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們為自己套上隱匿魔法，沿著小道走了兩天。行路的過程又苦又難，她們的馬匹踩著泥濘的土壤蹣跚向前，拉行李的騾子喧喧嚷嚷。

    這些年這條道路已經太平了很多，幾年前這里還出沒著強盜，以及和強盜沒兩樣的軍隊。劫財的同時還抓人當兵，新兵和騾子擠在一起，臉上是永遠褪不掉的臟污。但還是貧窮，所以大道外的路都很難走，給神殿上稅，要養各地的賦閑騎士還有魔法師，魔法師的年金極高。

    “再走半天的路程，我們就要離開王國腹地了。”娜塔莎占星后說，“進入樹林后，我們的速度可以更快，隱匿性可以更好。”

    薇拉嗯了一聲。此時她面前是一塊深凹的峽谷，這是一條單行道，逼仄狹窄，總是縈繞著若有若無的霧氣。她知道峽谷后方則是樹林，人煙罕至，抄近道便終于可以離開王國。她抬起頭向上看，峽谷旁邊的懸臂在霧氣中顯得高聳入云，望不到頂。

    她們將在這懸臂包圍的峽谷內側過夜。

    薇拉憂慮重重，這地方并不適合扎營。可是女巫們太疲憊了，許多人心煩意亂，難以忍受這管束，未知的危機還未到來，但并不影響她們抱怨幾句。她們必須得休息了。

    “生火，扎營，守夜！”薇拉騎著馬來回轉了一圈，檢查了每個人都各司其職，起碼沒有掉隊后下達命令。于是大家松懈下來，準備過夜。

    “你需要休息。”等安頓下來，凱莎湊近薇拉，用手探了探她的腦門，感受到一陣冰涼。

    薇拉說：“我放心不下。”

    “女巫的隱匿魔法十分高超。”凱莎說，“不要害怕，你徹底自由了。”

    “我擔心一個人。”薇拉沉聲，“他比女巫們的魔力還要強。”

    “誰？”

    “大魔導士。”薇拉說。

    “他？”凱莎想了想，“他可能是大地上最強大的魔法師，但他是你的老師，你說過，他很照顧你。”

    “的確，他很照顧我。”薇拉闔上了雙眼，似乎在回憶。她將手探進自己的口袋里，輕輕摩挲一對手鐲。封魔之圈，一個是從自己手腕上解下來的，還有一個是切得爾小姐委托蘭克帶給她的。

    “在學校的時候他就很照顧我，聽說他已經很多年不帶學生了，可我遞交了申請后他卻同意了。”薇拉臉上勾起了笑意，她慢慢靠在凱莎懷里。凱莎伸出手為她按摩繃緊的頭皮。

    天然的草藥味和即將自由的釋然勾起了她的回憶，薇拉想起自己狂妄的少女時節：“我本來只是試一試。雖然他后來說只是覺得有趣，那時我追求庫修斯追得全校皆知，庫修斯正好在他身邊偷偷學習。”

    “庫修斯見到我的時候特別緊張，渾身上下都繃緊了。我們第一次一起上課的時候非常尷尬，我也很難過，我喜歡他，他卻這么反感我。”薇拉這么說，臉上卻沒有難過的痕跡，“大魔導士當導師其實很稱職，學業上對我沒得說，生活上也照顧我…給我介紹錢多活少的兼職不說，還……”說到這兒薇拉停頓了一下。

    “還什么？”凱莎是個稱職溫柔的聽眾。

    “還撮合我和庫修斯。”薇拉輕輕說，“他告訴我如果庫修斯真的不喜歡我，是不會很緊張但還來和我上同一堂課的。大魔導士的授課很自由，自由到他興致一來，我就得和庫修斯拔一天的曼陀羅草。庫修斯不知道為什么，很怕那東西，我好幾次都得救他出花園。執行戰斗任務的話，也把我們倆硬湊成一組，說方便。”

    “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到某一天，他規勸我的愛人。他說庫修斯，娶她吧，在多族盟約即將定立的時期，娶她是一件很有價值的事。”薇拉睜開眼，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后來想想，我實在看不懂大魔導士，他對我談愛情，對庫修斯談利益。我早前感激他，覺得這其中只是過程的偏差，是他因人而異因材施教的本事。”

    “但現在，我只覺得，我和庫修斯分明就是走上了不一樣的岔路。我最好的老師，只是眼睜睜看著。”薇拉說到這里，苦笑了一下：“不過我又有什么資格去埋怨他，他盡心盡力輔佐他的王，又在合適的時間一次次幫我，也夠了吧。”

    “潘德拉貢…”凱莎眼神閃爍了一下，念了一下大魔導士的真名。

    “怎么了？”薇拉問。

    “我想起一些他的事。”凱莎開口，“在我的時代他這個名字就震耳欲聾，但薇拉，你不知道的是，許久許久之前，大魔導士還有另一個稱號。我們叫他游走在紛爭之外的半神，大家似乎默認了他的強大，也默認了他永遠鎮守在塔阿修王國的學院中，對人間的一切斗爭都視若無睹。所以王國衰敗，異族崛起，王國內耗，人民流離，他都不管不顧，只展現出一種永恒不變的疏離態度來。所以我們都尊敬他，但不怕他，像你一樣。”

