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尉遲越轉過頭看了一眼雙目緊閉的沈宜秋,她與舅家如此親密,卻不曾為她舅父爭取過什么,他上輩子怎么會以為她與沈家沆瀣一氣呢? 想到自己的諸多誤解,尉遲越心里生出許多愧意,連早晨那卷《列女傳》圖帶來的不快,也隨之消散了大半。 她又不記得上輩子對他一往情深,這一世他于她而言只是個陌生人,又有寧十一的親事在先,她不樂意嫁他也情有可原。 想起沈家發生的種種,他心生憐意,就是因為沒有家人的愛護,才讓她把僅有一面之緣的寧十一當作寄托吧。 沈宜秋平躺在床上,聽著身側男人沉沉的呼吸,忽然沒了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起風了,不一時又下起雨來,屋內驟然生涼。她素來體寒,每到深秋便要用薰籠將衾被薰暖,否則睡一夜還是手腳冰涼。 近日氣候晴暖,舅母準備的衾被也不算厚,沈宜秋身上發寒,轉過身背對尉遲越,抱著被角縮成一團。 就在這時,床榻一動,一個暖熱的胸膛貼上她的背,不等她回過神,已經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尉遲越將沈宜秋緊緊攬在懷中,便是感覺到她身子僵硬,他也沒有在意,更沒有放開手,反而將她摟得更緊,下頜在她發頂上蹭了蹭,似埋怨又似嗔怪:“身上這么冷……”邊說邊將長腿一屈,沈宜秋冰涼的雙腳便抵在了他腿上。 尉遲越又摸索到她的手,覆在手心里搓了搓。 沈宜秋不敢輕舉妄動,縮成一團裝睡。 尉遲越沒得到回應,明知道她裝睡也不著惱,就這樣將她擁在懷中,嗅著她身上若有似無的馨香,有一搭沒一搭地摸她順滑微涼的頭發。 他不是柳下惠,溫香軟玉在懷,腹中便如有一把火在燒著,燒得他心中焦渴,奈何外宿不便,也只好忍耐一二。 沈宜秋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地躺在尉遲越懷里,聽著窗外的風聲,聽著雨滴敲打在屋瓦上,聽著檐角的銅鈴叮當作響。 這一切都讓她想起另一個深秋的長夜。 那時候她也是渾身冰涼地躺在床上,聽著外面風雨大作。 醫官告訴她娩下的是個死胎,她往后再也不能有孩子。血流不止,洇濕了床褥和席簟,但她不覺得疼,只感到冷。 沈宜秋閉上眼睛,男人的懷抱真的很暖,她曾經愿意傾盡所有去換一個這樣的懷抱,然而她等了一夜,直到風雨停歇,窗紙微明,也沒有等來。 祖母至少教會了她一點,若是你貪戀一個溫暖的懷抱,它就會成為你的軟肋。 沈宜秋將圈著自己的手臂輕輕挪開,從尉遲越懷里掙了出去。 尉遲越久久凝視背對他的女子,床不大,她已經幾乎貼到墻上,只是為了遠離他。 第35章 長夜 雨下了一夜,沈宜秋記不起自己何時睡過去的,醒來天已微明,她睜開雙眼,便發現帳外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 她揉了揉眼睛,發現尉遲越背對她站著,已經換上公服,戴上玉冠,正在扣腰間的玉帶,不知為何他沒有叫宮人進來伺候他更衣。 沈宜秋一動,絲緞摩擦,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響,尉遲越聽到動靜,轉過身淡淡道:“孤吵醒你了?” 沈宜秋道:“妾自己醒的,殿下要出去?” 尉遲越的語氣仍舊淡淡的:“孤要去太極宮召臣僚議政,先走一步?!?/br> 他的臉藏在陰影里,隔著青紗帳更是看不真切,沈宜秋起身披衣:“妾替殿下更衣?!?/br> 尉遲越道:“不必,孤自己來便是。時候還早,你再睡會兒,待孤回宮再遣人來接你?!?/br> 這輩子沈宜秋總是一覺睡到大天亮,從未做過早起伺候他更衣,恭送他上朝的事,眼下也沒覺出不對勁,只道:“外面下雨,殿下怎么去太極宮?” 尉遲越目光微動:“不必擔心,雨勢已收了?!?