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宋六娘也低聲道:“不敢懈怠?!?/br> 郭賢妃又問:“你們不曾與太子妃啕氣吧?” 宋六娘和王十娘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女,哪里聽得出她弦外之音,只道郭賢妃怕他們妻妾不和,特地敲打他們,忙道:“太子妃娘娘待妾等如手足,妾等亦當以誠相報,勤謹侍奉。” 郭賢妃撇了撇嘴,她在東宮有自己的耳目,早聽說兩人成日往承恩殿跑,不知道伺候太子,倒是一個勁地奉承太子妃,她只覺不可思議。 在她看來,共侍一夫之人,就算說不上不共戴天,卻也不可能毫無嫌隙,便如她和張皇后,面上抹得過去,背地里卻是彼此看不順眼,爭完夫君的寵愛,又爭兒子的孝心。 大婦與妾室親如手足,簡直聞所未聞。 她今日將宋良娣叫到飛霜殿來,便是要瞧瞧底細,若真像下人說的那樣,她便要殺雞儆猴——她不能拿太子妃如何,難道還不能懲戒一個小小的良娣? 郭賢妃拉下臉道:“你們是太子殿下的嬪妾,第一要緊的便是為殿下開枝散葉?!?/br> 兩位良娣這才明白過來,郭賢妃不喜歡他們與太子妃親近。 兩人心里不服氣,卻也只得道:“謹遵娘娘教誨?!?/br> 郭賢妃又對宋六娘道:“知道我為何獨獨叫你來么?”語氣頗為不善。 宋六娘身子一晃,不由跪倒在地,雙膝緊緊并在一起,虛虛地道:“請娘娘明示。” 郭賢妃冷笑了一聲,向一旁的宮人使了個眼色,那宮人便將一個木函捧到宋六娘面前。 郭賢妃道:“宋良娣,你看看這是什么。” 宋六娘定睛一看,卻是她替郭賢妃抄的經書,她小心翼翼地道:“回稟娘娘,是妾為娘娘祈?!慕?。” 郭賢妃忽然坐直身子,將手中的香珠重重往案上一拍,頓時拍裂了幾顆。 宋六娘一張小臉脫了色,囁嚅道:“娘娘……妾不知……” 郭賢妃對那宮人道:“拿出來給她瞧瞧?!?/br> 宮人打開木函,取出一軸經卷,展開遞到宋六娘面前。 宋六娘接過來,可她驚慌失措,哪里定得下心,目光在經卷上打轉,淚眼婆娑間什么也看不清。 王十娘湊過去一瞧,不由啼笑皆非,宋六娘做事一向有些粗枝大葉,抄經時又有些急,這經卷里便抄漏了一小段。誰知道郭賢妃這么仔細,連祈福的經文都要一字一句地檢查過去。 他們卻是低估了郭賢妃其人,她便是收到皇后賞賜的錦緞、命婦送的節禮,都要叫宮人一寸寸檢查過去,若有瑕疵,便在心里暗暗記上一筆。 王十娘指了漏字的地方,宋六娘這才明白問題出在哪里,卻也松了一口氣,不過是漏抄一段經文,實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她忙道:“妾大意,請娘娘恕罪?!?/br> 郭賢妃繃著臉不說話,她身旁的中年宮人道:“兩位良娣有所不知,前日這經卷送到殿中,當晚娘娘便發起心疾……” 郭賢妃冷笑道:“若沒有這份心,何必多此一舉,倒惹得佛祖怪罪,也不知道這是替我祈福還是咒我?!?/br> 宋六娘臉上剛有些血色,聞言又褪了個干凈,嘴唇哆嗦,話也說不出來,宮禁中巫蠱咒詛最是沾不得,郭賢妃這話實在誅心,顯是在小事化大成心找茬。 王十娘方才見這婦人做張做致便窩了一肚子火,此時血氣上頭,一挑眉道:“娘娘慎言,抄漏經文乃是無心之失,宋良娣絕無不軌之心,妾可以對天起誓,以命擔保?!?/br> 郭賢妃本來也是危言聳聽,不過是見宋良娣膽子小,想嚇她一下,打的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的主意,沒想到這王良娣竟頂撞于她,頓時動了真火:“不管有心還是無意,惹得佛祖不快,致我心疾,莫非還有假?” 王十娘臉若冰霜:“依妾愚見,佛祖斷不會那么小心眼?!?/br> 郭賢妃知道她這是指桑罵槐說自己小心眼,越發惱羞成怒:“太子妃就是這么教導你們的?