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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千歲千歲千千歲在線閱讀 - 第64節(jié)

第64節(jié)

    “你總是同我這么客氣。”蘭沁禾笑了,杏眼彎彎,擠出了一方水色,亮晶晶的又波光粼粼。

    “你來,我要寫首七言送給你。”她一手拿酒一手拉著慕良走去了前面的亭子,“新年佳節(jié)良辰美景,不要負(fù)了才好。”

    慕良順著她的意思,回頭給了跟來的平喜一個眼神,便有人將紙筆鋪好又退了出去。

    蘭沁禾左腳踩在了石凳上,一手抱著酒壇一手拿筆。慕良一驚,他還從未見過西寧郡主這般不規(guī)矩的姿態(tài)。

    女子拿著筆舔墨,等那支筆吸飽了墨水之后,她提著手腕思量了一會兒,片刻才下筆游走。

    亭子里沒有點(diǎn)燈,只有半盞冷月,很難看清。她也不需要看清,只顧著感覺落筆,嘴角一直噙著淺淺的笑意,除了那狂放了些的舉止衣著,似乎和平日的蘭沁禾沒什么兩樣。

    慕良等著她寫完,蘭沁禾擱了筆仰頭灌了自己一口酒,慕良便拿起了那張紙,對著月亮仔細(xì)辨認(rèn)上面的字。

    這字寫得潦草又粗獷,和蘭沁禾平日寫得小楷全然不同,上面的墨又濃又重,筆鋒之間處處戾氣,慕良讀完,猛地倒吸了口涼氣。

    “娘娘……”這東西寫不得啊!

    蘭沁禾渾然未覺,她搖搖晃晃地走出了亭子,悶了一口酒哈哈大笑著,“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yuǎn)游。”

    她醉得站不住,卻還有力氣單手抬起那酒壇,斜著身子仰面喝酒,“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

    她喝得肆意,大半的酒水都灑在了身上,壇里便不甚多少。

    最后一口酒盡,女子猛地一把將酒壇砸落,碎在地上炸起一陣驚響,她臉上的笑意也全然消退,那雙一直以來溫和的杏眸里布滿陰沉,眉宇間也纏上了狠戾。

    慕良低頭看手上的紙,那最后一句是: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

    這是當(dāng)年李商隱的詩,前頭寫的懷才不遇壯志未酬,最后一句寫的是小人猜忌。

    「小人們以為鳳凰把腐鼠當(dāng)做美味,沒完沒了地猜疑高潔的鳳凰要同他們搶奪」

    這話李商隱來說就罷了,可蘭沁禾來說,那小人指的就是……

    慕良當(dāng)即撕了紙,將其生吞入腹。

    蘭家二十年的隱忍蟄伏,好不容易新皇換了舊皇,局勢稍好了一些,若是這首詩傳了出去,立即就能滿門抄斬。

    太后手里還有先皇的一道旨,隨時能將蘭家打入萬劫不復(fù)的地界。

    “你怎么撕了?”蘭沁禾望見了慕良的動作,倚著亭柱挑著眉,“寫得不好?”

    慕良沒有說話,這話他不敢回答。

    蘭沁禾倏地嗤笑一聲,“是了,又不是我寫的,我哪有這般的膽量,就連用古人的東西,也得借酒壯膽。”

    她側(cè)過了身,背靠著欄桿,眼神縹緲,不知望向了何處,“外有倭寇,內(nèi)有jian佞,武缺良將,文缺直臣。慕公公,我十八進(jìn)的國子監(jiān)當(dāng)博士,一數(shù)也快十年了,十年的時間,每一任的三甲都是我的學(xué)生,那么多的進(jìn)士,可朝廷還是年年缺人,我親眼看著他們從一腔正氣變得長袖善舞,所學(xué)的心理也不知道還剩幾成。”

    女子回眸,側(cè)著臉望向慕良,“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怎么了,因為他們?nèi)サ牡胤剑乙惠呑右策M(jìn)不去。”

    ……

    “千字不到竟然錯了三處,睡前連著下一篇一起過來重默,將文抄寫二十遍,明早我出門之前送過來。”

    “誦文落筆沒有一點(diǎn)恭敬心,心性浮躁,連圣人的名諱都能寫錯,跪去祠堂念書,把氣性洗干凈了再過來。”

    ……

    “把劍撿起來!這會兒就抖成這樣,日后你在戰(zhàn)場上是不是直接昏過去!”

