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殷姮應了一聲,正準備離席,卻見對面的蘭沁禾站了起來。 “在座的兩位閣老、一位尚書、一位光祿勛,哪能勞煩四位大人,合該我去才對。”她笑了笑,“幾位大人稍坐,我去去就回。” 王瑞有些遲疑,“這……” 萬清望了眼蘭沁禾,眼里藏了深意。她輕輕點頭,“既如此,你就快去快回,不要打擾到司禮監公務。” 蘭沁禾低頭,“知道了,母親。” “這怎么好意思勞煩郡主呢。”王瑞惴惴不安,“還是讓殷姮去吧。” “哪有什么勞不勞煩的,咱們只管坐在這兒吃酒就是了,小孩子要多跑動的。”萬清笑著拿起了酒杯,“來,敬閣老一杯。” 殷姮同蘭沁禾的視線在桌子上方交匯了一霎,她站著沒動,瞥了眼王瑞的臉色。王瑞放在桌下的手指搖了搖,示意她稍安勿躁。 桌下的手打完暗號后,提了上來接過萬清遞的酒,他笑呵呵地,“好好好,那我們先自個兒樂一會兒。殷姮啊,做首七言來聽聽。” 他心里清楚,萬清讓蘭沁禾去司禮監,不止是送酒,也是在爭陳寶國。 這兩日兩方都緊緊盯著詔獄,兩邊都有耳目,誰都還沒對司禮監邁出一步,一旦邁出,就是徹底地宣戰。 今日蘭沁禾要是只去送酒便罷,若是真的借著這個由頭去見了什么人,那他們也不得不有所動作了。 王瑞沒有猜錯,萬清今日過來,就是向他宣戰來了。 她帶上了蘭沁酥,彰顯著蘭家的皇寵;又派了蘭沁禾當著王、殷的面去司禮監,明晃晃地吹響了開戰的號角。 這小小亭子里座位十分有趣,王瑞和萬清坐在一塊,而王瑞另一邊是蘭沁酥,萬清另一邊是殷姮,成了一副相互制衡的半圈。 面對萬清的宣戰,王瑞沒有退縮,他不帶自己的兒女過來,只留了殷姮坐在萬清旁邊。 他在諷刺。 當年殷姮是萬清帶大的,可如今卻成了蘭家的攔路虎。日后工部所有開支都得殷姮這個戶部尚書過目,殷姮就像是一根鐵絲一樣勒住了萬清的脖子,她松,萬清就能喘息;她緊,萬清就窒息而亡。 丫鬟上了茶點,王瑞伸長脖子去看,“是熱的嗎?熱的放到萬閣老前面來。” “快來嘗嘗,”他等不及丫鬟慢吞吞的動作,將一整盤都推到了萬清跟前,“我知道你不愛吃甜的,這些都是咸口,來,沁酥也嘗嘗看。” 面前的老人,無疑是近百年來最和藹可親的首輔,他甚至有點老頑童的趣性,朝野上下名聲極好。 可在座的幾人都明白,王瑞背后做的事,大多是難以見光的。 蘭沁酥夾了一塊吃,嚼了兩口就放下了。 她望著對面的殷姮一笑,桌子底下的手攥緊了帕子。 平平無奇,這種東西也配端上來? …… 原來的計劃里,蘭沁禾是去見蘭熠,請他打點看守陳寶國的牢頭。但是一則他剛剛受罰,自己急慌慌地就去見他,顯得她包庇自家弟弟失職似的;二則蘭熠被連降三級,想來這事做起來也多有勉強,不如直接找慕良的好。 雖說正事要緊,但……這是他們互通心意后的第一次見面,蘭沁禾忍不住有些臉熱。 內閣發生了大的變動,馬上又是秋獵,慕良恐怕分身乏術,她一直不敢打擾,今日見了之后就只有秋獵再見了。 從前蘭沁禾覺得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只要心意相通,天涯海角之隔也能共賞明月,何必非要黏在一起。現在想來,這話不適用她,她巴不得把慕良是個扇墜能隨身帶著,時時還能把玩。 想起扇墜,她低頭看了看掛在自己腰間玉佩下方的鳳凰。 那時納蘭玨說雕一只鳳凰給她招龍她并未放在心上,只當是孩子的一片心意,沒想到竟然真的招來了。 希望這條黑漆漆的骨龍能久久地伴在自己身邊才好,可別中途跑了,讓她又只剩一人。 