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這周身的箭雨,亦是這一片片勁風灌注的花瓣。 鬼婆婆不是只身一人來的! “嗖”一聲,臉上驟涼,乃是一片花瓣飛掠而過,險些劃破皮膚,莫三刀面色凜然,揮刀與那三名彩衣女子斗成一片,耳后忽然傳來花夢的喊聲:“花瓣有毒!” 莫三刀心神一凜,當即提高警惕,刀揮如狂,正中一人胸口,抽刀時又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割破了另一人喉嚨,下一刀,正要割下一個喉嚨,花夢倏地一劍擋來,沉聲道:“留活口!” 周遭的親衛已陸陸續續倒了大半,僅剩的小半中,亦有不少中了花瓣上的毒,揮著劍負隅頑抗,花夢見大勢已去,花玊那邊又還與鬼婆婆相持不下,略一沉吟,一把抓起這個被莫三刀打暈的彩衣女子,道:“抓活人過來!” 說完,拖著那彩衣女子躲入竹林里。 莫三刀一心在那鬼婆婆身上,哪有心思理會這些,連環兩掌打翻兩個彩衣女子,提刀便助花玊殺鬼婆婆而去。 赤夜刀已飲過血,在夜里一亮,幽光炫目,鬼婆婆吃過一虧,已然留心,金杖翻揮間,袖中驀然飛花不絕。莫三刀才一趕到,只見漫天飛羽,刀便只能揮砍這花瓣落羽去了。花玊本已漸占上風,誰料鬼婆婆突然來這一招,眼花繚亂中,猛被鬼婆婆掌風所傷,待得破開飛花陣,面前已只剩蒼茫的夜色,和一片狼藉的荒園。 花玊面如寒冰,瞪向莫三刀:“你是jian細嗎?” 莫三刀一愣,反應過來后,臉上發紅。 “她……那掌上沒毒吧?”莫三刀看了看花玊,嗄聲道。 花玊抿唇,瞥了莫三刀一眼,懶得回答。 彌漫在園內的異香漸漸消散,花瓣激射而成的箭雨亦已停歇了,花家親衛死傷大半,損失慘重,幸而花夢無礙,并也生擒了幾個合歡宮弟子。花玊回劍入鞘,看了眼那幾個昏倒在林里的彩衣女子,出聲道:“先檢查舌下是否藏毒,再帶回城中關押。” “是!”幾個親衛領命,轉身趕入竹林中。 這時,園子外一陣嘈雜,乃是陶義鳴帶著幾個家丁來了。 “大公子,三小姐,二位沒事罷?”他人還未跨入園中,聲到已先到了耳邊,情感豐沛,很是擔憂。 花玊面無表情,倒是莫三刀臉色一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了。 “哎呀哎呀,怎么死了這么多人哪?到底是哪個不要臉不要命的王八蛋,竟敢冒充我們大公子殺人哪?”陶義鳴一面在這破敗不堪的園子里打轉,一面慶幸著自己的先見之明。 花玊終于開口了:“花瓣有毒。” 陶義鳴“啊”一聲躥跳起來,幾乎掛到了一個家丁的身上。 花玊淡淡瞥了莫三刀一眼:“龍牙呢?” 莫三刀抿抿唇,把那個已不成屋子的屋子指了指:“里面。” 花玊示意陶義鳴,陶義鳴忙不迭拍著那家丁的頭,兩個搖搖晃晃地過去了。 月涼如水,卻無法洗凈這一園子的血污,與籠罩在心頭的塵霾,花夢從幽篁里走來,發髻已亂,神色冷然,她看向遠處心不在焉的莫三刀,借著這幽涼的月色,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一處一處地細看過去。越看,心里面越是不甘。 手臂一緊,莫三刀轉頭看去,竟是花夢拉住了自己。 “跟我來。”花夢聲音冷然,說完,拉著他便往園外走。 莫三刀一愣,正要掙脫,那間已不是屋子的屋子里忽然響起一聲悲號,正是陶義鳴在給那把斷掉的龍牙刀哭喪。 