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轉頭對沈宜秋道:“娘娘莫聽她胡亂攛掇。” 舅母不曾明說,但沈宜秋明白,這是替她考慮,免得她惹來物議,叫人說她得意忘形。 邵蕓吐了吐舌頭:“我說笑呢,阿娘真當我是三歲孩童呢。” 岳氏不勝其擾,起身把她往外哄:“去廚下給我盯著去,少在這兒胡吣!” 支走了女兒,岳氏放下門簾,方才執起沈宜秋的手,眉間現出憂色:“娘娘,原本說的好好的回沈家省親,怎么只住了一夜便往這兒來了?” 沈宜秋知道舅母定然有此一問,報喜不報憂道:“是我想舅父舅母和表兄表姊了。” 岳氏嘆了一口氣,幫她把鬢邊一縷散落的發絲捋到耳后:“你阿舅和舅母沒什么本事,幫不上什么忙,但若是娘娘受了委屈想訴一訴,盡管告訴舅母。” 沈宜秋明媚地一笑:“舅母別擔心,小丸很好,殿下也待我很好。” 岳氏點點頭:“看見太子殿下待你好,你阿舅和我總算能放心了,不然怎么對得起你過世的阿耶阿娘……”說到摯友,她的眼眶又紅起來。 自從寧沈兩家婚事告吹,她一直暗暗惋惜,生怕沈宜秋嫁進東宮受委屈,方才親眼見到太子溫言款語,又當眾牽她的手,心里一塊石頭才落地。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便到了用午膳的時候。 邵家只有兩個仆役,岳氏、邵蕓和邵澤都去幫忙,虧得岳氏能干,不到一個時辰便置辦出一席像樣的飯食。 本來邵家人將正堂用屏風隔成兩半,將男女分作內外兩席,可賓主總共才六個人,這么一分,每席才三人,著實沒必要,最后尉遲越道;“都是自家人,也不必分什么內外,將屏風撤了吧。”這才并作一席。 邵家平日都是全家人圍著一張七尺見方的大食案用膳,一時之間變不出許多獨用的小食案來,倉促間連借也來不及。 太子倒是毫不介懷,入鄉隨俗地在案邊坐下。 不一會兒,兩個仆婦端了食器、酒肴上來。 邵安替太子斟酒:“殿下嘗嘗仆自釀的燒春。” 尉遲越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這酒與沈家招待他的郢州富水自不能比,不過他還是捧場道:“好酒,不想邵度外有此絕技。” 邵安得意地對妻子道:“你聽聽,太子殿下都說好,往后別再說我糟蹋糧食了。” 岳氏一臉不服氣。 邵安連忙道:“殿下嘗嘗這羊炙,是拙荊的拿手菜。”說罷用刀從整只羊腿上割下一片最好的rou,放到尉遲越的盤中。 尉遲越一嘗,笑道:“邵夫人炙羊的功夫,卻比邵度外釀酒強多了。” 眾人都笑起來。 尉遲越從未見過尋常夫婦如何相處,只覺十分新鮮,邵安生得儀表堂堂,又是進士科出身,算得上才貌雙全,不成想竟有幾分懼內,想來那邵夫人是個厲害彪悍的人物。 飲了兩杯酒,邵安道:“殿下,仆少年時游學四方,曾在三門砥柱山一帶停留,方才殿下所說的漕路險隘處,仆倒有個設想……” 尉遲越眼睛一亮:“愿聞其詳。” 邵安以筷尾蘸酒,竟在案上畫起運路圖,邊畫邊與尉遲越分說自己的想法,尉遲越時而頷首,時而蹙眉,不時提出質疑,邵安毫不見外地反駁他。 到后來兩人連吃飯都顧不上,就在席間唇槍舌劍地爭辯起來,把其他人都看呆了。 邵安起身道:“殿下稍待片刻,仆嘗繪有砥柱山圖一卷,待仆取來與殿下觀覽。” 尉遲越也跟著起身:“孤也隨阿舅去書房。” 說罷對其他人作個揖,道聲失陪,便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 待他們走出廳堂,邵蕓忍不住扯扯沈宜秋的袖子:“這太子殿下……怎么和我想的不大一樣……” 第34章 懷抱 尉遲越和邵安在書房里討論了一下午,回過神來已近黃昏。 兩人走出書房,來到院中,尉遲越見廊下墻根靠著一把硬弓,有些好奇:“阿舅平日也習騎射么?”