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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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駕在一陣鳥語花香中醒來,耳畔有細碎人語聲傳來,伴隨叮當環(huán)珮聲響。 馮駕一探手,身側(cè)空空的。 他忍不住笑了,這妮子成日里吃齋念佛的,倒是養(yǎng)成了早睡早起的好習慣。 馮駕揉揉眼睛,窸窸窣窣自榻上坐起身來,伸直胳膊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他扭了扭脖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自己的肩肘,張口便喚: “蕊——” 錦繡的床幔唰地一聲自外被人拉開, 眼前出現(xiàn)一張燦爛的笑臉,生生將馮駕已吐至嘴邊的“兒”字給攆了回去。 馮駕驚呆了,他定定地望著逐漸湊至他鼻尖的那張溫柔的笑臉,說不出話來。 眼前這新婦,鬢挽烏云,眉彎新月,面若銀盤,檀口點絳。 “郎君——你可算是醒了。” 入耳是如玉珠落盤般女子的嗔笑。 “不就與榮月成個親,怎的就能累得郎君睡了一天一夜?” 第一八三章 番外·百花殺(一) 馮駕有些懵, 他揉了揉自己的腦袋,腦海里分明還殘存薛可蕊那松軟發(fā)間的馨香,與溫軟桃腮的滑膩觸感。可看這眼前的榮月郡主活靈活現(xiàn)的,分明還是二十年前的模樣。 見馮駕只抱著腦袋兀自枯坐床中央,榮月郡主笑了, 她抬手撫上馮駕的額: “摸上去沒發(fā)燒呢, 你可是還想睡?只是郎君, 你我二人成親已兩日,你便足足睡了兩日, 陛下在宮里都問過你幾次了, 說你這新郎官為何還不去宮里拜見太后,太后娘娘都等不及要見她這孫女婿了!” “成親?”馮駕皺眉,抬眼問榮月。 “呆子, 莫不是南洋剿匪太過勞累,一挨著床便能睡上整兩日, 竟然還能睡到忘記了枕邊人?”榮月郡主側(cè)坐床頭, 低著頭只拿眼尾掃他,抬手捂著嘴兒吃吃笑, 一臉羞澀。 見她這副表情,馮駕愈發(fā)瞠目,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再度抱緊自己的面頰可勁地揉。 再度睜眼, 看見的依然是榮月郡主那嫣紅如三月桃花的臉…… 馮駕壓下心底的失望, 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了口。 “郡……郡主……” “嗯?” “如今……何年……何月?”馮駕捻著被角望向榮月, 一臉期待。 “嗤——當真是睡傻了么?如今榮月的二皇叔初登基, 國號昭元,今日乃昭元元年四月初八。” 如五雷轟頂,馮駕呆若木雞。 昭元元年,彼時他才從嶺南道回京領賞,以一任小小都尉的身份入贅康王府,受封驃騎大將軍。 再不容他墨跡,榮月郡主主動將木雞馮駕上下衣褲都整理妥帖了,牽著他的手,將他引至床頭的妝臺前坐好—— 銅鏡中出現(xiàn)一張年輕的英姿勃發(fā)的臉。 劍眉星目,面若冠玉。 “郎君,今日午時你須得陪榮月進宮,宮里太后娘娘有宴請。帝國新定,父親要替陛下分憂解難,榮月的大哥要隨父親戍邊安東,明日便走,玥君嫂子有了身孕,放心不下大哥,也會隨他一同去往安東。今晚的宴請,你是非去不可的。 榮月還擔心你起不來,正準備要叫你,沒想到你自己倒醒了過來。這樣也好,你睡飽飽了,今晚正好去宮里替榮月好好陪父親與兄長喝酒……” 榮月立在馮駕身后,親自替他梳頭,一邊梳,一邊口里絮絮叨叨地講。 