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她直視著尉遲越,平靜道:“妾所有的一切都是殿下的,唯有這顆心,雖不值當什么,妾還能做得了主,恕難從命?!?/br> 她每說一句,尉遲越的心便絞緊一分,最后一個字落下,他已經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雖身為君王,但也并未比別人多生幾顆心,僅有的一顆已經毫無保留地交了出去,他不知道還有什么能給她。 他的心也會痛,也會流血,并不比別人的更堅硬。 沈宜秋將他神色看在眼里,心口一陣陣抽疼,話說起來容易,可是給出去的心又怎么收回來? 尉遲越輕聲道:“小丸,你明知道不是這樣的。你想要什么,我都會給你……” 沈宜秋道:“殿下的恩賜,妾不想要。妾想要的,殿下也給不了?!?/br> 尉遲越深深地望著她,啞聲道:“只要你說一聲。” 沈宜秋道:“妾只想要自在,要心無掛礙,殿下給得了么?” 尉遲越不由苦笑,鐘愛一個人,心系在了她身上,苦樂都被牽動著,牽腸掛肚,什么都不由己,他又何嘗有自在? 一時間兩人無話,寢殿中一片死寂,只有燭芯燃燒,不時爆出“噼啪”一聲響。 沈宜秋心緒漸漸平復,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說的這些話,已經夠她被廢十回八回了。 她不由自嘲,恃寵而驕這樣的事,有一天竟然也會發生在她身上。 她扯了扯嘴角,起身下床,向著男人恭恭敬敬地下拜行禮:“妾僭越,請殿下降罪。” 尉遲越一怔,不自覺想去扶她,卻抬不起手。 她說了那么多話,都不如這一跪、這一聲告罪令他難過。 他翻身坐起,披上外衫,便繞過屏風往外走。 走出幾步,他看到素娥掌著燈,一臉不安地站在寢殿門邊。 尉遲越頓住腳步,往殿中回望了一眼,對素娥道:“扶娘子起來,地上冷?!?/br> 第130章 回頭 素娥聞言,連忙跑進內室,將沈宜秋扶上床,急道:“娘子,這是怎么了?” 太子和太子妃就寢時不喜有人在內室伺候,因而她方才在外間,聽不清兩人在說什么,只依稀覺得娘子語聲有些高,語調似乎也不太客氣,似是與太子起了爭執。 太子的聲音倒是低低的,但他拂袖離去,顯是動了氣——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兩人成婚以來一直相敬如賓,臉都沒紅過一回,在靈州又一同經歷了生死,不想最該蜜里調油的時候,竟然吵起來了。 沈宜秋輕描淡寫地一笑:“無事,你也去睡吧,我一個人待會兒。” 素娥抿抿唇,卻不敢便走:“奴婢去給娘子煮一壺熱茶?” 沈宜秋搖搖頭,輕輕推了她一把:“去吧素娥姊姊,別cao心了。” 素娥一步三回頭地挪了出去,沈宜秋臉上的笑容頓時不見了蹤影。 她面朝床里側,蜷起身子,抱住薄薄的衾被,雖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她此刻卻覺手腳冰涼。 尉遲越回前院了么?她明知自己不該cao這份閑心,卻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來。 她想起上輩子剛聽說自己被指為太子妃時隱隱的歡喜,那時候,他是年幼時穿透她周遭黑暗的一縷光。 然而嫁入東宮后,她才知道全然不是那回事,他不滿意她,更不喜歡她,她笨拙地做了許多事,卻似乎只是讓他加倍不喜。 她便逐漸醒悟過來,有的事不是靠使勁就能做到的,便不再有所期待。 再到后來,他們中間的人和事越來越多,自然而然漸行漸遠。 可這一世他偏偏又來招惹她。 她有些詫異自己竟如此沉不住氣,就將那些話說了出來。 不過說開了也好,如今真相大白,她也如釋重負——他那樣一個驕傲的人,又是君王,想必難受幾日便能撂下了。 可是心口為何還是堵得慌? 她想起靈州城破后,她在火場中遙遙地聽見“太子”兩字,便發了瘋似地找路往外逃。她也記得在云居寺醒來看見他的第一眼,心里那種悸動。 她瞞得住別人,卻騙不過自己。 若是她膽子再大一些,再灑脫一些,像她阿娘那般拿得起放得下,抱定“你若無心我便休”的心意,義無反顧、飛蛾撲火地踏出那一步,也許會少受許多折磨。 當年她阿耶阿娘家世懸殊,不亞于尉遲越和她,然而阿娘喜歡上阿耶,便決然嫁了,付出真心從未求過回報。 可惜她不是阿娘,尉遲越也不是她阿耶。 她知道自己多么拖泥帶水、瞻前顧后,若是拿起來,這輩子怕是再也放不下了。 與其看著琉璃脆裂、彩云破碎,再為之悵惘一生、抱憾一生,她寧愿從最初便一無所有。 那些太熱烈太絢爛的,都不屬于她。 