莫三刀趕緊反把花夢一拉,腳下生風:“走走走。” *** 長平街仍是那條長平街,并沒有因陶府這一鬧有所改變,莫三刀與花夢并肩走在喧嚷的街里,一步三回頭,生怕陶義鳴領了人來找自己興師問罪。 走了半晌,冉府巍峨的飛檐已徹底隱沒在繁華的夜市中,莫三刀這才定下神來,看了看身邊的花夢。 這一路,她始終一聲不吭。 一盞盞花燈像流動的云霞,照過她清麗的臉龐,眉眼仍是那副眉眼,但鬢發已然凌亂了,令這張美而冷的臉更添郁悒。莫三刀后知后覺,到這時,才想起鬼婆婆先前回答她的那句話——“死了”。 心中不禁也一酸。 他握了握拳,不太自然地抬手,按住了花夢的頭。 花夢一震,腳下停了。 燈若繁星,一條長街火樹銀花,莫三刀站在這片繁星、火樹里,抿唇,低頭理順了花夢的鬢發。 “嗯,這下順眼多了。”莫三刀點點頭,把手撤了。 花夢眨眨眼,反應過來,雙腮驀然紅了。 莫三刀調開頭,清了清嗓子,道:“喝酒,還是喝茶?” 第22章 鬼婆婆(七) 當然是喝酒了。 滿世界的笑聲,滿世界的酒氣,滿世界的與自己無關的人影。花夢打了個酒嗝,趴在紅漆斑駁的方桌上,望了眼天上的月亮。 今夜的月,已見圓了,白團團地掛在酒肆門口的大槐樹頂端,像個元宵節那晚被咬了一口的湯圓一樣。花夢忽然想起來,她的家,已經很多年沒有熱熱鬧鬧、歡歡喜喜地過過一回元宵了。噢,不,應該是自從有印象以來,就沒有過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的元宵,沒有過甜甜膩膩、白白胖胖的湯圓。因為,十八年前的元宵夜,她和哥哥被人擄走,自己九死一生,哥哥一去不還。 莫三刀坐在花夢對面,望著她潮紅的臉,終于忍不住問道:“鬼婆婆為什么要抓你們?” 花夢一雙漆黑眼睫毛動了動,把目光轉到了莫三刀臉上。 “你對鬼婆婆,當真一無所知?”花夢仍是趴著,抬著眼眸反問他。 莫三刀點頭。 花夢垂落眼睫,慢慢坐了起來。 “白衣劍客,何元山,你總該聽說過吧?” 莫三刀蹙了蹙眉,把玩著手里的空碗,緩緩道:“劍鬼門下高徒,你爹的師弟。” 花夢笑,拿起桌上的酒壇,又給自己倒滿了酒:“劍鬼一生只有兩個徒弟,一個是黑衣劍客,我爹,一個就是白衣劍客,何元山。”倒滿了自己的,又去倒莫三刀的,“很多年前,他們還是同生共死、肝膽相照的師兄弟,后來因我爹修煉禁術‘九鬼一劍’,反目成仇。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里,他們在飛云峰頂決戰,贏者生,敗者亡。何元山不敵我爹的那一劍,死在了雪晝劍下,我爹上前為他收殮尸體,一蹲下,卻發現,這個死在他劍下的何元山,并不是真正的何元山,而是他的師父劍鬼所扮。” 莫三刀臉色一驚。 花夢倒完了酒,一碗飲盡,那神情倒像是十分坦然。 “劍鬼用自己的命,換了他最愛的徒弟——白衣劍客何元山的命,卻令我爹一生一世活在黑暗里。那以后,他永別了飛云峰,來到登州,創建了蓬萊城。他開始殺很多人,壞人殺,好人也殺,天下越來越多的人對他恨之入骨,但最想讓他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的那一個,卻還是何元山。” 莫三刀望著碗里的酒,還是拿起來喝了,喝完道:“他來報仇了嗎?” 花夢道:“沒有。” “為什么?” “因為不能。” 莫三刀皺眉,沉吟道:“是劍鬼的意思?” 花夢道:“就當是吧。” 莫三刀輕笑了聲,緩緩道:“可是這些,又與鬼婆婆何干?” 