馮駕怔怔地聽著榮月郡主的話,心頭有巨浪滔天。 安東城、康王爺、懷孕的柳玥君…… 不過抱著他的皇后睡了一晚,他怎的就回到了二十年前? …… 馮駕一整日都神魂離舍的模樣,他無比驚駭?shù)乜粗桓呋床c趙綦攻下的京城重又恢復了從前的錦繡模樣,禁庭依舊一派威武莊嚴。 元帝變年輕了,坐在丹殿上神采飛揚地沖他招手。馮駕好不容易重新適應了自己的都尉身份,躬身沖元帝施禮,一副其樂融融的君臣和睦景象。 馮駕與意氣風發(fā)的元帝并四肢依舊康健的康王爺同坐一處,聽他們講述著二十年前的國事、民生,恍恍然,讓他有些神魂顛倒。 不多時,皇家的宴席開始,柳玥君在仆婦丫鬟的陪侍下挺著碩大的肚子進了宴會場,馮駕直勾勾盯著那裝著李霽俠的大肚子,忘記了撤眼睛,直到榮月郡主在桌子底下死命掐他的胳膊。 “呆子!你可是沒見過大肚婦人!”榮月豎起眉毛,眼中燃燒的盡是警告。 馮駕終于回了神,他暗自吐出胸中一口惡氣—— 這都他娘的什么事兒啊,合著他的皇后此時還沒出生呢…… 心頭有無限幽愁暗恨生: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可憐深情記誰人吶! 好容易,他順了順自己的情緒,轉(zhuǎn)頭向榮月發(fā)問:“你知你嫂子肚子里的孩子叫什么嗎?” 榮月一愣:“還沒生吶,又不知男女,怎能起名,嘁——當真是個傻的!” 馮駕笑,坐直了身子,垂眼只望向身前這方寸桌面,淡然道:“駕知道,他是你侄子,名喚李霽俠。” …… 涼州的春雨甚少有下如此久的時候,瀝瀝拉拉足足持續(xù)了一個月。 今晚依舊是一個凄冷的雨夜,黑沉沉的夜如濃墨重重涂抹在天際。天空中飄灑著淅瀝瀝的小雨,帶給人滲入骨髓的寒,讓人幾乎快要忘記此時已至深春。 薛宅。 巍峨的青磚大宅如曈曈怪獸蜿蜒在濃密的樹影里,今晚的薛府被惡魔攫住了。從來都只為行商作賈的薛家不知怎的,竟招來了朝廷的京官。 薛家大老爺薛誠與二老爺薛恒抖抖索索地跪伏在地,堂屋中密匝匝圍立了一圈的軍士。昏沉沉的燈影外,上首太師椅上斜靠一人,正閑適地把玩著手中的茶盞。 “說,你們薛家近年來究竟送了多少錢財予那吳守信?” 黑暗中,太師椅上那人的聲音低沉又冷漠,像他手上正把玩的那只汝窯茶盞一樣,透著刺骨的冰涼。 薛誠被嚇傻了,趴在地上快要化成了一灘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上首那位爺是京里來的大官,據(jù)他的名帖來看,還是當今天子元帝的親戚,受封驃騎大將軍。此次來涼州是專為替元帝查處涼州節(jié)度使吳守信貪墨朝廷稅銀,涉嫌以權謀私,忤逆朝廷等犯罪行為的。 吳守信是才承了他死去的爹的權柄,掌管這河西符節(jié)的。他們吳家向來愛財,從前吳守信的爹做這涼州節(jié)度使時便一貫吃拿卡要,盤剝商賈,魚rou百姓。只因他吳家勢大,朝廷一直沒來管。如今倒好,貪墨最厲害的爹死了,兒子才接過這爛攤子,朝廷便要出手收拾兒子了。 薛恒抬手擦了擦流進眼里的汗,心道這吳守信才上臺,根基未牢便遇上皇帝追責,這一回那吳家怕是得翻船了。值此危急關頭,與他吳家劃清界限,方為上策! 于是薛恒趴在地上,以首叩地,字斟酌句地代替自己的兄長開了口: “回馮使君的話,咱薛家也是受害人啊,要知道那吳守信是官,他張口便要咱薛家送他千匹絁,咱們也不敢不給啊……” “哦,你們薛家只送過那千匹絁?” 上首那人的聲音里有nongnong的嘲諷,明顯不信。他自太師椅上直起了身,沖跪伏在地的薛恒傾身而去…… “靠著這千匹絁,你們薛家便換來了這田連阡陌,米爛成倉?” 