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窗外落起雨,溟溟細雨籠著庭竹,隱有落珠聲響。 祝雁停將煮好的茶倒出,遞給蕭莨:“你嘗嘗。” 蕭莨斂下眸,水霧裊裊而升,茶香氤氳。 祝雁停一手支著下巴,笑看著蕭莨:“表哥,你在我這,不必這般拘謹的。” 蕭莨淺嘗一口茶,望向祝雁停,四目對上,祝雁停捏住蕭莨一只手,輕輕摩挲著指腹,片刻后,低了頭,額頭抵在他掌心之上。 蕭莨心神一動,輕聲喊他:“雁停。” 祝雁停閉起雙眼,呢喃應道:“嗯。” 掌心處升起的熱度灼得蕭莨心下一片炙熱,他甚至不知所措,要如何將滿腔的衷情,訴與他的心上人。 祝雁停貼著他的手,喃喃低語:“表哥,你可以對我再親近一些……” 蕭莨撫了撫祝雁停的面頰,將之擁入懷中。 攬在腰間的手微微顫抖,祝雁停在蕭莨耳邊輕笑:“表哥,你怎么這么緊張?” 蕭莨不答,只將他攬緊,嗅著縈繞鼻尖的淡淡沉水香,是祝雁停慣常拿來熏衣服的,叫他逐漸安下瘋狂跳動的心緒。 祝雁停回抱他,輕舒一口氣。 祝雁停酒喝得有些多,說了沒幾句話便覺困頓,躺下身,牽住蕭莨的一只手,安靜睡過去。 蕭莨凝視著他溫和恬淡的睡顏,手指輕輕摩挲他的眉眼,直到察覺祝雁停手心微涼,才喊了人進來。 阿清抱了床薄毯過來,蕭莨仔細幫祝雁停蓋上,輕抽出手,起身走去書架邊,打量著那層層疊疊種類繁雜的書冊,叫住阿清,低聲問道:“雁停他,平日里有何喜好?” 阿清想了想,回答他:“郎君喜靜,醉心于書本,偶爾會獨自一人鉆研棋譜,除了去國子監念書,甚少出門,也不曾邀人來府上做客。” 蕭莨略微詫異,下意識地回頭望向蜷縮在榻上的身影,祝雁停每回見了他都是言笑晏晏的模樣,他一直以為,祝雁停與他三弟一樣,性情活潑愛玩愛鬧,原來不是嗎? 隨手抽出本志怪談,翻了幾頁,蕭莨又問:“他都看的什么書?” “什么都看,除了經史子集,各地地志、志怪雜談、傳奇話本,甚至醫書、兵法、格物術亦有所涉獵,有時看書入了迷,能一看一整天。” “……他從小便如此?” 阿清垂眸:“先王妃過身后便一直如此,后頭幾年郎君被關在這座院子里不許離開,王爺那會兒還是世子,身不由己,偶爾會偷偷派人來給郎君送些東西,旁的人郎君都不得見,郎君做不了別的,只能看書,老王爺沒給郎君請先生,郎君只得自學,自個琢磨,連那些書都大多是王爺私下送來的。” 蕭莨心中一緊,那日在山寺里,祝雁停也曾輕描淡寫地與他提過這些事情,他沒想到實情竟有這般不堪:“為何,……他會被關起來?” 阿清躊躇道:“蕭大人,您還是親自問郎君吧,這事小的不敢多議論。” 蕭莨輕蹙起眉,阿清見他沒別的要再問了,躬身退了下去。 蕭莨有須臾的恍惚,將手里的書擱回去,不經意間帶到旁邊的一卷畫卷,畫卷滾落地上,蕭莨彎腰去撿,待到看清上頭畫的是什么,頓住了手。 那是他,是祝雁停親手畫的他,雨天撐著傘,在國子監外等人。 蕭莨將畫卷拾起,怔怔看了半晌,這是去年,還是前年?他記不大清了,似乎是某日他從衙門出來,忽降大雨,他擔心柳如許和蕭榮未帶傘,去國子監外等他們,那個時候,……祝雁停又在哪里? 祝雁停看到了他,還畫下了這幅畫,可在上元節燈會之前,他從來不知,這個世上還有一個祝雁停,會叫他這般心心念念、見之不忘。 心頭翻滾起難以言說的澀意,呆愣良久,蕭莨將畫卷卷起,重新擱回書架上。 走回榻邊,祝雁停還未醒,面色沉靜,雙頰隱有紅暈,蕭莨坐下,握住他的手,手心依舊是涼的。 