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花夢看向她,苦笑道:“怎么,你不滿意這個女婿么?” 昏黃光影里,鬼婆婆瞪著眼,胸口不住起伏,她緩緩低下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勸道:“既然他已跟他師妹有婚約,你便盡早將他忘掉,以你現在的身份,什么樣的男人找不到!” 花夢徑直道:“可我就喜歡他那樣的。” 鬼婆婆氣道:“你!” 花夢雙眸清亮,直視著鬼婆婆泛紅的眼睛,道:“放心,我不會跟你女兒搶。我會忘掉他的,只是……需要一些時間罷了。” 她說完,像極疲憊了似的,轉身躺了下去,背對著鬼婆婆,蜷縮起雙膝。鬼婆婆默然立著,望著這個背影,那兩只將要干涸的眸子,又粼粼地泛起了微芒……她緩緩上前一步,似乎要去握一握花夢的肩旁,卻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慌亂的腳步聲,四喜沖進房里來,大聲道:“婆婆,前面來了一艘大船,桅桿上掛著太極幡,好像是武當派的人!” 鬼婆婆大震,眸光閃爍,向四喜吩咐道:“你在這兒看住她。”說罷,身形迅如亂影,嗖一聲消失在門外。 甲板上,燈火渺茫,一眾宮女簇擁在圍欄前,說的說,望的望。鬼婆婆手里金杖在甲板上狠狠一敲,呵斥道:“有什么可看的,給我滾回來!” 眾宮女聞聲,齊齊伏倒在地,連呼“婆婆恕罪”。鬼婆婆面冷如霜,走到圍欄前定睛一望,果真見百米開外的大江上,一大片黑影正如烏云蔽日,急速迫近,月光映照下,一面映著太極的旌旗隨風招展,赫然便是武當派的錦旗。鬼婆神思疾轉,叫來弟子雙福,下令道:“讓姑娘們改裝易容,扮成教坊歌女、舞女,一會兒對面的人若問起,便說我們是平縣縣衙請去給老爺祝壽的,剛過完壽宴,打道回府。我在艙內,沒有下令,誰都不許動手。” 雙福領命,趕緊招呼一眾宮女回艙換衣,不多時,艙內艙外急管繁弦,響作一片。花夢躺在榻上,忽聽艙外一陣此起彼伏的樂歌聲,正不知什么情況,鬼婆婆復開了門進來,示意四喜離開。 四喜去后,鬼婆婆走至案前,席地坐下,向花夢道:“我們接著聊。” 花夢閉著雙眼,道:“張靖山可是個心細如發的主兒,你以為扮扮歌女,就能把他糊弄過去嗎?” 鬼婆婆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你這話倒是提醒我了,眼下,你我還是先不聊的好。” 花夢狐疑,轉頭,忽見鬼婆婆已逼近面前,驚道:“你要干什么?” 鬼婆婆不待她說完,一掌將她打暈在榻上。 第53章 心上人(六) 卻說在甲板上, 水聲震耳,月色冷然,對面那艘巍峨的福船宛若蒼鷹振翼, 順流疾下, 迅速在甲板上投下一大片黑影, 硬生生將船逼停。 船上的管弦聲隨之一滯, 不多時,即傳出嘰嘰喳喳的吵鬧聲, 雙福深吸口氣,抱著手里的二胡在甲板上站定,盯著對面甲板上那一片高大人影,喝道:“你們是什么人?懂不懂行船規矩?平白來逼停我們的船,就不怕弄出事故來嗎?” 那一列人影里, 當首者乃是個黑髭長須、頭戴星冠的中年男子,黑夜里, 雖容貌難辨,卻氣勢超凡,不怒自威,聽得雙福訓斥, 當即回道:“此江之上, 有魔道中人為非作歹,挾持了蓬萊城中的千金,鄙人乃武當派掌門張靖山,受摯友之托, 前來尋人, 得罪了!” 說罷,雙福只覺眼前一暗, 待反應過來,張靖山竟已巍然立于面前,不由嚇道:“你……” 張靖山逼近一步,雙目炯炯:“請問姑娘們從何處而來,往何處而去,這一路上,可曾見過可疑船只?” 雙福抱著二胡的手微微顫抖:“我……我們是妙音坊的歌女,從平縣給縣老爺祝壽來的,正趕回云縣去。” 