不敬我倒罷了,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我卻不能輕輕饒過?!?/br> 她尖聲道:“給我去佛堂里跪著,直到佛祖原諒你們的過錯為止!” 她不能發作太子妃,罰兩個良娣跪上兩三個時辰卻無人能置喙,便是太子來了,也不能駁她的臉面。 王十娘和宋六娘知在劫難逃,正要認罰,忽聽屏風外傳來腳步聲,宮人齊齊拜倒:“拜見太子妃娘娘?!?/br> 兩人眼睛一亮,旋即又擔心起來,生怕連累了太子妃。 正為難著,沈宜秋已經繞過屏風,向兩人望了一眼。 只這一眼,宋六娘的眼淚便落了下來,無聲地叫了聲“阿姊”,王十娘提著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沈宜秋不再看兩人,向郭賢妃行了個禮:“拜見賢妃娘娘,娘娘近來可安康?” 郭賢妃柳眉一豎:“我正要叫人去請太子妃,既然你來了,我倒要問問,這兩位良娣是怎么回事?”便將宋六娘抄錯經文、王十娘出言頂撞的“罪狀”歷數一番。 沈宜秋道:“是媳婦管教無方,待回到東宮,我必定好好約束兩位良娣?!?/br> 說罷轉向兩人:“你們還不快向賢妃娘娘賠罪。” 郭賢妃抬手道:“不必同我賠罪,要賠罪去同佛祖賠。” 沈宜秋目光微動:“他們有過,說到底是我的不是,娘娘要他們跪多久?我替他們跪?!?/br> 兩位良娣一怔,心里又暖又酸,眼淚奪眶而出。 郭賢妃一噎,她可以發落太子良娣,卻不能叫太子妃罰跪,一時間有些騎虎難下,癟癟嘴道:“太子妃身份尊貴,我哪里受得起。便是佛祖降罪要我病死,也只能生受了。” 沈宜秋道:“賢妃娘娘吉人天相,佛祖定會保佑娘娘長命百歲。”她這話倒也不假,上輩子張皇后死了,皇帝死了,尉遲越死了,她也死了,郭賢妃還活得好好的。 郭賢妃道:“太子妃不必虛言安慰,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不過是捱一日算一日罷了?!?/br> 她瞄了一眼沈宜秋的小腹:“也不知有沒有那個福分,熬到孫兒降世?!?/br> 那中年宮人行個禮道:“啟稟太子妃娘娘,賢妃娘娘自入秋以來舊疾頻頻發作,并非事出無因?!?/br> 沈宜秋對郭賢妃道:“不知娘娘舊疾發作,不曾入宮侍奉,還請見諒。” 郭賢妃冷笑:“豈敢勞動太子妃的大駕?” 說罷對那宮人嘆息道:“天家不比尋常人家,我又不過是個嬪妾,哪敢叫太子妃侍奉湯藥,便是噓寒問暖也當不起?!?/br> 沈宜秋耐著性子與她說了半天,便是要等這句話。 她勾起嘴角道:“娘娘是太子殿下生母,媳婦理當侍疾,替殿下盡孝?!?/br> 此言一出,殿中眾人皆感意外,王十娘想說話,沈宜秋向她使了個眼色,微微搖頭,她立即會意,將話咽了回去。 郭賢妃也委實意外,怔了怔道:“你肯留下侍疾?” 沈宜秋道:“這是媳婦分內之事?!?/br> 郭賢妃轉念一想,太子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便是張皇后,也無法叫太子不認她這個阿娘,太子妃身份高又如何,侍奉婆母豈非天經地義? 她頓覺腰板直了些:“太子妃一片孝心,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br> 沈宜秋對宋六娘和王十娘道:“娘娘寬宏大量,不與你們計較,你們謝恩告退吧?!?/br> 郭賢妃為難兩位良娣本就是殺雞儆猴,究根結底,她看不過眼的是太子與太子妃感情綢繆,她留下侍疾,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太子不能寵幸妻子,便順了她的意——太子千方百計娶這沈氏女,又為她破天荒地頂撞自己,她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氣。 