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由瞥了太子一眼，不得不說，他這兒子選士的眼光確實(shí)不錯。

    以寧彥昭為首的新科進(jìn)士進(jìn)入殿中，向皇帝、太子跪拜行禮畢，皇帝看了一眼眾人道：“爾等是國之英彥，以文章顯達(dá)，當(dāng)思報效朝廷，勤習(xí)事君澤民之術(shù)，為社稷萬民謀福祉。”

    寧十一等人再拜道：“謹(jǐn)遵陛下諭旨。”

    皇帝又勉勵了幾句，便吩咐黃門在殿中設(shè)宴。

    文英薈萃，宴席上自然要飲酒賦詩，揮毫潑墨。

    寧十一才思敏捷，旁人一首還未寫罷，他已吟出三首，雖是應(yīng)制之作，卻佳句迭出，頗為清麗可喜。

    皇帝親執(zhí)寧彥昭的詩卷，捋須頷首：“好個‘落月銜仙竇，初霞拂羽衣’好，好！”竟連道了五六個好字。

    陪宴的臣僚方知這新科狀元年紀(jì)輕輕卻頗為通達(dá)，知道今上好求仙問道，便投其所好，果然令龍顏大悅。

    尉遲越上輩子與寧十一郎君臣多年，倒是不以為怪，寧彥昭看似清冷，其實(shí)并非恃才傲物之輩，興許是因?yàn)楦缸娑嗄陙聿坏檬嬲梗B(yǎng)成了他玲瓏的性子。

    皇帝圣心大悅，便即命賞，彩緞絹帛金銀以外，又賜以良駒寶馬一匹，美人一雙。

    寧十一謝恩領(lǐng)賞，皇帝又問道：“天賜良才，是社稷之幸，錦帛良馬不足嘉賞爾之宏才，十一郎，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群臣面面相覷，連尉遲越也微微納罕，看來寧彥昭這幾首詩當(dāng)真作得頗合圣意。

    寧十一郎得了皇帝的青眼，面上卻無半點(diǎn)驕矜之色，不卑不亢地再拜謝恩：“仆粗質(zhì)陋才，蒙陛下不棄，已惶恐不已，不敢求賞。”

    皇帝見他氣度閑雅，越發(fā)滿意，和善地笑道：“朕今日高興，你不必有所顧慮，盡管提。”

    皇帝執(zhí)意要賞，再推辭便是不敬，但提什么賞賜，卻也很有講究。

    皇帝名為賞賜，其實(shí)無異于一場考校，殿中諸人盡皆望著寧十一，等著看這新科狀元會交出怎樣的答卷。

    寧十一郎沉吟片刻，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太子，向皇帝道：“承蒙陛下厚愛，仆聞太子殿下藏有王右軍《蘭亭序》真跡，若有幸一觀，仆死而無憾。”

    眾人心中暗暗叫好，這賞賜提得果然極巧，既全了皇帝的體面，又顯出自己重文輕財(cái)?shù)娘L(fēng)骨，還可借機(jī)與太子套個近乎。

    皇帝朗聲笑道：“不愧是清才俊士，要的賞賜也如此清雅絕俗。”

    他轉(zhuǎn)向太子：“三郎，不妨成人之美吧？”

    尉遲越沉吟片刻，看了一眼寧十一，向皇帝行個禮道：“啟稟圣人，《蘭亭序》已易主，兒子須問一問新主，方能答復(fù)寧公子。”

    此言一出，殿中嘩然。

    第69章 珍寶

    太子淡淡一句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麟德殿幾乎沸騰起來。

    《蘭亭序》是稀世罕有的珍寶，便是今上的內(nèi)藏庫里也找不出第二件可與之媲美的墨寶。

    皇帝本人更是愕然，因?yàn)椤短m亭序》為何會在太子手上，來龍去脈沒人比他更清楚。

    太子十二歲那年與幾位皇子一起隨他在禁苑中圍獵，他們追著一頭獐子進(jìn)入密林中，冷不防從旁躥出一頭麋鹿，眼看著就要撞向他的坐騎，幸虧太子奮不顧身一躍擋在他身前，同時彎弓搭箭，一箭射中麋鹿前足。

    然而那鹿來勢洶洶，折了一腿沖勢仍然了得，太子被鹿角掛到肩膀，當(dāng)即滾落馬下，幸而他隨機(jī)應(yīng)變，往馬腹下一滾，方才沒被鹿蹄踩中。

    太子拼死救駕，自然要重賞，他問太子想要什么賞賜，太子倒也不與他見外，一開口便要了他內(nèi)藏庫中絕無僅有的至寶。

    說這《蘭亭序》是他以命掙來的也不為過。

    得了賞賜之后，太子果然也將這寶貝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旁人別說染指，連看一眼他都要心疼。