    “直到庫修斯的出現。”薇拉看著眼前的霧氣，似乎能透過其中看到若隱若現閃動的星子，星子有一閃而過的昏黃光芒，“他真的就是天命王者？”騎士助手老師愛人，一步步都像拿好的劇本，就等著庫修斯踩著紅毯穩穩坐上王位。當然，不要忘記擦掉王冠上蒙塵的部分。薇拉在心中冷笑。

    “其實我覺得大魔導士會幫我這個忙。”薇拉分析，“讓我走，在他眼中這件事應該對我和庫修斯都好。他對我一直有善意。”

    “他一定是很不錯的人。”凱莎中和的評價，“能讓自己的人和對手都……不帶惡意的評價他，甚至信任他的為人。”

    信任嗎？薇拉咀嚼這句話。懷中摩挲封魔之圈的手指卻顫栗著。她再次想起她看到的，發生在未來的內戰。居住在王國最寒冷之地的遺民，將趁著大魔導士暫時被封印了魔力傾巢而下。而現在封魔之圈在她手中，大魔導士的力量將繼續產生威懾，也許王國的內戰不會發生，還可以積蓄更多力量應對深淵的侵入。

    我和庫修斯到底還是不一樣的。薇拉心想，我的目的并非掌握權力，而是為了庇護沒有權力的人。

    空氣中的霧氣越濃了，薇拉也在凱莎的按摩下昏昏欲睡。她想自己的確需要好好休息一場，連日來她仿佛走著一條沒有盡頭的鋼絲路。

    她想好好睡一覺，可此時耳邊傳來薇薇安的啜泣聲，不知為何，周遭很安靜，公主的啜泣聲顯得格外明顯。

    “薇薇安怎么樣了？”她不耐煩的問，“今天吃得還少嗎？”

    “狀態比前兩天好一點了。”凱莎說，“膽子也沒前兩天小了，還和其它女孩吵架了。”

    “吵架？這時候？”薇拉說，“還真是有點奇怪。她一貫的個性都是仗勢欺人，其它時候就偃旗息鼓。別看她那樣子，她也是有點審時識度在身上的。”

    “也許你沒有對她做什么，讓她覺得安心。”凱莎說。

    “不，還是有點奇怪的。”薇拉慢吞吞地說，她感覺霧氣在讓她的思維變慢，她只是撐著一口氣在聊，“我們即將離開國界，卻還沒有要放她走的意思。以我對她的了解……呵，我對她還是有點了解的，她現在一定恐懼的睡不著覺，怎么可能安心。你確定不是你們看錯了？”

    “你多慮了。”凱莎的聲音也很低很慢，她將手從薇拉腦袋上取下來，“也許她嚇傻了，或者盲目自信。那是個短視的，不太機靈的小姑娘。她今天還在嚷嚷，說她哥哥會來救她，中氣十足。”

    “中氣十足？”薇拉輕蔑地笑笑，薇薇安總是很吵。但女巫們會更喧鬧，所以她的聲音會顯得微不足道。可此時薇薇安的啜泣聲確實很響，又容不得薇拉不信，“好吧，就算她中氣十足。可等一會兒吵得奇麗發起脾氣來，她就沒有中氣了。”

    薇拉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奇麗的嚷嚷聲：“怎么回事？她不是要守夜嗎？”薇拉說，“凱莎。”她叫了一聲，沒有得到回應，就又叫了一聲，“凱莎？”薇拉還是沒有得到回應。

    薇拉猛然睜開雙眼，一陣寒意略過。她發覺周圍太安靜了，她直起身，本來攬著她的凱莎順勢傾倒。凱莎倒下，臉龐流露著陷入夢境的甜香，還打著微微的鼾，顯然是已經進入了好夢。而周遭根本無人守夜，營地里安靜的不像女巫生活的地方。

    薇拉站起來，突然想到她并沒有讓人搜身薇薇安。也許她想給小公主一絲尊嚴，也許薇拉自傲于公主那琳瑯的魔法道具無法騙過女巫。

    但無疑，她犯了一個錯。除非小公主身上有大魔導士的贈禮，得以聯系庫修斯。但無論怎么樣，薇拉想到了一個她從未想過的可能性，她此時甚至疑惑自己之前為什么不這樣想。大魔導士完完全全的站在庫修斯的意愿那邊，并不對她心懷憐憫。大魔導士讓自己的力量被毫無保留的盡情利用，紛爭之外？不，他是庫修斯的魔杖。

    薇拉意識被迫回籠清醒，有些東西在她腦中驟然明晰。在這個霧夜中，她突然發出了困獸一般奔潰的嚎叫。她向天空丟了一個魔法，霧氣被瞬間驅散，營地也重新被驚醒。昏黃色的游離星點暴露出了它們的本來面目，大量火把和劍尖在夜空下的懸臂上向下指著薇拉一行人。

    原來懸臂并非高聳入云，她可以清清楚楚看得到上面的人。

    領頭人她再熟悉不過，薇拉從嗓子里一個音節一個音節，擠出咬牙切齒的叁個字：“庫——修——斯——”

    備注：女巫和海妖的交易，二十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