張靖山微一虛眸,目光射向雙福身后,甲板上,還有一個拉二胡的少女,船艙門口,剛巧站著兩個探身出來查看情況的,一碰上張靖山的眼神,登時嚇退回去。 張靖山眸色幽沉,重又看回雙福,慢悠悠道:“聽說那魔教中人盡為女子,不知是否也像姑娘們一樣精通音律。” 雙福垂低腦袋,手指在二胡琴桿上漸漸收緊,張靖山雙眼如炬,猛地一掌打向雙福,雙福猝不及防,瘦削的身體仿佛斷線的紙鳶,眨眼間飛開數丈,堪堪砸落在甲板另一頭。 她邊上另一個拉二胡的少女便是四喜,一見此狀,大駭失色,扔了二胡便跑至雙福跟前,慌張道:“雙福jiejie!” 雙福身體一震,“噗”一聲口噴鮮血,雙眼朦朧,幾欲暈厥。 四喜又驚又怒,扶起她來,向張靖山斥道:“你憑什么打我jiejie?!” 雙福感覺到四喜的恨意,怕她貿然出手,趕緊把她的手腕握住,這一頓挫間,又有好一些武當派弟子施展輕功飛至甲板上,齊齊整整地候命于張靖山身后,雙福心下忐忑,正思量對策,忽聽張靖山下令道:“搜。” 雙福、四喜一驚。 有位年紀輕輕的武當弟子瞥了負傷的雙福一眼,似乎不忍,向張靖山道:“師父,我瞧她們都是些沒有武功的弱女子……” 張靖山不等他說完,凌然重復道:“給我搜!” 那弟子還待分辨,被他一個師兄扔來記刀眼,只得作罷。四喜眼見他們四下散開,預備入艙搜查,既恨且怕,張口罵道:“你們口口聲聲說要抓魔道中人,卻不分青紅皂白傷人在先,現在又一味擅闖,這等行徑,跟強盜流氓有何分明?!虧你們還自稱是什么名門正派,簡直丟人現眼!” 武當弟子被這樣一罵,紛紛駐足,看向張靖山。張靖山神色不驚,泰然道:“接著搜,如果錯了,我們賠禮道歉便是。” 四喜聽到這句,幾乎氣絕,卻還不及反詰,那一些武當弟子已走下甲板,入艙搜查去了。 江風驟起,刮得人雙目難睜,一輪西沉的皓月被云翳遮蔽,滔天江水頓時黑如一塊巨大的墨硯,散發著森森冷氣。四喜抱著雙福,蜷縮在張靖山的影子里,雙雙提心在口,惶惶難安,正在掙扎要不要反攻,忽聽圍欄外若有若無地響起幾下水浪聲。她們皆是習武之人,耳力極好,當場分辨出那水聲截然不來自于滾滾江浪,則更不必提功力遠在她們之上的張靖山了。 張靖山轉身向圍欄外的江水中望去,赫然見洶涌的江浪里裹挾著好幾個身負重傷的武當弟子,也不知是生是死,饒是他早已料定此船便是合歡宮的賊窩,此刻也不由變色,正欲入江救人,腦后又有一記陰風襲來,回頭看去,一把寒光凜凜的金杖正迎面搠下。 張靖山眼神一沉,大手扣住欄桿,凌空一躍,堪堪將這一殺氣騰騰的金杖躲過。 江風肆掠,云翳四散,一抹抹月色仿佛無聲的夜雨,從穹頂傾覆而下。張靖山雙足落于圍欄上,盯著甲板上那個矮小的身影,以及那張躲藏在黑色斗篷底下的臉,黯然道:“想不到傳聞是真的,要不是這把金杖,我都不敢認你了。” 鬼婆婆橫杖而立,在月色中緩緩抬起頭來,一張巴掌大的臉像顆被風干的核桃,皺得令人心驚。 如果不是親眼見證,不會有人相信,這一張臉,曾經震動過一個又一個男人的心神。 他們現在所能看見的,不過兩個泥坑一樣的眼睛,兩掛松松垮垮的皮rou,兩片蔫巴巴的嘴唇。至于曾經那張燦若春華的笑靨——那一雙風華流轉的眸子,那一對嬌俏可親的梨渦……已經連痕跡也無從尋覓了。 張靖山垂落眼皮,眉間擠出一個“川”字:“為了他,值得嗎?” 鬼婆婆皺眉,雙眸中隱約有寒芒掠過:“值與不值,與你有干系嗎?” 張靖山意味深長:“這待人的態度,倒是絲毫未變。” 鬼婆婆冷笑一聲,欺身殺至張靖山跟前,手上金杖嗡嗡震動,隨她身形起落,蕩開數道激風。張靖山揮掌格擋,沿著欄桿連步后退,福船甲板上的武當派弟子見狀,立即飛身前來助陣。鬼婆婆余光瞥見,一晃金杖,虛空里霎時迸射出密密匝匝的金針,穿透寒風,徑直向飛掠過來的武當弟子激射而去。 