    如此珍愛之物，竟會拿去送人，皇帝不由沉吟，莫非是推托之詞？

    他打量著兒子，試圖從他臉上找出點(diǎn)蛛絲馬跡。然而太子一臉坦蕩，又不似托辭。

    皇帝忍不住想問問《蘭亭序》的新主人究竟是誰，但大庭廣眾之下，又不好問出口。

    尉遲越轉(zhuǎn)向?qū)幨唬骸斑€請寧公子見諒，請稍待一兩日，等孤問過新主，立即派人去貴府通稟。”

    寧十一神色淡然，一派寵辱不驚，只是長揖至地道：“是小子無禮，令殿下為難。”

    心中卻不太相信，他早已聽聞《蘭亭序》是太子心頭愛物，如此珍寶，怎會拿去賞人？

    興許只是對他心存芥蒂，故意當(dāng)著群臣的面砌詞推脫罷了，可既然有芥蒂，又為何點(diǎn)他為狀元？太子其人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寧十一望著高踞上座的儲君，只見頭戴白玉冠、身著紫金袍，腰間束著金玉起梁珠寶鈿帶，只比他大了一歲，已有淵渟岳峙的氣概。

    比起形容枯槁、雙眼渾濁的皇帝，年輕的太子反倒更有君臨天下的威儀。

    寧彥昭的目光落在太子的手上，正是這對白皙修長，宛如文士一般的手，卻能翻云覆雨，隨心所欲地左右他的命運(yùn)。

    這雙手可以奪走他心宜的女子，也可以賜予他天下士子夢寐以求的青云路。

    寧彥昭心中有不甘，亦感其知遇之恩，最終化作心中一聲暗暗的嘆息。

    尉遲越卻無暇考慮他和寧十一之間的恩怨——他只是發(fā)愁該怎么和太子妃開口。

    送出去的東西再要去借已經(jīng)有些不成話，偏偏還是為了寧彥昭向她借，他不能不說緣由——寧彥昭大庭廣眾之下提出要一睹蘭亭真跡，這段“佳話”想必當(dāng)天就能傳遍長安城，自然也瞞不過沈宜秋。

    她本就對寧彥昭余情未了，又鬧這么一出，不知心中又會起什么波瀾。

    尉遲越掃了眼寧十一，越發(fā)覺得這張小白臉看著糟心，提什么要求不好，偏偏是《蘭亭序》，莫非真有靈犀一說？

    想到此處，他忙將思緒截?cái)啵缃裆蛞饲镆咽撬奶渝€(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在承恩殿里坐著，一百頭靈犀來拉都沒用。

    他稍覺寬慰，不過胸中還是堵著一團(tuán)郁氣，在宴席上不覺多飲了幾杯酒。

    酒闌席散，尉遲越坐上回東宮的馬車，他素來量淺，飲多了酒便犯暈，靠著車廂壁打了會兒瞌睡，下車時仍覺頭重腳輕。

    到得承恩殿中，沈宜秋已經(jīng)沐浴完畢，穿著寢衣靠在榻上，手里還握著一卷書，雙目已經(jīng)闔上，竟是不小心睡著了。

    殿內(nèi)燃著炭盆，與室外的冰天雪地如同兩個季節(jié)。

    沈宜秋身上搭著一條薄薄的兔褐毯子，足衣和裙擺間露出一截玲瓏如玉的足踝。

    尉遲越一眼望去，喉頭發(fā)緊，頭暈得越發(fā)厲害了。

    這時候，沈宜秋聽到動靜醒轉(zhuǎn)過來，揉了揉眼睛，仍舊有些睡眼惺忪。

    她站起身，趿著絲履迎上前來：“殿下可是飲了酒？”

    尉遲越忙退開一步：“酒氣很重？”

    沈宜秋一笑，腮邊現(xiàn)出淺淺的笑靨：“不重。”說罷便去替他解狐裘，又命宮人去煮醒酒湯。

    尉遲越坐在榻上，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清了清嗓子道：“小丸，孤有件事與你相商。”

    沈宜秋見他臉上微露赧色，不由納悶，抿抿唇道：“殿下吩咐便是。”

    尉遲越道：“《蘭亭序》可否借我一用？”

    沈宜秋一怔。

    尉遲越覷著她臉上的神色，接著道：“今日圣人在麟德殿饗宴新科進(jìn)士，席間寧十一應(yīng)詔賦詩，圣心大悅，意欲厚賞，讓他自己提，寧十一要借《蘭亭序》真跡一觀。”

    他頓了頓道：“孤并未應(yīng)下，你若是不愿借，孤便叫人回絕。”

    沈宜秋微啟雙唇，半晌沒發(fā)出聲音，好容易回過神來：“殿下的意思是，妾這里的《蘭亭序》是真跡？”