    “穿兩件鐵甲上馬,再射不中不許吃飯。”

    ……

    蘭沁禾靠著欄桿坐在了地上,她吃吃地傻笑了兩聲,眼中說不清是悲哀還是嘲諷,笑著有淚滑下。

    “祖母說得對,我就是一個占著民脂民膏的蠹蟲。”她喃喃著不知道說給誰聽,“酗酒賭博還豢養(yǎng)戲子,天下得我,是百姓之災(zāi)……”

    聲音漸輕,女子說完,坐在石階上歪頭睡了過去。

    慕良上前,看見那張臉上淚痕縱橫,渾身上下冰涼透骨,沒有一絲暖意。

    她身上滿是酒氣,比一旁地上碎裂的酒壇更加濃郁。

    第63章

    蘭沁禾醒來時,腦袋一片昏沉。

    她隱約聽見了有人在說話,可眼皮子重的很,掙扎了好半晌才勉強(qiáng)睜了開來。

    “沁禾?”

    這聲音十分熟悉,上頭有誰在看著自己,她眼前模模糊糊的,許久才認(rèn)出了坐在自己床頭的是殷姮。

    “可算醒了,我扶你起來吃藥吧。”殷姮見她睜眼,心里寬慰了一些,扶著人坐了起來,又把被子幫她提到了頸口好生捂著。

    蘭沁禾昏昏沉沉的,有勺子喂到自己嘴前,想也不想就吞了。

    她口舌僵硬,一時沒有嘗出味來,等一碗藥下去被人塞了蜜餞后才反應(yīng)過來苦。

    “殷jiejie,你怎么來了。”

    出口的聲音虛弱而沙啞,殷姮給她擦了擦嘴角,笑道,“可不得我來么,你昏睡了一天,高熱不退,把你幾個丫頭嚇壞了,立馬就來找我了。”

    蘭沁禾勉強(qiáng)扯了扯嘴角,“她們就是大驚小怪,我沒有事,你快回去吧。”

    “還沒有事呢?”殷姮蹙眉,又扶著蘭沁禾躺下,幫她理了理微亂的鬢發(fā),“在旁人面前就算了,你在我這里多少放縱一些吧。蘭老太太罰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這么些年真是委屈你了。”

    蘭沁禾一聽老太太幾個字,猛地清醒了過來。

    昨日晚上瘋癲的一幕幕全都回憶了起來,她臉色一白,立即就想到了自己寫的那首反詩。

    滔天的驚駭涌上心頭,待蘭沁禾細(xì)細(xì)回想,又想起似乎當(dāng)時慕良把那詩撕了,她才稍稍心安。

    慕良……

    得虧他當(dāng)時在,否則不知生出多少禍亂。

    殷姮見她神色有恙,奇怪道,“怎么了,還有哪處不舒服?”

    蘭沁禾搖了搖頭,打起精神來同殷姮說話,“縱有千般的不爽快,一見到殷jiejie就上下通暢了。”

    “還有力氣說笑,看來確實沒什么大礙。”殷姮被逗笑了兩聲,接著又嘆了口氣,“你的底子好,受點(diǎn)寒不礙事,只是心中郁結(jié),不要再多想了。”

    她擔(dān)憂地望著蘭沁禾,“你如今過得還不好么,錦衣玉食綾羅珍寶,每日彈琴交友沒有俗事累身,多少人艷羨,何苦還惦記著外頭。”

    殷姮明白,蘭沁禾的病因不是蘭老太太,而是她自己邁不過那道坎。

    蘭沁禾躺在被子咳嗽了兩聲,沒有接話。

    有些人是想瞞也瞞不住的,殷姮實在是太了解她了。

    “我知道你打小就念著橫渠四句,可如今官場波譎云詭,多少明槍暗箭防不勝防。”殷姮蹙著眉,“你是個純粹的人,面上知道和光同塵,可骨子里還是嫉惡如仇的。”

    “沁禾,那里不適合你,安安心心地待在國子監(jiān),為往圣繼絕學(xué)也就足夠立世了,何必非要往污水潭里跳呢。”