花夢又拿起酒壇,給自己的空碗里倒酒,莫三刀微微蹙了眉,似乎在擔憂她的酒量,想出聲勸一下,花夢的回答已來了。 “他們是夫妻。” 莫三刀一口酒嗆在喉嚨里。 花夢舉碗就唇,睜眼看莫三刀抓心撓肝地咳了好半天,郁悒的一雙眸子里倏地閃過一抹笑影。 “不信啊?” 莫三刀漲紅著一張臉,盯著花夢,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你信嗎?” 一個是頂多四十來歲的白衣劍客,一個是至少六十歲的白發老妖婆,擱誰能信呢? 卻見花夢悵然一笑,道:“鬼婆婆沒你想的那么老。” 莫三刀怔了怔,花夢接著道:“她雖然自稱是‘婆婆’,可年紀也就是三十八*九,跟我娘差不多。” 莫三刀不知是該相信自己的耳朵,還是相信自己的眼睛。 花夢注視他的表情,淡淡一笑,道:“合歡宮的人,自一出生便被下了蠱,她們可以和男人歡愛,卻不能給男人生兒育女,否則,便會如她一般,在孩子落地的那一刻,變成個白發蒼蒼、容顏枯萎的老太婆。” 莫三刀背心一涼。 花夢苦笑:“很可怕吧?我第一次聽說時,也嚇了一跳。” 莫三刀深吸口氣,身上一陣發寒,江湖中各門各派多少都有些清規、禁忌,但殘忍可怖至此的,實在是聞所未聞。他回想起鬼婆婆那張慘白、蒼老的臉,悚然之余,驀然又有些百感交集。 花夢道:“她顯然很愛何元山,愛到可以拋舍下自己的青春、美貌,那么,何元山不能解的恨,不能報的仇,她自然也會替他一一去做。十八年前,擄走我和我哥哥是,十八年后,冒充大哥和我殺人也是。她的目的,就是要幫何元山毀掉我爹,毀掉蓬萊城。” 夜色已深,酒肆外卻仍是吵鬧的人間,有人高歌,有人痛哭。歌聲與哭聲,相連,卻并不相通。莫三刀抿了抿唇,望著碗里載滿了月光的酒,心中有許多情緒,卻無法匯成一句言語。 花夢望著他,雙眸里依然藏著不甘與倔強:“我的故事說完了,現在,到你了。” 莫三刀一怔:“什么?” 花夢目光熾熱:“你,為什么要找鬼婆婆?” 莫三刀眼睫一顫,轉開了目光。 他為什么要找鬼婆婆?這一刻,他竟然也不能說個清楚了。 因為她跑去掘了自己師娘的墳嗎?可自己的師娘又是誰呢?阮岑根本沒有在墳前的碑上刻字,因而他連自己師娘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再者,那所謂埋葬著師娘的墳墓里,又根本是空無一物,如此種種,連他自己都還疑云重重,又如何能向旁人解釋清楚? 花夢的目光,在這冗長的沉默里寂寂燃燒著,像一簇無論如何也不肯熄滅的火,她忽然向邊上喊道:“小二,倒碗清水過來!” 清水很快來了,放在了朱漆斑駁的桌上,映著槐樹,映著月亮。 花夢道:“能給我看看,你刺傷鬼婆婆的那把刀么?” 莫三刀正糾結該如何回答她,見她岔開話頭,心下一松,揚手把肩后的兩把長刀取下,當著她的面把刀拆卸、組裝,邊弄邊道:“這個秘密世上可沒幾個人知道,我也就悄悄跟你講……”不及說完,花夢忽然起身躲奪過他手中的一把刀,奪刀的瞬間,也拿住了他的手。 莫三刀愣住,隱約感覺不對,正要問,花夢手起刀落,劃破了他的食指指腹。 “死丫頭你干嘛呢?!” 莫三刀迅速縮回手來,月光下,一滴血珠,飛濺在空里,落入了桌上的那碗清水中。 莫三刀瞪大雙眼。 花夢拿刀,劃開了自己的手指,又一滴血珠,落入碗中。 第23章 白衣劍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