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來遇喜目光閃了閃:“奴這就著人準備。” 宋六娘和王十娘白日里在飛霜殿受了驚嚇,這會兒仍舊有些惴惴的,一時擔心賢妃為難太子妃,一時又擔心太子回宮后要追責,兩人都不敢就寢。 黃門來請,兩人起身略理了理衣裳,便即跟著去了承恩殿。 尉遲越邊等人邊爭分奪秒地批奏書,待人到了,叫黃門將他們徑直引到東軒。 兩位良娣行過禮,見太子沉著臉,心便提了起來。 尉遲越放下書卷掃了他們一眼,只見宋六娘眼皮還腫著,想起太子妃的叮囑,捏了捏眉心,緩頰道:“賜坐。” 待兩人坐定,尉遲越方才對宋六娘道:“今日郭賢妃召你去,究竟所為何事?” 宋六娘的嘴唇立即打起了哆嗦,鼻尖發紅,眼里包著淚,卻不敢當著太子的面哭,使勁憋著:“殿……殿下恕罪……” 尉遲越一見女子泫然欲泣的模樣便心煩意亂又束手無策,不由撫了撫額頭,這副模樣若是叫沈宜秋看見,不知當他怎么難為人了。 他看向王十娘:“王氏你說。” 王十娘鎮定多了,將飛霜殿中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她記性絕佳,幾能過耳不忘,將郭賢妃、宮人和沈宜秋的話復述一遍,幾乎一字不差。 尉遲越的臉色越來越差,聽聞生母言涉咒詛,更是沉得要滴下水來。 他知道王氏為人正直,絕不會夸大其詞、添油加醋。他知道生母蠻不講理、睚眥必報,卻不想她為了上回一點小齟齬,竟然荒唐到這等地步。 王十娘見他面色不豫,不敢接著往下說,尉遲越道:“太子妃又為何留下侍疾?” 王十娘便將那中年宮人如何搬弄口舌學了一遍。 尉遲越道:“可是生得像魚那個?” 王十娘幾乎忍不住笑出來,那宮人臉大而扁,兩眼之間幾能再擺下一對眼睛,不成想太子殿下看著一本正經,刻薄起人來倒是入木三分。 她斂容道:“回稟殿下,正是此人。” 尉遲越冷哼了一聲:“接著說?!?/br> 王十娘又將郭賢妃和沈宜秋的話學了一遍。 尉遲越不覺捏住腰間的紫玉摩羯佩,直捏得指節發白。 待王十娘說完,他沉吟半晌,這才點點頭道:“孤知道了?!?/br> 宋六娘本以為太子要發落她,不成想他從頭到尾也沒追究抄錯經文之事,心弦一松,只覺整個人虛飄飄的,手腳軟得如同面搓成一般。 尉遲越見她這不爭氣的模樣便頭疼,也只有沈宜秋耐煩寵著,他揮揮手道:“往后做事仔細些便是,你們退下吧?!?/br> 待兩人離去,尉遲越坐著生了會兒悶氣,這叫宮人伺候沐浴更衣。 不覺已近三更,他熄了燭火,獨自躺在他和太子妃兩個人的床上,酒意已散得差不多,睡意卻遲遲不來。 衾被里似乎還殘留著沈宜秋發膚上那股獨特的香氣,待他凝神去細嗅,卻又忽地飄渺無蹤,無跡可尋,仿佛只是他的錯覺。 輾轉反側間,他不覺想起上輩子的事。 那時他們新婚不久,便是一開始不滿意張皇后選的妻子,可他們少年夫妻,沈宜秋又是那般溫婉恬靜,要說沒有一點心動,也是自欺欺人。 他們也曾有過一小段綢繆的時光。是什么時候開始悄悄變化的?他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就像一壇清酒慢慢變濁,變酸,誰也不知是幾時開始的。 但他卻清楚地記得,他們新婚未滿一月,郭賢妃的頭風病便頻頻發作,沈宜秋總是一聽聞消息便入宮問安,親自侍奉湯藥,少則三五日,多則七八日。 每次從飛霜殿回來,她總是比平日更沉默寡言,對著他時卻沒有半句怨言。 那時候他只道她遵從孝道,克己守禮,卻不曾想過,她是因為他才甘愿忍受一個陌生婦人的刁難和無禮——那時候郭賢妃當著他的面也忍不住含沙射影地刺她幾句,遑論背著他時。 而他卻對她的委曲求全視而不見,欣慰于她的懂事和省心。 如今想起這些事,他心里像是灌了鉛,沉沉地往下墜。 好在來者猶可追,這輩子,決計不能再重蹈覆轍,叫她受委屈。 太子輾轉難眠,沈宜秋卻是難得睡了個暢快的囫圇覺。 