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何婉蕙說的那些話他并不盡信,他能感覺到,沈宜秋對他并非無情。他與她有種特別的默契,許多話不必明言對方便會知曉,有時甚至會讓他生出心有靈犀的錯覺。 可他們之間始終有一堵看不見的墻,一堵寒冰鑄成的墻。 他以為經過靈州的生死劫難,這堵墻便不復存在,可誰知它非但還在,甚至越發堅固,簡直成了銅墻鐵壁,讓他無法觸及她的心。 他竭盡所能待她好,可她仍舊躲在墻后,便是他將五臟六腑都掏出來給她看,她也不愿意向前邁一步。 他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道:“你不高興么?” 沈宜秋道:“納與不納,殿下定有自有自己的考量,無論殿下如何定奪,妾都會做好自己的本分,高不高興無關緊要。” 尉遲越腦袋發沉,心頭卻竄起一股無名火,用了點力道將她肩頭扳過來:“我怎么做你才會滿意?” 沈宜秋望著他的眼睛,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滿是無奈與彷徨,她的心頭驀地一軟,輕嘆了一聲道:“殿下,妾并無什么不滿?!?/br> 尉遲越凝視著她的雙眼,固執道:“你說謊?!?/br> 沈宜秋道:“妾不敢誆騙殿下,妾真的什么都不缺,妾只想盡自己的本分,安安靜靜地過日子?!?/br> 外頭傳來夜梟的叫聲。 沈宜秋道:“時辰不早了,殿下明日還要去西內拜見母后,早些安置吧。”說罷便要轉身。 尉遲越緊緊扣住她的肩頭,一發狠,翻身將她壓在身下,雙手扶住她的臉頰,逼她看著自己:“不許睡,今夜一定要把話說清楚。” 沈宜秋無可奈何:“殿下有些醉了?!?/br> 尉遲越不吭聲,只是像豹子一樣緊緊盯著她。 男人灼熱的呼吸近在咫尺,心跳不由亂了。 沈宜秋叫他的胡攪蠻纏鬧得有些煩躁:“殿下到底要妾怎么做?” 尉遲越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道:“你心里是不是還在怨我?” 沈宜秋困惑道:“妾為何要怨殿下?” 尉遲越道:“怨我強娶你,拆散了你和寧十一的姻緣?!?/br> 沈宜秋一時沒明白過來,旋即微微睜大眼睛:“親事不是母后的主意么?” 尉遲越酒意上來,嘴上沒了把門:“是孤傳出謠諺向寧家施壓,他們才退親的,你是孤搶來的?!?/br> 他邊說邊挑起沈宜秋的下頜,在她唇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你是我的?!?/br> 沈宜秋蹙起眉:“妾不曾去曲江宴,殿下先前從未見過妾,為何要娶我?” 尉遲越一字一頓道:“因為你是我的?!?/br> 他胳膊忽然一軟,重重地壓在她身上:“因為你是我的太子妃,你是我的皇后,誰也搶不走,寧十一休想搶走……” 話音未落,他便深深地吻住了她。 電光石火之間,沈宜秋忽然想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渾身的血液都匯聚到心臟,然后像火山噴發一樣沖向天靈蓋。 尉遲越正吻得動情,只覺舌頭一痛,身下的女子忽然手腳并用一把將他掀開,顯然用了渾身的力道。 他猛然吃痛,“嘶”了一聲,茫然地睜開惺忪的眼睛。 沈宜秋捋了捋凌亂的長發,冷冷地瞪著他,胸脯起起伏伏:“尉遲越,你給我說說清楚,誰是你的皇后?” 第129章 爭執 尉遲越舌頭上被沈宜秋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疼得酒醒了大半,他仿佛看見他們之間那堵無形的琉璃墻“哐啷啷、嘩啦啦”碎成了齏粉。 