火中取栗,一次就夠了。 …… 尉遲越走出承恩殿,并未叫人備輦,而是沿著回廊慢慢向外走去。 來遇喜也不多問什么,見主人三更半夜地從太子妃寢殿中出來,只是默默地提著燈,不遠不近默默綴在他身后。 是夜月光很亮,銀泉一般傾瀉在庭中,花叢中傳來陣陣夏蟲的鳴叫。 他還未走出幾步,忽見一道黑色的影子向他竄過來。 尉遲越不自覺地蹲下身,便往腰間摸去,卻發現自己的腰帶落在了承恩殿中,只得摸摸日將軍腦袋上的月牙斑:“今日沒有rou脯喂你?!闭f罷站起身便要繼續往前走。 日將軍“嗚嗚”叫喚兩聲,來纏他的腿。 尉遲越一不留神差點叫它絆了一跤,小聲訓斥道:“日將軍,你已經是條大狗了,莫再撒嬌賣癡?!?/br> 小獵犬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歪著頭望著主人。 尉遲越將他抱起來,往身后一放,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他穿過回廊,出了宮門,向長壽院走去。 夏夜燠熱,又沒有風,樹葉紋絲不動。 尉遲越步行回長壽院,走出一身汗,去后殿中沐浴更衣,然后躺在床上發怔。 直到此時,他才敢回想沈宜秋方才那番話。 想起那些刀子一樣的話語,他心口仍舊一陣陣抽痛。 要說不傷心是假的,雖說心悅一個人不必求回報,可誰不盼望能用真心換得真心呢? 他就差剖出心來給她看了,可她卻連看一眼都不愿意。 她根本不相信他。 尉遲越翻了個身,面朝床里側。 不知是不是太久沒宿在長壽院,他只覺席簟、枕頭、衾被,哪里都不對勁,輾轉反側半日,酒意全散了,睡意卻半點也無。 他只能忍著錐心刺骨的痛,一遍又一遍,翻來復去地回想她那些話。 大約是想得多了,漸漸的,他似乎有些明白她的不安。 上輩子他做的混帳事且不說,這一世她又是被迫嫁給他,沈家人不能依靠,她在東宮可謂孤立無援,一身榮辱乃至性命都捏在別人手里,又怎么將心交付出去? 更何況她要的并非承諾,而是“自在”。 一輩子被困在宮墻內,此身非己所有,又何來自在?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 他方才被她一席話說得方寸大亂,壓根就沒將自己的心意分說明白,末了又拂袖而去,小丸不知會怎么想? 思及此,他驀地坐起身。 她性情內斂,又是被祖母那般教養長大,心思本就比一般人重許多,什么都放在心里。 如今她能對著他將心里話說出來,不正是一種親近? 她看似離他遠了,但他們之間的那堵無形的墻已經不在了,便是再遠,他多走幾步,總有一天能走到的。 他便即翻身下床,抓起掛在衣桁上的外衫,不等黃門來伺候,一邊將手往袖管里伸,一邊往殿外疾走。 走到門外,便看到階下停著輦車,來遇喜站在輦車旁,微微躬著背。 尉遲越臉上有些掛不住,偏過頭輕咳了兩聲,一言不發地登上輦車,假裝看不到老黃門眼里促狹的笑意。 輦車停在沈宜秋的寢殿外,尉遲越有些情怯,深吸了一口氣,邁入殿中。 他一步步穿過重重帷幔,走到床前,往紗帳中看了一眼,沈宜秋一動不動地背對著他。 但他只聽呼吸聲便知道她是在裝睡——被他拆穿了那么多次,她仍舊百折不撓地裝。 尉遲越有些無奈,明明看著挺機靈,可有時又傻愣愣的。 他脫了外衫,撩開紗帳,躺到床上,從背后將她緊緊摟在懷里,低低喚了聲“小丸”。 他清晰地感覺到懷中人身子一僵,然后掙動起來,想從他懷中掙出去。 尉遲越將她抱得更緊:“沈小丸,我心悅你,不是因為你為我‘殉情’,是因為你是你。我想與你做一對匹夫匹婦,并不是施恩,是為全我一己私心?!?/br> 他在她發上輕輕吻了一下:“我知道你一時半刻不會信我,更不會回心轉意。但我不在意,也等得起,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哪怕一輩子?!?/br> 他頓了頓道:“我不知道一個人要怎樣才算自在,心放在別人身上,也許一世再難自在,但我很歡喜。” 他將她抱得更緊:“你想不出來我有多歡喜?!?/br> 第131章 承諾 沈宜秋未料太子竟然去而復返,正發懵,便叫他撈入懷中,往耳朵里灌了那許多話。 以她前世對尉遲越的了解,他絕拉不下這個臉,做不出這樣的事,更說不出這樣的話。本來她將兩世的他當作兩個人看,只覺理所當然,如今知道是同一個,不由深感詫異。 她當真那么了解他么? 正發怔,尉遲越又道:“我不如你心細,猜你心思免不得會猜錯,你想要什么,一定要告訴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