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花夢沒有重復(fù),她澄凈的目光映著四周闌珊的燈火:“我們是雙生子,同一天來到這世上,也同一天被人抓走,離開了爹娘。抓走我們的那個人,是合歡宮的鬼婆婆,抓走我們的那一天,是十八年前的元宵夜。我們是除夕出生的,那天,才剛來到這世間半個月,人小小的,風(fēng)和雪卻大得很。我爹率領(lǐng)著四位堂主、八十位親兵在風(fēng)雪里追,追了七天七夜,追了十一座城,追回了我,卻沒有追回我哥哥?!?/br> 莫三刀站定在空曠的長街上,星光中,他們的影子并肩而立,他們的影子相伴在一起。 莫三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來,這件事的主人公,是冉雙荷。 即,花夢的母親。 街邊最后剩下的一個攤鋪,也已經(jīng)開始打烊,莫三刀對上花夢熾熱的目光,把眉一揚(yáng):“你不會以為,我是你哥哥吧?” 花夢瞳孔顫動,呼吸沉重。 莫三刀忽然握住花夢的肩,把她帶到那即將收攤的鋪?zhàn)忧?,鋪架上還擺著幾面未收的鏤花銅鏡,莫三刀攬著她,彎腰,讓最大的那面銅鏡映出兩人的臉。 “你看,除了都是個人樣,我倆還有什么地方相像嗎?” 零落的星光、月光與燈光映亮了鏡中的兩張擠在一塊的臉,花夢瞪大眼睛,盯著鏡子里那個英俊、年輕的少年。 陌生的體溫透過臉頰,一寸一寸地漫入心扉,像沸騰的水。 花夢猛地抽開身來。 莫三刀臂彎驟空,等回過神來,臉上一片guntang。 他趕緊伸手摸了摸。 是花夢的臉燙著自己了嗎? “兩位公子好模樣,不買塊銅鏡回家擺放,可是糟蹋了這天賜的福氣呀!”賣銅鏡的小販取下了兩人剛剛照過的鏡子,笑嘻嘻地呈到兩人面前來。 莫三刀正要擺手,花夢忽然說話了。 “我想起你的身世和年紀(jì),忽然想到,所以……”她微垂著眼睫,聲音苦澀。 莫三刀心里驀地一抽,抿了抿唇,道:“沒事兒?!?/br> 花夢深吸口氣,抬起頭來:“你,一點(diǎn)兒線索也沒有嗎?”她頓了頓,“關(guān)于你爹娘?!?/br> 莫三刀看著她,神情漸漸肅然,良久才道:“沒有?!?/br> 花夢沉默。 莫三刀一字字道:“不過,我,絕不會是你哥哥。” 第20章 鬼婆婆(五) “我絕不會是你哥哥。” 荒寂的蕭山已徹底被黑夜吞沒,莫三刀走在黑黢黢、空蕩蕩的山林中,腳步漸漸沉重。 他絕不會是花云鶴和冉雙荷的兒子,絕不會是花夢的哥哥??墒?,他又到底是誰的兒子,是誰的哥哥,或弟弟呢? 山間的風(fēng),一陣陣地從身邊卷過,在唰唰的樹葉震響聲里,飛飏著成千上萬片落葉。莫三刀忽然間竟覺著,自己其實(shí)與這風(fēng)中的一片落葉相類,不知從哪里來,不知要到哪里去,只是在風(fēng)里飛…… 他伸手,拈來成千上萬片落葉當(dāng)中的一片,又松手,放它飛入成千上萬片落葉中。 山坳里的孤冢前,依舊空無人影,阮岑沒來。 莫三刀走過去,再一次細(xì)看了墓里的情形——確是空無一物,鬼婆婆沒有聳人聽聞。 莫三刀蹲下,捧起一抔一抔的黃土,慢慢把墳堆復(fù)原了,再跪在冢前磕了三個頭。 回到家中,天還未亮,莫三刀重新躺回床上閉眼睡了,仿佛這一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天亮起來,他照常與阮晴薇說笑,做飯,吃飯,過后,又照常到瀑布旁去練功。 他并不打算把鬼婆婆掘墳與去冉府偷刀的事告訴阮晴薇,他太清楚那座墳冢對于阮晴薇的意義,在沒有查明真相前,他不能貿(mào)然告訴她。 兩日后,吃過晚飯,莫三刀仍是以練功為由,拿上刀,下山了。 