    蘭沁禾別過了頭,“殷jiejie不也跳進(jìn)去了么。”

    若論殷姮,蘭沁禾心中的情感是十分復(fù)雜的。

    她們打小一塊兒長大,殷姮的夢想是做一游醫(yī),逍遙自在;蘭沁禾卻是被按著世家子弟宰輔之路養(yǎng)大的,如今兩人長大,偏偏陰差陽錯,一個入閣拜相,一個成了風(fēng)流雅士。

    殷姮站在了蘭沁禾想要的地方,也站在了蘭家對立的山頭。

    “若是可以,我真不想進(jìn)去。”殷姮垂眸輕笑了一聲,“不說別人,你看看萬閣老,才五十多歲的人,蒼老成了什么樣子,一夜能有兩個時辰安睡就是萬幸。沁禾,個中滋味心酸艱苦,我實在不愿意看見你受傷。”

    “聽jiejie的話,不要再想那些了。”

    蘭沁禾笑了笑,她睜著眼看殷姮,乖巧地點(diǎn)頭,“好,我不想了。”

    殷姮心中嘆了口氣,知道她在敷衍自己,也愈加對自己疏遠(yuǎn)了。

    門口傳來銀耳的聲音,“夫人老爺還有三小姐來了。”

    殷姮扭頭看去,蘭家來了人,她便對著蘭沁禾告辭,“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養(yǎng)病,明日我再來給你診脈。”

    蘭沁禾撐著身子坐了起來,“麻煩你了。”

    “躺回去吧,別浪費(fèi)了我的藥。”殷姮笑著,出門同蘭家的幾位行了禮,接著往自己府中走去。

    蘭沁酥瞥了眼擦肩而過的殷姮,看在她給jiejie治病的份上就不同她慪氣了,急匆匆地進(jìn)了房,撲到了jiejie床邊。

    “jiejie怎么樣了,還有哪里難受?”

    蘭沁禾搖了搖頭,看見了隨后進(jìn)來的萬清,她掀開被子就要下去行禮,被萬清攔住了。

    “你躺著。”她望著女兒蒼白的唇嘆了口氣。

    “母親,女兒沒事。”蘭沁禾安撫道,“著點(diǎn)涼而已,都是丫頭們大驚小怪,竟然把您老驚動過來了。”

    萬清看了她一會兒,心中千百滋味,片刻后撫著女兒的臉輕輕開口,“這兩日的事情太后知道了,我剛剛從宮里回來,她老人家很掛念你。”

    蘭沁禾一愣,又聽meimei歡喜道,“jiejie還不知道,太后讓皇上下了旨,封你去常州做知府呢。”

    “什、什么……”

    她愣怔著,大腦一片空白,臉上一點(diǎn)表情都做不出來,只留下“知府”二字。

    知府……知府?

    蘭沁禾睜著眼睛,恍如夢中。

    “我和太后商量過了,常州知府年老,上個月剛遞了辭呈。這事是太后提的,等過了年就派你上任。”萬清笑著紅了眼圈,摸了摸女兒的頭發(fā),“你安心去吧。”

    近三十年的日夜,委屈得夠了。

    ……

    慈寧宮

    “娘娘,您真就讓蘭沁禾去了?”

    太后躺在搖椅上,懷里抱著的波斯貓過完年又見胖了一些,她閉著眼睛給貓順毛,“旨都下了,還有什么真不真的。”

    陪在她身邊的姑姑面色猶豫,顯然不太贊同這個做法。

    太后接著道,“殷姮上去了,又是尚書又是內(nèi)閣學(xué)士,沁禾是同她一塊兒長大的,她心里必定不好受。家里頭還有個強(qiáng)硬的老太太,每年每月的逼著,她也可憐啊。”

    “老祖宗,西寧郡主確實不差,可光祿寺卿在皇上那里小動作頻繁,一句話就能左右皇帝的心思。萬清已經(jīng)在朝中立住了腳,若是西寧郡主在外面也定住了,蘭家是不是太得勢了一些?”

    “比蘭家得勢的多了去了,憑什么就要委屈了我姑娘呀。”太后睜開了眼,那雙眼睛蒼老而不渾濁,比波斯貓的瞳孔更加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