的寢宮里熊熊燃燒著，清明的不像是先前那個(gè)重病在床的皇帝。

    “好?！绷季?，她冷靜地答道：“我同意?！?/br>
    “哈哈哈哈！”得到了她的答復(fù)，周焱放聲大笑，笑著笑著，眼淚都出來了，他一邊咳嗽著一邊捶著被子：“不過如此！蕭澤不過如此！哈哈哈哈……”

    直到他精疲力盡，才倒了下去，又陷入昏睡中。

    “太傅大人請(qǐng)回吧，我家長公主說了，不見?！?/br>
    公主府的黑漆大門緊緊地閉上，蕭澤立在門前，雙拳緊緊地攥住。再度得到回絕，他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隨行的隨秋看不下去了，眼淚汪汪地上前懇求：“殿下難道一句話都沒有嗎？明日便要大婚了，難道公主就這樣……”

    “隨秋，”蕭澤聲音略有些沙啞，道：“回來，等著?！?/br>
    “公主絕情，她分明是想要拋棄公子！”隨秋氣憤地喊著，又用力捶門：“桃葉jiejie！桃葉jiejie……我是隨秋，公主不出來，你來見我們一面啊……”

    旁邊老仆為難地拉住他，道：“還望小哥珍惜我家長公主的名節(jié)，切莫隨意在門前胡鬧?！?/br>
    蕭澤又看了他一眼，隨秋擦了擦眼淚，老實(shí)地退后了。大約又過了半刻鐘之久，公主府的大門緩緩打開，走出來的女子卻不是沅葉。

    桃葉提著裙子走下臺(tái)階，看著眼前神情憔悴的主仆，淡淡道：“公子請(qǐng)回吧。天意如此，莫要強(qiáng)求了?！?/br>
    “她……這么說的？”

    “不是，”桃葉漠然道：“殿下讓我告訴公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還請(qǐng)互相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