靜靜看他片刻,蕭莨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在祝雁停的額頭上,落下一個珍之又重的親吻。 第12章 我只要他 過了五日,蕭莨再來懷王府,親自將祝雁停接去府上。 祝雁停第一次登國公府的門,也備了禮,但不湊巧,公國夫人出外應酬去了,并不在家中。 蕭莨領著他在府中四處轉了轉,行至后園湖邊。 湖中秋色正濃,昨夜一場大雨后添了新綠,風煙中帶出些微的寒氣,水光并著山影,遠方樓臺依約有無間。 倆人登上湖畔高處,駐足眺望,祝雁停低聲感嘆:“此處與懷王府中景致,果真一般無二。” 蕭莨道:“你喜歡便好。” 祝雁停笑看他一眼:“為何要我喜歡?” 明媚笑容中帶著幾分調侃之意,蕭莨移開目光,面頰微紅:“我知你喜歡。” 祝雁停輕笑出聲:“嗯。” 在湖邊站了一陣,有風拂過,見祝雁停衣著單薄,蕭莨沒多想,解下身上斗篷,為之披上。 他從身后環住祝雁停肩膀,微低頭,仔細為他系好帶子,祝雁停比他略矮一些,這個動作恰恰好將之圈在懷中。 被蕭莨的氣息環住,祝雁停失神一瞬,下意識地側過頭,唇瓣不經意間擦過蕭莨的面頰,倆人俱是一愣。 祝雁停先回神,貼上去,又在蕭莨側臉上親了一下,蕭莨深深看著他,眸光灼熱,又似極力隱忍克制著什么。 祝雁停一聲嘆息,主動吻上蕭莨的唇。 蕭莨的雙瞳倏地一縮,將祝雁停緊攬進懷里。 唇瓣相依,輾轉廝磨,炙熱且纏綿。 磕磕碰碰的一吻過后,祝雁停的額頭抵在蕭莨肩上,些微喘氣,半晌,他甕聲問道:“表哥,你怎么也不會啊?” 蕭莨攬著他的手僵了一瞬,沉默須臾,他道:“雁停,你抬頭看著我。” 祝雁停抬眸,眼中隱有笑意,蕭莨凝視著他,神情專注且認真:“雁停,我與柳家郎君,我倆是指腹為婚、父母之命,我與他發乎情、止乎禮,從未做過逾越之事,如今婚約已了,便是有緣無分,你對他,不必太過在意。” “發乎情、止乎禮……”祝雁停喃喃,“那便還是有情的。” 蕭莨一時無言,他與柳如許青梅竹馬、志趣相投,若無變故,他們日后或許也能做一對琴瑟和鳴的恩愛夫妻。只是那日上元節燈會之后,他的心里便多了一抹模模糊糊的影子,那種轉輾反側和魂牽夢縈,他到后頭才明白,那便是相思。 所以柳如許一句解釋未有先退了婚,他的失落更多是源自于不被信任,而非傷情,因為他的心里,已在悄然無聲間,有了另一個人。 蕭莨不知該如何解釋,見他神色難堪,祝雁停復又笑了:“我說笑的,過去的事我不在意,表哥也不必放在心上。” 蕭莨凝神望著他,沉下聲音:“往事不可追,但我愿與你保證,從今往后,余生僅你一人,絕不會變。” “我知,”祝雁停笑著頷首,“你已說過很多次,我信你的。” 蕭莨平復心緒,不再多言,牽著祝雁停下了高臺,往回走。 祝雁停手心微涼,蕭莨輕捏了捏,擔憂問他:“你的手為何總是這么涼?” “小時候身子骨不太好,沒什么大礙。”祝雁停不在意道。 蕭莨蹙眉,想起那日祝雁停身邊伺候之人說的話,遲疑道:“你之前說過,小時候家中主母不讓你出門,是因何故?” “……你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祝雁停說著頓了頓,神色微黯,“其實也沒什么,不過是家丑,難以啟齒罷了。” “家丑?” “嗯,”祝雁停淡聲解釋,“當年我繼母進門沒多久便有了身子,約莫兩個月的時候又突然小產了,她與我父王哭訴,說是我故意沖撞她,那時我還小,才剛沒了母妃,對她確實有些敵意又不懂得掩飾,我父王竟也就信了,要杖責我,兄長替我挨下那二十棍棒,臥床半年還留了病根,而我則被交給繼母管教,她將我院子的門鎖上,不許任何人包括兄長來看我,一關就是八年。” “八年……” 祝雁停輕吁一口氣:“是啊,八年。” 