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便即將那小黃門的話稟明,自責道:“全怪奴婢,聽了只言片語便來搬弄口舌,平白叫娘子與殿下生了嫌隙,奴婢百死莫贖。” 沈宜秋忙扶起她來:“你遇事來告訴我,何罪之有,何況我也并未放在心上。” 想起尉遲越那日大半夜悄悄出去,竟是這么回事,不覺失笑,隨即有些愧疚,她雖然一笑置之,但終究誤會了尉遲越,卻是她小人之心了。 素娥聽主人說不曾將此事放在心上,難免暗自生出另一種擔憂來。娘子嫁入東宮以來,太子如何待她有目共睹,可她待太子雖恭謹,態度始終是淡淡的。 若是她稍微上心些,得知夫君夜會別的女子,必定心煩意亂,又怎會如此鎮定? 素娥不由想起壓在衣笥底下的那只小木盒,想起盒子里的舊帕子和長命縷,心中暗嘆一聲,莫非娘子還是……她不敢往下想,只道:“娘子寬仁,這才不怪罪奴婢,奴婢搬弄是非,合該領罰。” 沈宜秋知她倔強,若不罰她,此事在她心里恐怕過不去,便道:“那就罰你三個月俸。” 素娥這才謝了恩。 沈宜秋想了想又道:“我們來驪山時帶了些衣料子,你替我找找,有沒有細白疊或是益州高杼緞,若是沒有,厚實些的吳綾或蜀綾亦可,要素白的。” 素娥道:“娘子做什么用?” 沈宜秋道:“做貼身衣裳。” 素娥登時明白過來,喜道:“奴婢這就去!” 沈宜秋見她喜上眉梢,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她身邊這些人嘴上雖不說,想必也替她擔著心。 可上輩子有太多事橫亙在她和尉遲越之間,她心知許多事并非是誰的錯,她可以將往事放下,卻早已沒了風花雪月的心境——便是上輩子,她又何嘗有過? 情愛一事于她從來是奢侈,這一世她更是別無所求,只要自在兩字。 但是這一世她與太子雖成婚只有數月,卻比上一世親近許多,那一日在山谷中他坦陳心事,令她生出些知己之感,較之上一世的形同陌路,卻又勝出許多。 尉遲越為君為人都無可指摘,若得一世舉案齊眉,未嘗不是幸事。 她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素娥已帶著兩個宮人抱了十來端衣料來:“娘子,咱們來時只帶了這么些,素白的都在這里了,西域白疊布卻是沒有。” 沈宜秋收回思緒,讓宮人們將衣料攤在床上,挑了一端竹枝紋吳綾,一端益州高杼緞,吳綾用來做裈褲和襪子,高杼緞做中衣。 挑完料子,她讓宮人將余下的收起來,又向素娥要了剪刀、尺子和色墨,便即開始畫線裁剪。 她的女紅雖一般,但這些衣裳是做慣的,便是時隔數年,每一條線的長短尺寸仍舊爛熟于心,片刻便將布片裁好,接著用手將料子揉軟——小時候阿娘身子還算旺健時,總是親手替她和阿耶貼身衣裳,便是這樣將衣料揉軟,如此一來,新衣穿在身上便如半舊衣裳般舒適。 用了半個時辰將衣片搓揉好,她便飛針走線地縫起來。 半日功夫縫了半條裈褲,她估摸著尉遲越公事辦得差不多了,便將布片、針線都裝進篋笥中收起來。 從這日起,每當尉遲越去書齋中理政,沈宜秋便在寢堂中做針線,倏忽過了數日,轉眼便是廿九。 這一日張皇后和德妃、淑妃等一眾宮妃要來華清宮,東宮的兩位良娣也一起過來。 東宮的車馬先到,沈宜秋與兩位良娣好幾日未見,一見面便有說不完的話。 到薄暮時分,蓬萊宮的車馬也到了,可其中卻沒有張皇后。 一問,原來皇后前日舊疾發作,眼下臥病在床,因怕太子和太子妃擔心,命甘露殿諸人將消息瞞下,眼看著出發在即,無法成行,這才叫德妃帶了消息來。 