雖說本朝重武功,但邵安生得儒雅俊逸,頎長消瘦,實在不像是嫻習弓馬的樣子。 邵安笑道:“回稟殿下,是犬子鬧著玩,見笑。” 尉遲越自小習武,看看樹在對面墻根的箭垛,不由技癢:“此弓可否借孤一觀?” 邵安忙道:“殿下請便。” 尉遲越拿起弓,試著拉了拉弓弦,倒是吃了一驚,他至多能拉開七石弓,平日用的多為四五石,這把弓卻有六七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邵小郎神力。”不過射箭光有蠻力也不行,準頭才最重要。 他對著邵安一口一個阿舅,卻不管邵澤叫表兄,邵安這些事上一向粗枝大葉,也沒覺察出不對,只道:“殿下謬贊,不敢當。犬子成日不務正業,怠惰荒廢,著實慚愧。” 尉遲越道:“武藝精湛卻也難得,翌日馳騁沙場、開疆拓土,亦是棟梁之材,倒未必要走進士、明經一途。” 國朝立國之初,股肱之臣多文武雙全、出將入相之輩,不過承平日久,如今重文輕武之風漸盛,朝臣都已進士科出身為傲,雖有武舉,但武舉狀元與進士科狀元不啻天淵。 邵安以為太子這不過是安慰他,未料他又道:“如今邊將、節度使多為外族,雖驍勇善戰,卻有諸多隱患,奈何文士易得,良將難求。” 邵安本來常為了獨子不務正業而頭疼不已,聽太子這一番肺腑之言,不禁感慨:“殿下雄韜偉略,遠見卓識,襟懷寬廣,卻不是仆等鼠目寸光之輩可比。” 尉遲越道:“阿舅謬贊,不過是一些牢sao話,貽笑大方。” 他頓了頓又道:“邵小郎何在?左右無事,何不請他露一手?” 邵安忙道不敢當,叫來個老仆一問,答曰小郎君正在廚下與娘子打下手。 尉遲越又是吃了一驚,君子遠庖廚,豈有大丈夫出入廚房的道理。 邵安面露赧色:“叫殿下見笑了,窮家小戶沒那么多講究,不瞞殿下,不只是犬子,仆逢休沐日,也要與拙荊幫手的。” 尉遲越不由心生同情,邵安進士出身,好歹也是個六品官,卻仍是匹夫匹婦,還要被悍妻馭使,做這些君子不恥的事情,著實可憐。 看邵安一個妾室也無,想來那邵夫人也是個一等一的妒婦。 邵安不知太子片刻之間已轉過那么多心思,兀自樂呵呵地對仆役道:“叫小郎君過來。” 沈宜秋午后閑著無事,搬了張小胡床坐在后院里,看表姊邵蕓描花樣子,他們外祖曾是宮中畫院的侍詔,子女、孫輩都雅擅丹青,便是成天舞刀弄棒的邵澤,下筆也是有模有樣。 邵蕓平日猴子似的坐不住,只有靜下心來畫畫時像個閨秀。岳氏從廚房中走出來,在圍裙上揩揩濕漉漉的手,湊過頭來看。 邵蕓拈著筆管仰起頭道:“阿娘看我畫的丹花好不好?” 岳氏嗤笑了一聲:“就這點三腳貓功夫,也好意思顯擺。” 邵蕓歪著頭,對著紙欣賞了一會兒,點點頭:“嗯,我覺著很好,不比阿耶畫的差多少么。” 岳氏乜她一眼:“因為你阿耶也是三腳貓功夫。” “噫!”邵蕓感慨,“這話可不能叫阿耶聽見。” 岳氏道:“不怕他聽見,咱們家若論畫技,還數你祖父和你姑母。” 邵蕓的姑母便是沈宜秋的母親了,她不由豎起了耳朵。 岳氏接著道:“祖父就不說了,你姑母那時還沒你大呢,已經替名藍大剎畫經變畫了,那大慈恩寺的維摩詰變,就是你姑母的手筆。” 沈宜秋記事早,依稀還記得幼時曾聽父親說過,那時候他進士科及第,與同科一起去大慈恩寺登雁塔題名,恰巧見到她母親在寺中畫經變,這才有了后來的緣分。 想起父母,她總是有種淡淡的不真實感,靈州的記憶被她埋在心底,哪怕是傷心難過的時候,也只敢淺嘗輒止地想一想,似乎想得多了,那些記憶也會像大慈恩寺西墻上母親的手跡一般,很快褪色斑駁,失去鮮妍的顏色。 岳氏的聲音將她飄遠的思緒:“……咱們住的這園宅,倒有一大半是你姑母畫畫攢下的。”她說著眼睛又紅了。 邵蕓擱下筆,走過去摟住母親肩頭:“阿娘別難過,今日大好的日子,姑母在天有靈,看見小丸過得好,也會高興的。” 沈宜秋也勸道:“舅母莫傷懷。” 岳氏抽了抽鼻子:“舅母不好,開開心心的日子偏要哭哭啼啼。” 