蕭莨握緊祝雁停的手,心下酸澀難忍,怔怔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他的雁停,原是這般長大的,親王府的出身,帶給他的卻是常人難以忍受的磨難,一個幼稚孩童,在那么一小方院落里,一關八年,不見天日,他能長成如今這般模樣,已是萬幸。 祝雁停頓住腳步,望向蕭莨:“表哥,你不必心疼我,都過去了,你說的,往事不可追,那些不好的回憶也沒必要再憶起,而且,那個女人一心想要她兒子做世子,但那小子福薄,沒長成就夭折了,她自個也病死了,前塵往事俱了,還有什么好在意的。” 祝雁停眼眸清淺,笑容明亮,似不染半點塵埃,蕭莨看著他,喉嚨滾了滾,終究不忍心再揭他傷疤:“……走吧。” 倆人執手回了蕭莨獨住的院落,祝雁停說想看他平日里做的那些小玩意,蕭莨將之帶去工房。 不大的屋子里光線有些昏暗,右側是種類繁多的各類器具,左側一排排架子上則擱滿了各式物件,竹雕、木雕、泥雕,大多是憨態可掬、栩栩如生的小東西,祝雁停一一看去,好奇問蕭莨:“你為何會鉆研這些?” “閑來無事消磨時候罷了,……做這些東西要的是細致和耐性,我幼時性情急躁,氣性大,我祖父帶著我做這些,為了磨煉我的性子,后頭便成習慣了。” 祝雁停一怔,隨即捧腹大笑:“你氣性大?騙人的吧?” 蕭莨這樣溫潤的謙謙君子,怕是打著燈籠都難找著第二個,他竟然說自己氣性大? “嗯,”蕭莨略不自在,低下聲音,“你別笑了。” “好,好,我不笑,”祝雁停的眉目間依舊有掩飾不去的笑意,擺擺手,“你別看著我,我真的不笑了。” 蕭莨讓他坐:“你等一會兒。” 祝雁停依言坐下,蕭莨則坐到一旁矮凳上,用清水潤了潤手,取出一截泥料。 便見他神情專注,雙手熟練地在模器上動作,將粘土捏制出形狀。 祝雁停手支著頭,安靜望著他,心思轉了幾轉,漸將那些紛雜念頭摒出。 半個時辰后,蕭莨將捏出的東西給他看,是一個荷蓮狀的筆洗。 祝雁停笑問他:“是送給我的嗎?” 蕭莨頷首:“是送給你的,待到畫坯、上釉,送去燒制過后,我派人將之送去你府上,做得不好,你,……別嫌棄。” 祝雁停彎起唇角:“表哥親手做的東西,我豈會嫌棄。” “你能喜歡就好。” 用過午膳,倆人去書房,蕭莨的書房布置得簡潔雅致,隱有墨香,窗外一棵梧桐,疏枝搖影,正值葉落蕭索時。 祝雁停四處看了看,目光落到桌案前的沙盤上,倏忽一頓。 沙盤中是西北三洲的城郭與山川地勢,亦有戍北軍與北夷兵馬的駐防布陣,做得十分精細,祝雁停細細看了片刻,問蕭莨:“這也是你自己做的?” “嗯,閑來無事時花了幾年工夫做成的。” “……你不是說你不會領兵打仗嗎?怎做起這個?” “我從未上過戰場,自然不會,”蕭莨淡道,“蕭家代代從軍,祖輩多死在戰場之上,故每一代都會留一兩男丁在京中,若非如此,承國公府早就沒了。” 祝雁停一時不知當說什么好,略一頓,遲疑問他:“那你想去嗎?去戰場?” “該我去時,自無不可。” 祝雁停心緒復雜,沉默半晌,他道:“表哥,你得惜命,好好活著。” 蕭莨握住他一邊肩膀:“不說這個了,坐吧,你不是想下棋嗎?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