張皇后素有舊疾,只是她不喜歡麻煩旁人,每次犯病都悄無聲息,遠不如賢妃的便宜病那般聲勢浩大。 沈宜秋聞聽此訊,心中很不好受,張皇后是懷胎時坐下的病,遍延名醫也無法根治,上輩子沒看到尉遲越登基便仙逝了。 今歲皇帝執意要在驪山過年,元旦大朝會設在華清宮宮城外的觀風樓前,將百官和內外命婦都召了來,蓬萊宮中便只剩下皇后與一些沒位份的掖庭美人。 張皇后膝下沒有一兒半女,母親已逝,無有姊妹,向來寵愛的幾位公主都已出嫁,又要攜駙馬來驪山伴駕,自然不能陪在她身邊。 沈宜秋心中難受,夜里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終于鼓起勇氣喚了一聲“殿下”。 尉遲越立即道:“怎么了?”口齒清晰,顯然也并未睡著。 沈宜秋抿了抿唇道:“妾有個不情之請……” 話音未落,便聽太子道:“你也在擔心母后?” 沈宜秋心頭一暖,她一直以為太子與皇后不甚親近,聽見這個“也”字,便知他也記掛著嫡母。 她道:“妾想去蓬萊宮為母后侍疾,求殿下允準。” 尉遲越退后一些,看著她的眼睛:“你明日去東內,何時回來?” 頓了頓道:“打算和孤分開過年?” 沈宜秋默然不語,驪山與長安之間幾十里路,乘馬車一日來回著實勉強,她明日去探望皇后,便趕不回來與太子一同過年了。 她料想太子斷然不會答應,只是不爭取一下心中難安,聽他話里的意思,果然十分不豫。 她心中失望,卻也無計可施,成婚第一年便與夫君分開過年,便是在尋常人家也不成話,何況在天家,可說驚世駭俗。 他沒有怫然作色已是涵養過人了。 正欲闔上眼再不提此事,忽覺腰間一緊,卻是太子扣住了她的腰。 尉遲越在她臉上一通亂親,這才道:“不愧是孤的好小丸,心地好又孝順。” 沈宜秋不禁喜出望外:“殿下準了?可若是分開過年……”傳出去終究于太子和東宮的聲名有損。 尉遲越卻道:“誰說孤要與你分開過年。” 頓了頓道:“明日我去求阿耶,我們一起去蓬萊宮陪母后過歲除。” 沈宜秋驚道:“元旦大朝會怎么辦?還有歲除的夜宴……”元旦皇帝不但要受百官朝拜,還要接見萬國來使,太子斷然沒有缺席的道理。 況且帝后不和,盡人皆知,太子不出席歲除夜宴,卻去蓬萊宮陪嫡母,皇帝定然會不悅。 尉遲越卻道:“孤陪你們用完晚膳,連夜趕回驪山便是。” 沈宜秋待要說什么,尉遲越道:“非是為了你,孤本就要去。” 說罷將她腦袋往胸口一按:“快睡,不然明日有你受的。” 沈宜秋將頭靠在男人胸口,聽著一聲聲有力的心跳,心中一片寧謐,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翌日一早,尉遲越便起身前去紫云觀向皇帝請安辭行。 皇帝素來起得遲,太子足足等了一個時辰,才等到皇帝醒來。 問安寒暄畢,尉遲越將事情一說,皇帝的臉色便是一沉,昨日得知張氏拿喬,拂他的面子,他已然憋了一肚子火,聽見太子這話,更是大光其火,便即疾言厲色道:“皇后不在,宴會可以由德妃主持,你這個太子不在,朕上哪里找人替你?” 尉遲越跪倒在地,可臉上卻沒有什么惶恐之色,沉聲道:“圣人以孝治天下,母后寢疾,為人子者理當侍奉在側,請圣人成全。” 皇帝斜睨了兒子一眼,冷哼了一聲,嘴角肌rou抽動:“你只知向嫡母盡孝,朕與你生母呢?”心中冷笑,說得這般冠冕堂皇,無非是看張家手里握著北衙禁軍的虎符,這才巴巴地趕去討好張氏。 尉遲越再拜道:“兒子無能,無有兩全之策,還請圣人恕罪。” 皇帝一揮袖子,寒聲道:“你要去便去,元旦大朝也不必出席了。” 