登州城東的長平街,是全城最繁華的地段,無論晴天,陰云,刮風(fēng),下雨,這里永遠(yuǎn)有酒肆的醇香,歌坊的絲竹,賭場的狂歡,瓦子的喧囂……這里永遠(yuǎn)有人,有世間最大的歡樂,也有世間最大的痛苦。 在這樣一條匯集了世間最大的歡樂與痛苦的長街盡頭,巍然聳立著一座富麗堂皇、美輪美奐的府邸。 這座府邸的主人就是儒商陶義鳴。 他除了擁有這座寸土寸金的府邸,還擁有整一條長平街八成以上的產(chǎn)權(quán),和一把無人不曉的稀世寶刀——龍牙。 現(xiàn)在,莫三刀要走過這一條長街,走進(jìn)這一座府邸,去“偷”這一把稀世寶刀。 夜幕已低垂,身后的酒肆、歌坊、賭場、瓦子,漸漸人聲鼎沸,莫三刀立在人群里,抬頭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戌時來了。 陶義鳴這兩天一度食不下咽,挨到今天,著實(shí)不易。 親朋好友都以為他是忌憚那即將來偷刀的鬼盜,紛紛勸慰:小毛賊一個,何懼之有? 獨(dú)他清楚,小毛賊的背后是“大毛賊”。 龍牙是絕對不可能真讓莫三刀偷走的,花家兄妹倆雖應(yīng)允了,但陶義鳴一顆心還是七上八下。借“偷刀”的名頭來抓人,且不說刀丟是不丟,光打斗一番,就要損壞好些家具擺件,遇上高手了,則很有可能還要塌一兩間雕甍繡檻的院落,廢三四片精心培育的花圃。權(quán)衡來,思量去,陶義鳴最后決定,把龍牙從書房暗閣里取出來,放到西邊那座廢棄了兩年的竹園里去。 美其名曰竹影蓊蓊,方便埋伏兵力。 莫三刀從東墻進(jìn)府,摸索了半天,才潛進(jìn)了這個荒僻的園子。 風(fēng)清月朗,一間小舍靜靜立于墻下,漆黑無光。四周夜涼如水,杳無人影,獨(dú)有清風(fēng)吹過幽篁,發(fā)出一陣陣窸窸窣窣的冷響。 莫三刀閃至屋前,側(cè)身把門輕輕一推,“咯吱”一聲,響在冷清清的夜里,莫名有些心驚。 月光順著漸開的門縫,射入這間破敗、逼仄的小屋,映亮了滿眼的蛛網(wǎng)塵埃,莫三刀皺了皺眉,抬手把口鼻掩了掩,目光定在飛塵后一個蛛網(wǎng)密布的書柜上。 空蕩蕩的書柜上,只擺有一個烏黑的檀木盒。 檀木盒上沒有灰塵,也沒有蛛絲。 莫三刀唇一挑,反身掩上了屋門。 檀木盒子里躺著的,果然是一把色如寒江映月,形似蛟龍出海的寶刀。莫三刀心如擂鼓,臉上現(xiàn)出激動神色,把刀鞘拔了,舉刀細(xì)望,秋霜般冷冽的刀刃上迅速映出他琥珀般的一雙虎眼。 “可惜了,好刀不遇好主,雖然你比不上我的赤夜,但到底也是刀中的一條好漢,自今日起,不妨便……” 莫三刀沒有再往下說,因?yàn)樗蝗豢匆?,自己的眼睛背后,還有另一雙眼。 這雙眼,蒼老,陰鷙,滿是精光。像蟄伏在黑暗里的一雙鬼眼。 莫三刀膽顫心驚,迅速揮刀轉(zhuǎn)身,龍牙在虛空里發(fā)出一陣?yán)漤憽?/br> 對方卻沒有動靜。 那雙鬼眼的主人,仍是一動不動地立在黑黢黢的墻角里,身形佝僂,手持金杖,頭戴斗篷,露出的下半截臉——松垮,凹陷,慘白,唯獨(dú)一張幾乎沒有了嘴唇的嘴,正笑得囂張。 莫三刀悚然:“你——” 對方陰笑著:“早知是你,那晚便該直接殺了,省得我再跑這一趟?!?/br> 莫三刀汗毛倒豎,這才反應(yīng)過來——冒充花玊殺死六門聯(lián)盟的真兇竟是鬼婆婆! 說時遲,那時快,才一錯神的功夫,鬼婆婆的金杖緊跟著到了鼻端。 莫三刀凌空一翻,凜凜作響的金杖堪堪從頸邊擦過,鬼婆婆一招不中,迅速收杖,轉(zhuǎn)身一掌劈來,直取莫三刀腦袋。 這一掌,招沉力猛,冷風(fēng)透骨,又是裹挾著一大股渾濁的邪氣,別說一個腦袋,就是十個腦袋都難以招架得住。