張靖山面色凜然,心知那金針有毒,正欲提醒眾弟子閃避,忽聽鬼婆婆下令布陣,情急之下,只好反守為攻,雙手忽拳忽掌,飄飄拍來,力道雖柔,卻蘊有渾厚內力,乃武當冠絕武林的長拳綿掌,頓挫之間,便將虛空里飛射著的一片金針震成齏粉。 鬼婆婆冷哼一聲,反身又是一杖直掄張靖山面門,其時飛花四濺,迅速遮蔽住張靖山的視線。張靖山左足往后微退,提掌凌空拍出,掌勁疾吐,一掌拍罷,卻聽甲板外幾聲男人痛叫,旋即便是“嘭嘭”的落水之聲。 張靖山閃身躲開一片飛花,循聲望去,驚見被打入江中的竟是三個武當弟子,心頭驚駭,鬼婆婆陰測測道:“能見識到‘飛花陣’幻境的人可不多,張掌門今日算是有福了。” 張靖山心知中計,面色驟變,再不遲疑,使出一招八卦連環掌直取鬼婆婆命門,不承想一掌下去,竟是打中一個幻影,未及回神,猛被鬼婆婆一杖掄在臉上,當即口鼻噴血,撞倒在欄桿上。 布陣的宮女們嬌笑不迭,被困在陣外的武當弟子則揪心大喊,張靖山甩甩腦袋,提掌下壓,穩住氣脈,定睛細辨飛花后的人影,只見一個小小黑色斗篷執杖而立,似真似幻,忽而在青龍方位,忽而在白虎方位。他乃算卦行家,于奇門遁甲并不陌生,心念略轉,立時判斷出鬼婆婆的真實方位,蓄滿掌力反身便向朱雀方位打去。 這一掌,內力剛勁,有如洪水破閘,中則必死,張靖山成竹在胸,卻不想那掌風一觸空中飛花,竟如泥牛入海,與此同時,身后霍然一道勁風襲來。張靖山反應迅速,反身攔截,饒是敏捷如此,也仍被震開數丈,險些又一次撞在欄桿上。 鬼婆婆幽聲笑道:“張掌門應該還是第一次嘗到這八卦連環掌的滋味吧。” 張靖山面青如鐵,抬手按住胸口,強忍內傷。剛剛那一下,幸而他格擋及時,加之內力深厚,否則此刻定當斃命于自己掌下,念及此,脊背不由一陣發涼,再不敢輕舉妄動。 鬼婆婆卻并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人在陣中,借以幻境,正要趁勝追擊,陣外忽然一把銀劍破空襲來。張靖山抓準時機,雙掌翻飛,發力反攻,鬼婆婆心知陣氣已破,只得揮杖圈擋,余光瞥見大江之上,又有一艘大船疾速逼近,恨聲道:“你命倒是好!” 張靖山苦笑道:“當年碰上你這么心狠的女人,如果不是命好,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鬼婆婆自知他滿口諷刺,想要報復,已自不及了。夜色之中,幾條暗影飄飄然渡水而來,鬼婆婆已認出了當首那個乃峨眉派的了緣師太,不敢纏斗,下令眾宮女撤退。可這大江之上,何處可逃,眾宮女茫然四顧,還不及做出反應,了緣師太已攜弟子殺至甲板上來。 鬼婆婆神思疾轉,搶身趕至艙內,想要拿花夢這個人質來應敵。了緣師太迅速看破,欺身擋來,張靖山如影隨形,與了緣師太前后聯手,將鬼婆婆困在殺陣之中。了緣師太擒敵心切,絲毫鋪墊也無,劍招一出,便攻命門,眼見就要砍下鬼婆婆首級,虛空里霍然飛來一把斷刀,將了緣師太的長劍一震,化解了這一殺招。 三人俱是一震,仰頭看去,一個英俊少年從天而降,朗聲說道:“兩位掌門不想進那不歸山了嗎?” 了緣師太微微一愣:“莫少俠?” 莫三刀雙足落地,越過了緣師太,將自己的刀收回鞘里,道:“現在進不歸山最好的方法,是留下她給你們帶路,畢竟,只有滅了整個合歡宮,才能拿下那盟主之位,不是嗎?” 了緣師太心神震動,與張靖山對視一眼,上前來封住了鬼婆婆xue道。 鬼婆婆神情輕蔑,轉頭望向莫三刀,眸色幽沉。莫三刀似乎有意回避她的目光,轉過了身去,正在這時,忽聽陸采紅在甲板底下向這邊喊道:“莫少俠,花三小姐在這兒!” 