邵蕓回到竹案前,重新提起筆:“橫豎有阿兄墊底,我還不是最差的。” 岳氏不由破涕為笑。 邵蕓又問:“阿兄還在廚房?叫他給我們切一盤香瓜來。” 岳氏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要吃自己去切,成日支使你阿兄,出嫁了怎么辦?誰家的小郎君受得了這樣的懶婆娘?” 邵蕓嬉皮笑臉:“阿耶不是甘之如飴么。” 岳氏不免又要動氣:“去!你阿兄被阿耶叫到前頭去了,與太子殿下射箭呢。” 邵蕓“啊呀”一聲扔下筆,拉起沈宜秋:“小丸,咱們也去瞧瞧!” 沈宜秋也有些好奇,便與表姊攜手往外院走去,岳氏在他們身后叫道:“站遠些,別叫箭傷了!” 姊妹倆剛跨出內院小門,便聽見“嗖”一聲羽箭破空的聲音,一支箭穿過整個院落,深深釘入箭垛正中,再一看持弓之人,卻是尉遲越。 邵安和邵澤忍不住叫好。 尉遲越聽到身后環佩聲,知道是沈宜秋來了,卻并未回頭,又從箭袋中抽出兩支,彎弓搭箭,屏息凝神,弓弦“砰”一聲震響,一箭飛出,他立即再次拉動弓弦,搭箭再射,第二支箭追著第一支箭而去,竟從箭尾穿入,兩箭一起釘入箭垛紅心。 這一招神乎其技,邵澤看得兩眼發直,半晌方道:“殿下絕技……” 尉遲越松了松肩頭和手臂,把弓遞還給邵澤,微微一笑:“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說完回頭看了一眼沈宜秋,云淡風輕道:“什么時候來的?孤方才專注射箭,倒是不曾察覺。” 沈宜秋哪里看不出他的得色,尾巴都快翹上天了,還裝模作樣。 許是舅父家的氣氛太過輕松融洽,她也忍不住松弛下來,笑道:“方才來的,正巧見識殿下絕技,殿下射藝精湛。” 她這樣直截了當地奉承他,尉遲越倒有些不好意思,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子:“不過爾爾,全賴名師指導罷了。” 又假惺惺地拍了拍邵澤的胳膊:“邵小郎天賦極佳,假以時日,必能超過孤。”邵澤的手下功夫也算難得,不過要與他比肩,沒個三五年的勤學苦練不必想。 眾人有說有笑地互相吹捧一番,岳氏從后院走出來請他們用晚膳。 與邵家人用完晚膳,尉遲越又去書房和邵安長談,沈宜秋也不等他,先去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看外祖父親筆繪的畫譜,一邊等太子回房。 為了他們來住,邵安夫婦將自己的正房讓出來,換上全新的席簟、床褥和衾被,雖然比不得沈家那般奢靡,但新曬過的被褥蓬松綿軟,像裹著云朵一般。 沈宜秋不一會兒便昏昏欲睡起來,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宮人問安的聲音,尉遲越回來了。 沈宜秋立即起身行禮,尉遲越手里抱著一堆卷軸,興興頭頭的,像是孩童剛得了什么新奇的寶貝。 他走進屋里,把那些卷軸放在案上:“阿舅將昔年畫的三門峽圖都送與了孤,與工部呈上的堪輿圖應證發明,卻是清楚多了。 沈宜秋聽他一口一個阿舅,不知說什么好。 尉遲越展開一卷,面露遺憾:“可惜孤不能離京,無法親眼看見這些大好河山……”、 他自顧自說了一通,這才想起自己此行是陪太子妃看望家人,便叫內侍將畫軸卷好收入箱籠,自己去后面凈室沐浴。 收拾停當,兩人躺在床上,尉遲越仍然有些興奮,又將今日邵安提的方案在心里過了一遍,等不及想與眾臣詳議。 此次陪太子妃省親,雖然在沈家遇到許多糟心事,卻在邵家得到意外之喜,邵安雖然懼內,但為人疏朗,頗有見地,在度支員外郎任上卻是有些屈才,虧他上輩子自詡舉賢任能,野無遺才,放著個現成的賢才也沒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