她以前有些認床,重生以來卻將這毛病徹底改了,練就了一身隨時隨地閉眼就睡的本事——如今一想,并非她天生眠淺,卻是上輩子心太重的緣故。 她坐起身,推開床屏,便有宮人來伺候她更衣洗漱。 沈宜秋看了看更漏,已經過了辰時,她昨夜睡前便囑咐帶來的宮人守好門,若有賢妃的人來催,務必將他們攔在外頭,她占著太子妃的名分,正經算起來,她的婆母只有張皇后,地位僅次于帝后和太子,正一品的賢妃還得往后排。 上輩子她不過看在尉遲越的份上敬她幾分,如今卻不必看她臉色。 慢條斯理地用罷早膳,便有宮人來稟,太子到了,正在賢妃娘娘的寢堂中。 沈宜秋料到尉遲越會來,不過她還不曾給郭賢妃點顏色瞧,不能叫他壞了自己的好事。 她打定了主意,便即披上織錦半袖,帶著宮人出了下榻的西側殿。 到得賢妃寢堂,只見賢妃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尉遲越坐在榻邊,雖面色如常,但沈宜秋只消一眼便知他心中不豫。 她若無其事地走上前去行禮:“妾請太子殿下、賢妃娘娘安?!?/br> 尉遲越不動聲色,一雙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盯著她,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見她面色白里透粉,并無半點受委屈的跡象,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溫言道:“不必多禮。” 郭賢妃將兒子的神情看在眼里,咬了咬腮幫子,似笑非笑地對尉遲越道:“太子殿下親眼見著太子妃全須全尾,這下總該放心了吧?” 尉遲越深諳生母的性子,不去理會她,對沈宜秋道:“孤今日去紫宸殿向圣人稟事,你在此陪伴母妃,用罷晚膳同孤一起回東宮?!?/br> 賢妃嗤笑了一聲:“賤妾哪里敢勞動太子妃大駕。” 沈宜秋低下頭,臉上現出為難之色,下拜道:“為娘娘侍疾,代殿下盡孝,乃是妾分內事。” 她又對尉遲越道:“請殿下成全妾一片孝心?!?/br> 郭賢妃笑道:“三郎你聽到了,是不是阿娘逼你新婦留下侍疾?” 尉遲越道:“母妃說笑了,母妃要媳婦侍疾,三郎怎敢置喙,只是沈氏體弱多病,又粗枝大葉,恐怕侍奉不周,反倒給母妃添亂。” 說罷便一個勁地朝沈宜秋使眼色,他都已經替她搭好了梯子,她只需順著下來便是。 可沈宜秋卻渾似聽不懂,也不看他,卻對郭賢妃道:“殿下所言極是,妾粗手笨腳,承蒙賢妃娘娘不棄。” 郭賢妃心下得意,還算這沈氏有幾分眼色,知道討好她這個婆母,她也緩頰道:“太子妃親自侍奉湯藥,我只有惶恐榮幸的份,豈敢嫌棄。” 兩人一遞一說,儼然是一對孝慈和睦的姑媳,尉遲越白般暗示,沈宜秋只作不知,他也不能強行將她綁走。 他早已看出來了,沈宜秋是真的想留下替賢妃侍疾。 要說沈宜秋心甘情愿侍奉他生母,他便是再自欺欺人也不會信——這輩子她滿心滿眼只有寧彥昭,連他這個夫君都不愿奉承,怎會愿意服侍他生母? 多半是為了宋氏和王氏著想。 尉遲越嘴里發苦,在太子妃心里,兩個良娣的分量怕是比他這夫君還重些。 就在這時,那長相似魚的宮人捧了一碗藥湯進來,沈宜秋挽起袖子,接過藥碗道:“我來?!?/br> 那宮人頓時眉花眼笑:“有勞太子妃娘娘?!备吒咴谏系氖兰遗⒔鹱鹩褓F的太子妃,到了他們賢妃娘娘跟前,還不得伏低做小,同他們這些宮婢一樣端湯喂藥? 尉遲越看在眼里,隱忍不發,這宮人名喚余珠兒,是郭賢妃乳母的女兒,仗著這層關系成了賢妃的左膀右臂,最喜為主人出謀劃策,攛掇她如惹是生非。 昨日拿抄錯的經書做文章,多半就是此人的主意——尉遲越了解自己生母,憑她自己是想不出這等計策的。 他昨晚便打定主意要將這婦人逐出宮去,也給賢妃一個教訓,可眼下沈宜秋要留下,倒是不便即刻發落,否則生母定要遷怒于她。 尉遲越看著沈宜秋謙卑恭謹地侍奉生母喝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起身道:“那太子妃便在此陪伴母妃,若有什么事,遣內侍來傳話?!?