可惜與他想的大相徑庭,墻塌了,走出來的不是柔情似水的小美人,卻是個氣勢洶洶的母夜叉。 奇怪的是,尉遲越心間卻涌起一絲難以名狀的甜意。 他這時已察覺自己酒后失言,故意耷拉下眼皮,含糊不清道:“你是孤的皇后,孤的太子少傅,孤的中書令,孤的日將軍……” 沈宜秋氣得渾身發抖,這廝直到此刻竟還想著裝醉蒙混過關! 她伸手扒開他的眼皮:“尉遲越,你說清楚,什么叫我是你皇后?” 尉遲越佯裝這時才醒轉:“小丸?你如今是太子妃,日后自是皇后……” 沈宜秋冷哼了一聲,她猜到他會這么說,但這輩子分明是他搶寧十一的親事,若他不是如她一般死而復生,何來寧十一搶他妻子之說? 天曉得她費了多大的勁才把這輩子和上一世的尉遲越分開,天曉得她多少次告誡自己,上輩子的帳不能算到他頭上。 她火冒三丈地盯著男人俊俏的臉龐,她把他當根脆生生嫩滴滴的小黃瓜,合著那都是刷的綠漆! 尉遲越這時也回過味來,她聽了那句話為何反應這么大?不是應該莫名其妙么? 他心頭一凜,不禁睜大眼睛:“你也是……” 此言一出,更是再也無法抵賴。 沈宜秋抱著胳膊,臉上像結了一層霜,哪里還有半點平日柔順恭謹的影子。 她蹙著眉道:“你為何要娶我?” 尉遲越也詫異:“你不想嫁我?” 沈宜秋只覺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半晌才順過來,反詰道:“太子殿下覺得我上輩子過得有多好,還想重來一遍?” 尉遲越啞口無言,腦海中一時間有無數念頭飛掠而過,他隨手抓住個最顯眼的,脫口而出:“你真想嫁給寧彥昭?” 沈宜秋冷不丁又聽他提起寧十一,不由心頭火起,他們之間的事是寧十一的事么? 可他們之間的事太多,千頭萬緒,她也無從說起,不由自主順著尉遲越的問題說下去:“是?!?/br> 尉遲越感到胸口像被巨石重重錘了一下,五臟六腑都跟著震顫。 他怔怔道:“為何?寧彥昭就那么好?” 沈宜秋聽他還在揪著寧十一不放,越發來氣,索性道:“寧公子自是比不得太子殿下天皇貴胄、人中龍鳳。但我就非得嫁給你?莫非殿下以為我就不配換種活法,過幾天舒心日子?” 尉遲越努力與她掰扯:“你嫁給寧彥昭也未必就會舒心,你明明胸有丘壑,在深宅后院中蹉跎一世豈不可惜?寧家雖有四十無子方能納妾的家規,但也未必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沒有妾的名分,或許有通房、外室。且寧家太看重門第,寧彥昭上輩子便立志要娶五姓女,換作是盧姓、崔姓的女子,他也會欣然應允……” 沈宜秋聽他頭頭是道、條分縷析地分析寧家這門婚事的缺陷,幾乎叫他氣笑了:“太子殿下,你我的事別去牽扯旁人?!?/br> 尉遲越一聽她把寧十一稱作“旁人”,心中的酸意頓時消去大半。 借著微弱的燭火,看見她的眼眶有些發紅,不知是傷心還是氣狠了。 他心頭驀地一軟,起身去床邊倒了杯茶:“小丸,喝口茶湯消消氣,那事是我做得不地道,但事已至此……” 沈宜秋并未接他遞來的杯子:“我便是不嫁旁人,也未必要嫁你。” 尉遲越一怔,手一顫,半杯茶水傾在身上,他也不曾察覺:“為何?” 沈宜秋看著他的雙眼,他眼里純然是困惑,看來不是裝糊涂,是真的不明白。 她想起上輩子那十二年的日日夜夜,像有一抔抔的涼水往她心頭澆,將她的憤怒澆熄了,只剩下無奈:“上輩子你我是什么光景,殿下大約是不記得了?” 尉遲越垂下眼簾:“怪我不好,上輩子叫你受了許多委屈……” 沈宜秋打斷他:“殿下不必如此說,上輩子過成那樣,不是殿下一人之過,妾對殿下也沒有絲毫怨懟之情。