/br> 他這么說,沈宜秋當真就不擔心了,只是道:“妾恭送殿下。” 尉遲越啟了啟唇,最終什么也沒說,默然走到門口,撩起竹簾,立即有內侍追上來替他打傘,尉遲越也不管,走到前院,與邵家人告辭,便即叫人將馬牽來,翻身上馬,一夾馬腹,便沖進了雨幕中。 內侍和隨從們不明就里,只道太子等不及宮中派車來,這么火燒火燎地冒雨騎馬回宮,必定是朝中有什么要緊事,連忙拍馬跟了上去。 雨比昨夜小了許多,然而雨絲細密,如千萬條的細絲,從灰蒙蒙的天空墜落,天地仿佛籠罩在無邊的紗幕中。 街衢泥濘不堪,尉遲越策馬疾馳,泥水飛濺,青錦障泥擋不住,尉遲越的衣袍被雨水洇濕,又沾了許多泥點,當真狼狽不堪。 可更狼狽的卻是他的心緒。 他兩世為人,從不曾在女子身上放過多少心思,便是上輩子寵愛何淑妃,也不過是在理政之余抽點時間去看看她,多賞她些珠寶器玩和錦緞,在她哭的時候耐著性子好言寬慰幾句——他是君王,體情察意是妃嬪的本分,何嘗需要他去揣摩一個女子的心思? 重生以來,他為沈氏做的事,付出的心血,已經大大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他以為這些事足以打動世間任何一個女子,可昨夜沈宜秋的舉動卻如兜頭一盆涼水澆下,令他猝不及防。 一個女子如此抗拒自己的夫君,若非心中有別人,他想不出任何解釋。 而沈宜秋心里的那個人,除寧彥昭以外不作他想。 尉遲越從小到大事事出類拔萃,他有卓絕的天資,又肯下死工夫,便是再難的事,他也能想方設法做成,還從未嘗過無能為力的滋味。 沒想到在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這里碰了壁——還是上輩子對他癡心一片,不惜殉情的妻子。 只不過見了寧彥昭一面,至于如此念念不忘么? 尉遲越胸中仿佛堵著一團綿絮,直到太極宮承天門巍峨的門樓出現在眼前,他的郁悶仍舊無法紓解。 片刻到永安門前,尉遲越勒韁駐馬,守門的侍衛都認得太子,立即避讓行禮。尉遲越微一點頭,便策馬長驅直入,徑直到了千秋殿。 下了馬,他去凈室草草洗濯一番,換上干凈衣裳,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便即命內侍去中書、門下以及各部官廨,請眾臣來議事。 想不通的事情,不去想便罷了。他肩上擔著江山社稷,本就不該在女子身上花什么心力。 不一時朝臣們陸陸續續冒雨前來,有的還打著傘或披著蓑衣。 尉遲越請群臣入座,將昨日與邵安商討的漕運方案提出來,讓群臣集思廣益,眾人便認真參詳討論起來。 尉遲越一心專注政務,倒把不快暫且拋諸腦后。 不覺半日過去,雨勢收歇,天色放晴,尉遲越一看更漏已近午時,便對朝臣們道失陪:“茲事體大,非一時可決,有勞諸位多費心。” 說罷辭出,剛走到廊廡上,秘書監魏言追上來:“殿下請留步。” 尉遲越停住腳步,回頭道:“魏公有何見教?” 魏言道:“不敢當,仆只是想起一事,前日仆遣人送了兩卷舉子文卷到殿下宮中,其中有一卷乃是寧尚書之孫所作,小有文采,還望殿下撥冗一觀。” 尉遲越目光一閃:“近日冗務纏身,未及閱覽。不知魏公說的是寧家哪位公子?” 魏言道:“是二房行十一的小公子。” 尉遲越不動聲色地頷首:“孤知道了,有勞魏公舉薦賢才。” 魏言忙道:“當不得殿下謬贊。不瞞殿下,寧老尚書對仆有知遇之恩,不過仆舉薦寧小公子,卻是出自一片公心,天地可鑒。” 魏公一心為社稷舉薦賢能,孤感激不盡。“話是這么說,他心里一清二楚,顧念師恩和一心為公都是幌子,魏言與禮部侍郎不對付才是真的。 而禮部侍郎與寧老尚書的齟齬眾所周知,魏言此舉一來向世人顯示自己尊師重道、知恩圖報,二來能給政敵添個不大不小的堵,三來寧十一郎確實驚才艷絕,眼下蒙他舉薦,日后便要承他的情,真是一舉三得。 不過人有私心無可厚非,尉遲越用人只論跡不論心,當下答應定會仔細讀一讀寧彥昭的行卷。 回到東宮,他徑直去了書房,便即命黃門找出寧十一郎的文卷。 