/br> 說罷向郭賢妃行了個禮,辭出飛霜殿。 尉遲越前腳走,沈宜秋一改方才殷勤恭順的模樣,柳眉一蹙,滿臉寒霜,冷冷問道:“此藥是誰煎的?” 郭賢妃叫她這變臉的功夫驚了一下,一時張口結舌,半晌才回過神來,惱怒道:“這藥有何不妥?” 宮人余珠兒道:“啟稟太子妃娘娘,此藥是老奴親自按方煎的?!?/br> 郭賢妃以為沈宜秋要找借口動她宮人,騰地坐起身道:“余嬤嬤打小伺候本宮,難不成還會害我?” 沈宜秋放下藥碗,湯匙落進碗里,發出一聲脆響,眾人心頭都跳了跳。 她略微緩頰:“賢妃娘娘別誤會,娘娘身邊的人,自是信得過的。” 余珠兒松了一口氣,郭賢妃臉色稍霽,便聽沈宜秋接著道:“不知這藥方是何人所開?能否與我一觀?” 郭賢妃不由心虛,她裝病的事人盡皆知,這藥自然也不是療治頭風之藥,卻是養顏湯方罷了,如何能給她瞧?她便拉下臉道:“這是尚藥局林奉御親筆寫的方子,林供奉醫術高明,難不成還有錯的?” 沈宜秋冷笑道:“既然醫術高明,那便是有意為之?!?/br> 她頓了頓道:“不瞞賢妃娘娘,家中重慈罹患風疾多年,我自小侍奉湯藥,一聞便知,此藥斷然不是療風疾方。不知那奉御為何故意用別的藥方充作風疾方,以至娘娘多年飽受痼疾之苦,真真其心可誅!”沈老夫人自然沒有頭風病,但她說有,此時又有誰會去查證? 郭賢妃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她身為寵妃,在尚藥局自然要有自己的親信,有自己人在,裝個病、安個胎,都便宜許多。林奉御從剛入尚藥局起便替她診病,是她最信賴的醫官。 她這會兒才明白過來太子妃要做什么,卻已經晚了。 若是要保林奉御,她便要承認自己多年來都是裝病——她如何丟得起這個人?有的事可以心照不宣,卻絕不能說穿。 可若是不認,便是林奉御失職,他不至于因此獲罪,尚藥局是一定呆不下去了。 沈宜秋轉向自己帶來的宮人,對一人道:“茲事體大,非我所能決斷,你速去稟告皇后娘娘,請娘娘圣裁?!?/br> 郭賢妃臉一白,軟軟地躺回了床榻上。 沈宜秋氣定神閑地拂了拂衣襟,端起藥碗,執起玉勺:“娘娘,養顏湯快涼了?!?/br> 上輩子替她調理身體、安胎保胎的便是這位林奉御,她先后兩胎都未保住,也不曾遷怒、懷疑過醫官,直到前陣子陶奉御替她診視。 他看完藥方后雖未多說,但沈宜秋心思細膩,一聽他語氣便知那方子有問題。 她了解郭賢妃,知道她沒膽子真刀真槍地謀害皇嗣,但那醫官既然欺上瞞下、推諉塞責,那她就讓他再無前程可指望。 第45章 良藥 宮人來稟報時,張皇后正靠在榻上,耷拉著眼皮,由宮人替她輕輕按著頭上xue位。昨日重陽宴親朋齊聚一堂,她興致一高,便多飲了幾杯菊花酒,眼下宿醉未消,還有些頭昏腦脹。 昨日郭賢妃召見太子良娣,留下太子妃侍疾之事,張皇后自是一清二楚——她執掌六宮,千頭萬緒都捏在手心,各宮中的大事小情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她沒去替沈宜秋解圍——若是她精挑細選出來的太子妃連這點小事都應付不了,那她這雙眼睛也可以不要了。 不過聽那宮人說完,她還是情不自禁地睜大了眼,與隨侍的女官面面相覷,這沈七娘太出人意料了! 賢妃的確糊涂,但畢竟是太子生母,連她這個皇后都要容讓她三分,沒想到她一個出嫁月余的新婦說收拾便收拾,且手段干脆利落,直叫她有苦說不出。 張皇后也看不慣賢妃,她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樂見其成,但幸災樂禍之余,也不免擔心太子和太子妃因此反目。 尉遲越在她膝下長大,賢妃待他并不盡心,但人對血脈相連的生身母親,總是有天然的孺慕之情,且子不言母過,便是知道賢妃有錯,一個孝字壓下來,也只有叫妻子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