重活一世,妾只想與殿下分道揚鑣,井水不犯河水,從此再無瓜葛。 “妾只是想不明白,上輩子殿下對妾甚是不滿,好容易重來一回,殿下為何還要娶我?殿下今時不同往日,這一世想娶何娘子為正妃也并非難事。殿下與何淑妃本就兩情相悅,這一世正該撥亂反正,迎娶意中人,從此比翼雙飛。” 她停下喘了口氣,接著道:“至于妾嫁不嫁人,嫁給誰,過得是否如意,都與殿下無涉?!?/br> 尉遲越從未聽她一下子說這么多話,本該欣慰,奈何這些話句句像尖利的刀子,往他心口里插。 一直盤桓在他心頭的疑惑越來越大:“上輩子你對我不是……” 沈宜秋疑惑道:“我對殿下如何?” 尉遲越道:“若是你對我沒有情意,又怎么會在我死后殉情?” 沈宜秋大惑不解:“我為你殉情?” 尉遲越道:“上輩子我死后那幾日一直在尸身旁飄著,那日在靈堂里親眼見你為我自戕……” 沈宜秋血氣上涌,臉漲得通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難怪……” 她忍不住笑出聲來:“這輩子你娶我,又做這么多事,原來是當我為你殉情而死?!?/br> 尉遲越怔怔道:“所以你并非……” 沈宜秋神色越發冷了:“殿下誤會了,我只是不慎跌了一跤,摔得不巧,磕在殿下靈柩上,這才一命嗚呼。” 尉遲越得知真相,并不覺得失望,反而如釋重負。 他其實一直隱隱有所覺察,真相或許并非他看到的那樣,越了解小丸,他越覺她不像是這種為兒女之情輕生的人。 沈宜秋見他發怔,不由一哂:“如今殿下知道只是誤會,亡羊補牢也為時未晚?!?/br> 尉遲越忙辯解:“不是的,知你并非自戕,我只覺欣慰?!?/br> 沈宜秋抬眼看他,嘴角微勾:“若是殿下不曾誤會,這一世會娶我么?” 尉遲越叫她問住了,若是沒有這個誤會,這一世他會眼睜睜看她另嫁他人,還是會另尋個借口將她搶來? 不曾發生的事,他也難以設想。 沈宜秋又道:“誰替殿下‘殉情’,殿下便娶誰為妻么?” 尉遲越搖搖頭,斬釘截鐵道:“不會。” 他萬分確定,若是換一個人撞死在他棺柩上,他或許會震撼,會動容,會想要彌補,但絕不會因此娶她為妻。 可他卻說不清楚,自己當時為何非娶沈宜秋不可,或許因為上一世他們便是夫妻,或許在他心底里,埋著些許連自己也不曾察覺的遺憾。 他自己也辨不分明,自然也沒法向沈宜秋解釋清楚,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虛攏攏地搭住她肩頭:“小丸,上輩子是上輩子,這一世,你與我在一起難道不開心么?” 沈宜秋想矢口否認,但不免被他一句話勾起了這些時日的點滴回憶,這一年時光她的確過得很開心,自從父母去世,她已經很多年不曾這般開心過。 哪怕始于一個誤會,那些情意與心動卻是真的。 尉遲越見她神色軟下來,立即順著桿子往上爬,將她摟緊;“小丸,上輩子是我不好,這一世我們之間再沒有別人,我們就這么匹夫匹婦地過一世……” 話未說完,沈宜秋卻從他懷里掙了出來,將他一把推開,紅著眼眶道:“承蒙殿下厚愛,妾受不起?!?/br> 尉遲越未曾料到她會是這個反應,登時傻了眼。 沈宜秋道;“上輩子殿下要個賢良淑德的太子妃和皇后,我盡力去做了。這輩子你要風花雪月,要一生一世一雙人,要讓我把心交出來,我又得奉陪么?” 她平復了一下劇烈的心跳:“的確,殿下與妾有如天淵,妾嫁入東宮,衣食起居,無一不仰仗殿下恩賞,此身亦非妾之所有,連妾這條賤命也是殿下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