再次來到司禮監,這里給蘭沁禾的感覺完全不同。或許是因為慕良的關系,她竟然還覺得這里有幾分親切。 “哎呦,西寧娘娘?”門里的平喜見到了她,連忙放下手里的東西跑來請安,“奴才見過娘娘,給娘娘磕頭了。” 旁的小太監或有不認識蘭沁禾的,聽到平喜這么一說,紛紛跪下行禮。 “起來吧。”蘭沁禾問平喜,“你干爹在么。” 平喜爬了起來,娃娃臉上堆滿了笑,怎么看怎么可愛,“娘娘來的不巧了,干爹這會兒在萬歲爺跟前伺候呢,一時半會怕也出不來。娘娘您有什么要緊的事兒的話,奴才去給您通報一聲?” “是這樣……”蘭沁禾微微垂眸,思忖了片刻,接著道,“伺候萬歲爺要緊,我倒也沒什么事,這次是從王閣老那兒來的,他新得了桂花釀,正和萬閣老、殷大人一起吃,想著也給司禮監送一點,請幾位公公嘗嘗。” 她說著把酒遞給了平喜,平喜接過,不好意思地笑了,“難為幾位大人惦記著,干爹和其余公公們回來知道了,一定開心得緊。” “也是難得了。”蘭沁禾意有所指,壓低了聲音輕聲道,“前段時間陳寶國出了那樣的事兒,兩位閣老夙夜難寐,今兒才得了空能歇一會兒。” 平喜抱著酒,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王閣老那里來的、陳寶國的事情。 他知道一會兒該怎么和慕良回話了,于是對蘭沁禾道,“唉,可不是?多事之秋,宮里宮外都忙亂了,娘娘要勸萬閣老好生休息啊。” 蘭沁禾話已至此,她相信能被慕良重用的平喜不是蠢人,應該是理會自己的意思了,便打算告辭。 正打算離開,忽然司禮監公署內走出一人來,鳳眸丹唇,面若桃花,穿了一身緋色的蟒袍,明明是個太監,長得卻比女子還要嫵媚多情。 那人走出來后,瞧見了蘭沁禾。 他瞇著眼似乎心醉晃神了一會兒,繼而倏地綻出一抹笑,咬著唇緩緩吐音,“這是哪來的九天神女,奴才怎么從未見過?”他像是把字句在嘴里含了許久一般,說出來的字又甜又膩,宛如情語。 蘭沁禾一愣,這是她頭一次見到能與酥酥相提并論的美人。 平喜后背發麻,他忽然有種不妙的感覺,今晚干爹回來,勢必又要大發雷霆了…… 第51章 啪—— 半夜的千歲府驚起了一聲脆響,緊接著又是幾聲瓷器破碎的聲音,聽得人心尖一顫,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 “干爹、誒……干爹別砸了。”平喜伸著手不知道該去顧汝窯的貔貅還是定窯的盤,這都是大銀子買來的,可砸不得啊。 慕良從不聽勸,他嫌砸得不過癮,一腳踹倒了半人高的紅瓷瓶,就聽倉——的一聲,血色的瓷瓶轟然倒地,碎成了數片,碎瓷濺開,飛得滿地都是。 小太監們都躲到門外去了,徒留平喜這個大兒子走不得,只能苦哈哈地勸慰。 這會兒拆了半個屋子,慕良終于累了,坐在椅子上喘息,也不知道是被氣得還是被累得胸口劇烈起伏著,滿臉陰沉。 他整整三天沒睡過覺了,眼前一片猩紅,只有白天抽空在司禮監瞇一個時辰,今晚好不容易有時間休息,卻又把時間花在了惱怒上面。 平喜見他終于消停,急忙倒了水給他滅火氣。 慕良剛喝了一口,又想起讓自己冒火的事來了,將手里的碗砸了出去,怒喝,“酒!酒呢!” 酒被司禮監提督——樓月吟喝了。 蘭沁禾今日走前見到了樓月吟,兩人客套了一番,很快就分開了。 只是她離開之后,樓月吟瞄向了平喜懷里的酒。 “方才娘娘說,這是給司禮監稟筆們送的?”他這一句話直接將酒要了過去,慕良不在,平喜是鬧不過提督的。 