    尉遲越不由一挑眉：“莫非你一直以為孤送你的是贗品？”

    他深吸了一口氣：“禮單上不是白紙黑字寫著？”

    沈宜秋道：“禮單足有好幾卷，妾不曾看完。”

    尉遲越叫她噎得不輕，不成想沈宜秋比他還憤慨，睜大眼睛，一臉難以置信：“那可是《蘭亭序》啊，殿下怎么隨便拿來賞人？”

    尉遲越氣得肝疼，他是隨便賞人？《蘭亭序》是他心頭rou，他剜出來給她，到了她嘴里就成了隨便賞人。

    莫非重活一世，這女子換了一副鐵鑄的心腸？

    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太子殿下自然不會這么說，他只輕描淡寫地哼了一聲：“不過是一軸書卷，孤愿意送誰便送誰。”

    若是沒有上輩子的經(jīng)歷，沈宜秋說不定真信了，但這《蘭亭序》可是何婉蕙都求而不得的東西，她狐疑地看著太子，莫非重活一世，他被豬油蒙了心？

    不過此刻不是計(jì)較這些的時候。沈宜秋拎著裙擺快步跑到墻邊的螺鈿紫檀木櫥前，打開櫥上的小金鎖，打開櫥門，小心翼翼地取出裝《蘭亭序》的木函放到書案上，將燈燭、墨池移開八丈遠(yuǎn)，這才凝神屏息打開蓋子。

    她一想到自己無數(shù)次隨意將這寶貝攤在案上，對著摹寫，或是一邊飲茶、吃菓子一邊揣摩筆意，便覺頭皮一陣陣發(fā)麻——好多次尉遲越就在旁邊看著，竟然忍得住一聲不吭。

    好在《蘭亭序》安然無恙地躺在盒子里。

    尉遲越探手來取，沈宜秋眼明手快地將他擋住，從袖子里掏出絹帕與他墊著：“殿下請小心些吧。”

    尉遲越叫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鄭重其事的模樣逗樂了，做了兩輩子夫妻，她從來都是一副云淡風(fēng)輕、寵辱不驚的模樣，此時卻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守財(cái)奴。

    他上輩子總覺沈宜秋出身五姓世家，無時無刻不端著架子，不如何婉蕙那般任情隨性，可今日之事若是換作何婉蕙，又豈敢顯露出這“傖俗”的一面？

    如今回想起來，沈宜秋的刻板不過是祖母言傳身教的緣故，只是因循習(xí)慣使然。倒是沈老夫人如此嚴(yán)苛的訓(xùn)誡也未能將她天然的性情磨滅殆盡，實(shí)已令人訝異。

    尉遲越心中無端涌起股柔情，也不去管書卷了，一把將她攬入懷中，低頭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沈宜秋卻還記掛著案上的《蘭亭序》，掙扎著彎下腰，夠到蓋子，合上木函，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尉遲越笑著揶揄她：“不想沈七娘也有為身外之物折腰的時候。”

    沈宜秋哭笑不得：“這可是《蘭亭序》啊！莫說是折腰，折成兩段都無妨。”

    她頓了頓道：“殿下還是將《蘭亭序》收回去吧。”

    尉遲越不禁詫異：“為何？”

    沈宜秋道：“此物實(shí)在太珍貴，放在承恩殿中責(zé)任便在妾身上，往后妾時時都要掛心，恐怕寢食難安，倒不如仍舊由殿下保管著。”

    尉遲越挑了挑眉：“送出去的東西豈有收回的道理，孤已將它贈與你，你就是它的主人，即便遺失、毀損，孤也不會過問。”

    他不說“遺失”、“毀損”還罷了，一聽這兩個字眼，沈宜秋耳朵里便嗡嗡作響，連忙搖頭：“不可不可，若是在我手上丟了毀了，那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還是請殿下收回去吧，妾要看時去藏書樓看便是。”

    尉遲越見她執(zhí)意要將書卷送回，想了想道：“既已送給你，這《蘭亭序》便是你的東西，孤只是代為保管，你仍可隨意處置。”

    沈宜秋這才松了一口氣。

    尉遲越松開手：“你還未答復(fù)，究竟借還是不借？”

    沈宜秋撫了撫木函：“借多久？要帶出宮去么？”

    尉遲越啞然失笑：“不必，若是你肯借，孤便請人來崇文館看。”

    沈宜秋松了一口氣：“好。”

    是夜，兩人躺在床上，沈宜秋慢慢平靜下來，方才有些不安，尉遲越從來不是個色令智昏的人，便是上輩子寵愛何婉蕙，也頗有分寸，比如金珠寶玉可以賞，《蘭亭序》卻不行。

    他為什么會將《蘭亭序》送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