尉遲越仍是那副泰然自若、八風不動的模樣,眉頭都未皺一下:“遵命。”行禮謝恩,便即辭出。 皇帝氣得砸了一只香爐兩套茶碗。 尉遲越走在回廊上,身后不斷傳來瓷器碎裂之聲,他卻恍若未聞。 第85章 歲除 尉遲越回到少陽院,沈宜秋早已將車馬、行裝準備停當。 兩人登上馬車,尉遲越又吩咐黃門將未及批閱的奏疏搬上馬車。 沈宜秋道:“東宮無人在這里也不好,六娘和十娘既來了,讓他們多留幾日吧。” 尉遲越知道他是心疼兩位良娣舟車勞頓,又憐他們難得出來玩一趟,故此尋個借口讓他們多留幾日罷了,便點點頭:“你安排便是。” 沈宜秋見他神色懨懨,知道他方才去紫云觀,定然與皇帝不歡而散,當下便不再說話。 尉遲越靠在車廂壁上,疲憊地闔上眼睛。 天家父子不比尋常父子,但要說沒有一點父子情分,那也是言過其實。 皇帝初登大寶那幾年也曾有過數年的勵精圖治,尉遲越年幼時仰望父親,便如望著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可他一年年長大,卻要看著曾經仰止的高山一點點坍塌,夷為平地不算,簡直要陷落成個大坑。 即便兩世為人,他也無法做到心如止水。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拿起一封奏疏開始閱覽。 沈宜秋見慣他爭分奪秒、廢寢忘食,也不以為怪,便即拿出一卷詩文集子,打算趁著路上無事聊以消遣。 誰知還未來得及展開,手中的書卷便被尉遲越抽了去。 男人看了她一眼,蹙了蹙眉,責怪道:“車行顛簸,傷眼睛,還容易頭暈。” 沈宜秋抿了抿嘴,忍不住道:“那殿下怎么還看?” 尉遲越的眼睛仍舊盯著奏書:“孤勤于習武,不比你氣血兩虛。” 沈宜秋叫他的強詞奪理氣笑了:“傷不傷眼與氣血有何干系?” 尉遲越抬起眼看她,嘴角微微揚起:“太子妃莫非是在心疼孤?” 沈宜秋佯裝沒聽見,轉過臉去看車外的景色。 尉遲越笑著將奏表收起,正色道:“孤聽你的,為了小丸保重身體。” 沈宜秋又氣又好笑:“殿下要為了社稷萬民保重身體,妾何德何能……” 尉遲越長臂一舒,環住她的肩頭:“太子妃大可不必妄自菲薄,社稷可不會心疼孤。” 沈宜秋只好告饒:“妾知錯了,妾不該多嘴。”倒招出他那么多渾話來。 尉遲越最喜歡她這副羞惱又無可奈何的模樣,當即將她往懷中一帶。 沈宜秋栽進太子懷中,臉頰貼在他胸膛上,頓時羞慚得燒紅了臉,車廂中雖只有兩人,可織錦車帷之外,便是大隊的隨從侍衛,這般親昵著實有失體統。 尉遲越先前在紫云觀中與皇帝鬧得不歡而散,本來心緒甚是不佳,眼下卻松快了不少。 他知沈宜秋素來端重,也不敢過火,更怕她以為自己浮浪輕薄,只在她腮邊吻了一下,便拉她臥倒下來,讓她枕在自己腿上:“睡會兒。” 沈宜秋掙扎了一下,沒掙過他,便從善如流地闔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她恍惚醒來,睜開眼睛,卻見尉遲越的裘衣蓋在自己身上,他右手輕輕搭在她背上,左手中執了一卷奏書,正全神貫注地閱覽。 察覺到她醒了,他立即將手中奏書放下,輕咳了一聲道:“才走了半程,你再睡會兒。” 沈宜秋知道自己一睡他又要拿起來看,搖搖頭:“妾睡醒了。”便即坐起身。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不時看看窗外風景,剩下一半路程很快便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