等慕良從乾清宮回來聽說這件事后,桌上就只剩個空缸子,樓月吟微醺地執著杯望著慕良笑,“慕公公今兒實在是可惜了,京城里的美人兒娘娘難得來司禮監一趟,您怎就不在了?” 他坐在案牘上,緋袍下的腿輕輕晃著,當著慕良的面飲下了最后的酒。 “平日里咱們只見過光祿寺卿,果然是姊妹,怨不得太后她老人家把西寧郡主當做親孫女兒疼呢。”他擱下杯子,有些醉意朦朧地看向慕良,“若我不在宮里,必然也是想嫁進郡主府的。對了,慕公公可曾見過她?” 這話要是旁人來說,慕良最多心里酸楚,可偏偏是樓月吟說的話,就讓他當場氣得發抖。 慕公公可曾見過她? 他自然是見過的,二十三年前就見過了!比誰都早!比誰都明白娘娘的好。 那是他連名字都不敢輕易出口的人物,到了樓月吟那里,居然如此放蕩隨意地說出了這等無禮之言。 慕良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忍到千歲府他二話不說直接砸東西。 三天沒怎么合眼,精神緊繃到了極限的時候樓月吟給他來了這么一出,他將屋子里的瓷玉都砸爛了尤不解氣。 這不是慕良第一次砸東西。 太監的日子不好過,大家多少都有發泄的癖好,有的喜歡折磨下面的奴才奴婢,有的喜歡鞭打玩弄自己的對食;慕良平日在鎮撫司見慣了血腥,對這些沒興趣,只喜歡聽瓷玉碎在地上的聲音。 那聲音一響,他心里就能舒坦一些。 但是今日不行。 “酒!酒呢!” 平喜被吼得心里苦,他一個小小的五品,哪里能從司禮監提督手里搶奪。再說了這又不是娘娘的酒,是王閣老的,當初也說了是分給司禮監的稟筆公公們吃,又不是人家專門送給干爹的,他沒有道理去搶啊。 平喜悄悄回頭,沖著門口心驚膽戰的小太監們使了個眼色,叫人去郡主府說一聲,能不能請娘娘捎來句話或是個小物件,否則他就只得這么陪著挨罵。 “干爹,樓月吟也是不知道,否則他哪里敢這么做。”雖然平喜感覺樓公公要是知道郡主和干爹有一層關系,恐怕今天說話做事會更加囂張。 “那酒是王瑞送來的,娘娘的本意只是陳寶國的事兒。”他走上前給慕良順氣,“干爹,一點普通的桂花釀罷了,您說您生什么氣呢?” 慕良瞥了他一眼,目光冰冷。 平喜趕緊把后話說出來,“您想,漫說全國,單單京城里有多少青年才俊喜歡著娘娘,娘娘身邊是從來不缺人的,咱們都親自挑了幾回人送進郡主府了,她愣是看都不看一眼。” 他臉上露出了笑,“可才見了干爹幾面,竟是冒著整個蘭家的風險都要同您好,您說娘娘得有多歡喜您呀。” 這話說到了慕良心坎里,他臉上柔和了下來,嘴里還是訓斥,“妄言。” “兒子說真的。”平喜蹲到了慕良面前,仰著頭睜大眼睛道,“娘娘今日來第一句話就是‘你干爹呢’,肯定心里是念著您的。” “娘娘豈會是耽于情愛之人。”慕良撣了撣衣袍起身,“她不過是心里擔憂陳大人罷了,娘娘心里念著的是國之忠良,問我是為了好救陳大人于水火,哪像你這般滿腦子yin.亂.情.色。” 見慕良終于消了氣,平喜的心也終于可以收回肚子里了,他低著頭自慚形穢,“干爹說的是,娘娘是滿腔大義的。” 他心里腹誹,也就只有您自個兒會這么想。 慕良負手于身后,詢問道,“陳大人現在是誰在看管?” “是樓月吟的人在看。” “樓月吟是王閣老扶起來的,不能用。”慕良沉吟道,“你叫僚徽去換,就說這是重案,萬歲爺下旨要鎮撫司親自看管。” 平喜茫然道,“可萬歲爺還沒下旨啊?” 慕良輕哼一聲,“光祿寺卿這會兒在宮里。” 蘭沁酥會讓皇上下旨的。 “原來如此,”平喜恍然大悟,“那奴才明日就去找僚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