她當下懶得與兩個良娣計較,三言兩語便將他們打發了出去。 沈宜秋淺淺一笑,上輩子她因了尉遲越的緣故,真心將郭賢妃當作自家長輩,只要她便宜病一犯,她便入宮請安,侍奉湯藥,不敢有一絲懈怠,郭賢妃見她軟弱可欺,便作威作福起來,料她不會向太子訴苦,便成心為難她,又當著宮人的面冷言冷語譏刺她。 沈宜秋本不欲與她計較,若只是為難她一人,她大不了當場針鋒相對頂回去便罷了。 可她偏偏要拿她身邊的人開刀,那她就不能這么輕輕放過了。 而且留下侍疾于她而言是一舉兩得,她終于可以獨占整張床,睡幾夜安穩覺,待她回到東宮,說不定尉遲越能把抱她入睡的習慣改了。 她也不擔心郭賢妃在起居上難為她,畢竟她占著身份,郭賢妃無論如何不會在這上頭落人口實。 尉遲越在麟德殿與皇帝、王公、臣僚們飲宴,免不得多飲了幾杯,待夜闌席散,他被內侍攙扶著走到殿外,只覺頭重腳輕,抬頭一看月亮,竟有四個之多。 來遇喜道:“殿下可要歇在蓬萊宮中?”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思索片刻,還是搖搖頭道:“不必,擺駕回承恩殿?!?/br> 這會兒已過亥時,命婦的筵席散得早,他料想這會兒沈宜秋早已回到東宮,便也沒著人去問。 他在馬車上小憩了一會兒,回到東宮,酒意散了些許。 尉遲越下了車,只覺酒氣熏人,先去浴堂殿沐浴洗漱,又含了香片,這才往承恩殿去,到得殿外,只見寢堂里黑燈瞎火,他直覺有些不對,沈宜秋睡覺時總會留一兩盞燈火,眼下這光景,倒似殿中無人。 他快步走到院中,便有宮人上前行禮。 尉遲越問道:“太子妃已經就寢了?” 那宮人微露詫異:“回殿下的話,娘子不曾歸來。” 話音剛落,便有黃門入內傳話:“啟稟殿下,娘子命奴回來稟告殿下,賢妃娘娘舊疾發作,娘子留在飛霜殿侍疾。” 太子的臉色當即一沉。 第44章 出手 尉遲越立即對來遇喜道:“備車馬,去蓬萊宮?!?/br> 來遇喜卻道:“殿下,眼下已經二更天,到得蓬萊宮都要子時了,賢妃娘娘和太子妃娘娘想來都已歇下了……” 尉遲越方才酒意上頭,一心想著去把沈宜秋帶回來,未及思慮,經他一提醒,這才回過神來,郭賢妃為了駐顏,一向睡得很早,這時候想必早就寢了,他即便趕過去也不能叫醒生母管她要人。 他漸漸冷靜下來,又覺此事蹊蹺得很。 郭賢妃的頭風病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哪里是真有病,不過是借題發揮要逞一逞婆母的威風罷了。 可今日是皇后設重陽宴,一眾內外命婦都在,大節下的,她怎么會挑這種日子發難? 他沉吟片刻,又問那前來傳話的黃門:“太子妃何時去飛霜殿的?” 黃門答道:“回稟殿下,午宴時飛霜殿來人請宋良娣,兩位良娣先去,隨后娘子便跟著去了?!?/br> 尉遲越抿了抿唇,晝間的事,她直到夜深才遣人來傳話,莫非是怕他一時不忿去飛霜殿要人?這里面又有兩個良娣什么事? 他又問:“太子妃可有別的話?” 那黃門道:“娘子說,兩位良娣不小心惹得賢妃娘娘不快,還望殿下看在她的份上網開一面,原諒他們的無心之過?!?/br> “可有別的話?”尉遲越又問。 小黃門見太子臉色不佳,縮著脖子搖搖頭:“回稟殿下,沒有了?!?/br> 尉遲越臉色更冷,自顧且不暇,倒有閑心管旁人。 他隨手指了一個黃門道:“去請兩位良娣?!?/br> 來遇喜待那人離去,小心道:“殿下今夜可要回長壽院安置?” 尉遲越回頭看了一眼黑黢黢的承恩殿,心里越發不爽利,早知太子妃在蓬萊宮,他也不用穿過半個長安城趕回東宮來。 他想了想道:“就宿承恩殿吧。” 清了清嗓子,似向來遇喜解釋,又似對自己說:“橫豎也住慣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