莫三刀一震,當即拔腿趕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不拘一格的蛋撻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90323 12:43:06 不拘一格的蛋撻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90323 23:27:18 不拘一格的蛋撻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90323 23:27:30 讀者“大概是因為我比較月半吧”,灌溉營養液 +10 20190323 08:19:12 讀者“大概是因為我比較月半吧”,灌溉營養液 +1 20190322 23:44:49 讀者“月言”,灌溉營養液 +6 20190321 20:01:12 鞠躬感謝! 第54章 心上人(七) 莫三刀入得艙內, 看見昏倒在榻上的花夢,心頭突突直跳,大步流星趕至床畔, 將人抱入懷中, 粗略查看了番, 見并無傷口, 懸在喉頭的一顆心這才落回原處。 艙外人聲嘈雜,有峨眉弟子在發號施令, 有合歡宮宮女在鬼哭狼嚎,莫三刀心念輾轉,正在思考要不要把花夢抱回峨眉派的船上,懷中人微微一動,醒了過來。 莫三刀雙臂僵硬, 放回胸口的一顆心猛地又提到了嗓子眼。 花夢睜開的眼睛還是那樣亮,即便帶著一絲惘然, 也仍是如明鏡似的,給莫三刀一種無處遁藏的局促感。他迅速避開這雙眼睛,視線投在她尖尖的下頜處,這個位置卻也不夠好, 稍微往上, 是她半開半閉的嘴唇,稍微往下,則是她半遮半露的鎖骨。無論哪一處,都莫名地令他喉頭發緊, 心思紛亂。 他忽然很懊惱, 懊惱自己不該這般莽撞地沖進來,更不該一來就把人抱入懷中。他圈住花夢的雙臂愈發地僵硬, 像被人強行擺成這個姿勢似的,收攏不得,也撤開不得。 正在他掙扎得痛苦的時候,花夢突然掙脫他的臂彎,坐到了旁邊去。 莫三刀懷中一空,心猛地沉下,看向花夢,張口結舌。 花夢垂落眼睫,并不看他,沉默半晌,開口道:“莫少俠不去看那洪州都督家中的三彩釉陶三花馬了嗎?” 莫三刀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這是花夢在揶揄他拒絕她,又還要來救她,所以故意拿當初他說來洪州看三花馬的事質問、諷刺。想到這里,他心里涌起一絲無力感,后退一步,在案前坐下,道:“你身陷險境,我難辭其咎。” 花夢臉上神情淡然,心里卻陣陣地泛著苦味:“你之前對我的好,也只是因為‘難辭其咎’,是嗎?” 莫三刀皺眉:“什么意思?” 花夢道:“你從小照顧你師妹,知道怎么樣保護女人,疼愛女人,也習慣了保護、疼愛她們,所以,每次我傷心、遇險,你都會本能地對我好,本能地不讓我受傷,否則,你心里就會有愧疚。是嗎?” 莫三刀的眉頭越皺越深,他不解而又有些氣憤地看向花夢,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照你的意思,只要是個女人,我就會對她好?”他的聲音上揚,明顯帶有情緒。 花夢反問:“難道不是嗎?” 莫三刀欲言又止。 他承認自己看不得女人的眼淚,看不得女人受欺負,可是,這十八年來,他也就唯獨對阮晴薇和花夢如此過。 對阮晴薇,是自然而然,毋庸置疑。對花夢—— 他忽然皺眉,發現一時半會兒,自己竟有些想不清楚。 花夢見他沉默,以為他有意回避,提高聲音道:“怎么不回答?默認了嗎?” 莫三刀心里正憋著一股氣,聞言悶聲道:“隨你怎么想。” 花夢輕笑,道:“那我就當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