不管他的太子妃是否心許寧十一郎,然而公是公,私是私,尉遲越心里再怎么不豫,也不會將公私混為一談,寧彥昭有才能,有器局,他為何不用? 上輩子他是一年后才舉進士科,這回卻是提前了一年,也不知是因為什么緣故,但是他能早出仕一年,他身邊便可多一個得力之人,他自是樂見其成。 尉遲越一邊思忖,一邊等黃門翻找行卷,誰知幾人將書架上的卷軸翻了個遍,也沒找到寧彥昭的行卷。 尉遲越這才想起來,當日自己叫人送了一批行卷到承恩殿,想來寧十一的文卷也在其中。 想到此處,他的心不由一沉,沈宜秋可曾發現? 他立即站起來:“去承恩殿?!?/br> 這會兒太子妃還沒從邵家回來,幾個黃門都是莫名其妙,不過太子要去哪兒,沒人敢說一個不字,當即備輦。 到得承恩殿,尉遲越徑直走進東側殿,屏退宮人和內侍,然后走到書架前。 沿墻一排書架上堆滿了書卷,尉遲越隨便翻了幾個簽子看,架子上除了史書之外,大多是漢魏六朝詩賦和文集,他料想的沒錯,沈宜秋果然涉獵廣泛,不止愛看《列女傳》——他至今也不明白沈氏為何對列女傳愛不釋手。 書中女子的嘉言懿行堪可垂范,但若論文采見地,自是不能算一流,她既讀過《左傳》、《史記》,怎么還能將一部《列女傳》當寶貝? 莫非她并不喜歡《列女傳》?前世擺在案頭,莫非只是裝裝樣子?這一世她移情別戀,便懶得裝下去了? 尉遲越越想越覺得十有八九是這么回事。 難怪他精心描繪的《列女傳》圖,被她棄如敝履,卻也不全是因了他的緣故。 這個念頭叫他心里一松。 他繼續挨個在書架上搜尋,找到第四個架子,只見上面堆放著許多傳奇文集和舉子行卷——想來便是她近日叫人搜羅來的,而他叫人送來的那批行卷便堆在架子第三層。 尉遲越將十幾軸文卷抱到書案上,一卷卷展開看,展到第四卷 ,寧彥昭的大名赫然出現在卷首。 寧十一郎的詩賦他前世見過許多,每次宮中宴飲群臣,寧彥昭總是揮筆立就,拔得頭籌,這精心挑選出的詩賦自是文質相炳煥,饒是他存了別樣的心思,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贊嘆,將起首一篇《江海賦》從頭至尾品讀一番,甚至還有些意猶未盡。 或許沈氏并未發現其中混著寧十一的文卷,他身為人君,實在不該這般杯弓蛇影。 他正要將文卷卷起收好,忽然瞥見兩個字之間有個青色的小點。 這一點十分細小,又夾在筆畫之間,非常不起眼。 可這青色絕非本來所有——這翡翠般的顏色,分明是宮中獨有的青墨,他記得沈宜秋批注行卷時,用的便是這種墨。 他找出一卷沈宜秋批過的行卷,兩相一對照,顏色果然分毫不差。 尉遲越的心不斷往下墜,她看過寧十一的文卷,若非心虛,又怎會裝作不曾看過? 他枯坐了片刻,將文卷收拾好,按原樣放回架子上,然后步出承恩殿。 事情已經再清楚不過了,他費盡心思娶來的太子妃心有所屬,她念念不忘的還是他的心腹之臣。 尉遲越出了承恩殿,登上步輦,回到書房。他陪沈宜秋省親幾日,書房中又堆了許多奏書亟待處理,他定了定神,飲了半杯釅茶,然后拿起一封奏書,可看了半晌,也沒看明白上面寫了些什么,以往隨時都能沉下心,今日卻煩悶不堪。 他盡力批了兩封,終是扔下筆,對身邊黃門道:“你帶人去邵府,將太子妃接回來?!?/br> 看著黃門奉命匆匆離去的背影,他心里舒坦了一些,隨即又是一墜,把人接回來之后又待如何? 拿著寧十一的文卷當面質問她么?這樣的事他無論如何都做不出來。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仰頭灌下一杯苦茶,澀味直蔓延到他的心窩。 又批了幾道奏疏,便有黃門來稟,道太子妃的車駕已經回到承恩殿,又問:“殿下今日可是去承恩殿用夕食?” 尉遲越便欲起身,回過神來,又坐了回去,對那黃門道:“不必,就在長壽院用?!?/br> 他想了想又道:“遣人去承恩殿說一聲,讓太子妃不必等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