莫三刀咒罵一聲,探手在書柜上一抓,整個人迅疾斜飛上屋梁,其時掌心寒光涌動,自后襲向鬼婆婆后頸。 鬼婆婆忽不見人,眸光一沉,耳聽風(fēng)聲迫近,反身一杖掄來。 “砰!”兩截?cái)嗳酗w墜在地,卻并不是莫三刀自己的刀,而是龍牙。鬼婆婆一杖掄完,面前還有一刀,這一刀,才是莫三刀自己的刀。 她不慌不忙,冷笑著撲來一掌,掌風(fēng)所及,屋舍撼動,可是,卻撼動不了莫三刀的這一把刀。 因?yàn)檫@把刀,是赤夜刀。 “呲”一聲,赤夜刀穿透了鬼婆婆掌心,刀尖沒入了她的胸口。 莫三刀乘勝追擊,拔刀時再補(bǔ)一拳,鬼婆婆身子大震,霎時撞破了身后的一堵殘?jiān)?,飛出屋外。 院中一片喧嘩,花玊與花夢布下的親衛(wèi)已將竹園團(tuán)團(tuán)圍了三圈,莫三刀跳出屋外,見清輝里,花夢一襲紅裝,綠鬢朱顏,明眸皓齒,站在竹影里,神采奕奕。 花玊自也來了,眉目冷冷,淡漠地看著倒在一大片土墻破瓦里的鬼婆婆,似乎并沒有特別意外。 “合歡宮還沒有被蓬萊城夷為平地,已是天大的奇跡了,你如今,是準(zhǔn)備再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嗎?” 鬼婆婆捂著胸口,緩緩抬起了頭,冷笑道:“小子,你還沒資格跟我對話。” 花玊蹙了蹙眉。 鬼婆婆的視線從花玊的臉上往邊上移,移到了花夢的臉上,她望著這張臉,表情忽然變得恍惚。 花夢對上她的目光,那奕奕的神情全然變了,她顯然比花玊意外、震驚,因?yàn)樗耆珱]有想過,冒充自己和花玊殺人的兇手,竟會是十八年前擄走了自己和哥哥的鬼婆婆。 她握緊手中的劍,上前了一步。 這時候,跳出屋里的莫三刀,也向鬼婆婆上前了一步。 月光下,兩個人定在鬼婆婆的身前、身后,花夢抬頭,看了莫三刀一眼。 莫三刀抿唇,避開了她的目光。 花夢深吸口氣,垂下雙眸,向鬼婆婆問道:“我哥哥在哪兒?” 第21章 鬼婆婆(六) 風(fēng)吹幽篁,吹來一片斑駁的月影,吹來一片入骨的冷響,鬼婆婆坐在地上,望著花夢的臉,緩緩一笑:“死了?!?/br> 花夢目呲欲裂,忿然拔劍砍來,莫三刀眼疾手快,迅速上前攔下。 “我還有話問她。”莫三刀握住花夢拿劍的那只手,低聲提醒,說完一望她的臉,竟見那雙鳳眸里淚光瑩然,心中猛地一震。 花夢奮力掙開他,踉蹌地在月下站定,死死地盯著鬼婆婆,啞聲道:“我不信!” 鬼婆婆面色漠然,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花夢伸手把臉上的淚抹開,深深呼吸了兩下,轉(zhuǎn)身下令道:“帶回去?!?/br> 花玊沒有阻止,圍在院中的一眾親衛(wèi)便上前執(zhí)行,卻在這時,一股異香挾風(fēng)而來,寂寂地飄過鼻端,花玊微微蹙眉,倏爾一把抓住花夢,將她拽至身后。 與此同時,鋪天蓋地的箭雨像從天而降的一張大網(wǎng),迅速鋪蓋了整個竹園,十幾道彩色倩影恍如月下仙子,從幽篁頂端飛掠而下?;ǐT把花夢往竹林里推去,身如旋風(fēng),拔劍掠開箭網(wǎng),趕在那十幾個倩影落地前,猛撲至鬼婆婆身周。 坐倒在地的鬼婆婆突然起身,身形矯健,竟絲毫沒有了受傷之態(tài),掄起金杖便向花玊殺來。 這邊的莫三刀自顧不暇,已然沒有了輔助花玊擒拿鬼婆婆的余力,因他面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三名蒙面的彩衣女子。每一名彩衣女子身上,都有入骨暗香,手上,都有刮骨利刃。那利刃,卻不是刀,不是劍,不是飛鏢,不是暗器,而是一片片異彩紛呈、香氣襲人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