聽得此言,薛恒趴在地上,忍不住一個哆嗦。他抬起頭來,望向上首—— 那人有著斧刻的面頰,濃長的劍眉,雙目如點漆,鼻直若懸膽,分明一溫潤佳公子,可他行事、說話卻偏偏陰鷙又酷烈。 薛恒牙關緊咬,看進那人的眼睛: “馮使君,小民已經(jīng)交待得很清楚了,我們薛家也是受害者,我們的千匹絁不是送給那吳守信的,而是被他盤剝走的。” 薛恒定定地看進眼前那雙漆黑的眸子,內(nèi)里黑沉沉的,看不透那人心底究竟在想什么。這位馮使君有著與他年齡不相匹配的陰沉與老辣,同他的兄長薛誠一樣,薛恒心里也一點底都沒有。他不知道自己的這番說辭究竟能不能保全這風雨飄搖的薛家。 可是再發(fā)憷,薛恒也得要抗住,他的妻子王氏才剛生產(chǎn),年過而立的他好容易迎來了自己的第一個嫡女,薛可蕊。好日子才剛開始,他是薛家的頂梁柱,無論如何他都得要將眼前這玉面羅剎給應付過去才行。 不管怎么說,他家是白身,沒道理違法犯罪的官員不受罰,偏偏來罰他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平頭百姓吧! 眼前的黑眸中,有光芒閃爍,薛恒不知那光是否代表了來人的嘲笑之意。他聽見上首的馮使君繼續(xù)用他那平淡無波的聲音對他說話: “薛家老爺,你很精明。你自知依天子律例,行賄者比照監(jiān)臨之官減罪五等,那吳守信罪大惡極,你們薛家一旦被牽連,不死也得殘,于是你便定要與那吳守信脫離干系,以保你薛家安穩(wěn)。” 薛恒心口一跳,忙不迭俯身搗蒜似的拜: “馮使君嚇煞我等小民也!當著使君的面,小民怎敢巧言令色,虛與委蛇?小民之言句句屬實,絕無虛言!” 薛恒趴在地上,眼淚汗水一齊流,腦袋里嗡嗡嗡炸雷似地響。他覺得自己快要受不住了,如若可以,他甚至希望那使君把他薛恒一刀斬了出氣,只求能放過他妻兒性命。 上首沒有聲音,等了許久,就在薛恒正想開口求這位馮使君給他一個痛快時,他聽見那冰涼的聲音沖堂下一個吩咐。 “都給本官帶上來。” 堂外一陣凌亂的嘈雜聲由遠及近,薛恒心下驚異,轉(zhuǎn)過頭看。這不看不打緊,一看來人,薛恒頭皮一麻,就要跟薛誠一樣癱倒在地了—— 門外烏泱泱被頂盔貫甲的軍士們押進來一大群人,全是他們薛家兩房的女眷與小孩,這當中便有薛恒的妻子王氏。王氏滿面凄惶,懷里抱個嬰兒,正是他新得的嫡女,七個月大的薛可蕊。 薛恒崩潰了,連滾帶爬奔去那馮使君身邊,揪住他襕袍的邊,一把鼻涕一把淚: “求使君大人開開恩啊!我薛恒犯了錯,這顆頭求大人拿去便是。都說禍不及家人,她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和孩子,還求大人高抬貴手,放過她們。小民跟大人走,但凡大人需要,我薛恒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薛恒一臉蒼白,滿眼絕望,一聲聲哀求堪比杜鵑啼血。在場的薛家男女老少無不面無人色,一副大禍臨頭的凄慘模樣。 只可惜在場最有權力的馮使君卻一直沉默,既不說要統(tǒng)統(tǒng)殺頭,也不說帶走薛恒。直到被軍士們押進門的女眷們統(tǒng)統(tǒng)被攆作一處,胡亂擠作一團跪好后,馮使君終于自那黑漆漆的太師椅上直起了身。 他自暗處走來,身著墨黑的緙絲襕袍帶著迫人的氣勢,來到隱隱綽綽的光影之下。 他垂著眼沖這群倉皇的女人一一看過去……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渾身抖若篩糠的王氏身上, 并她懷中襁褓里的那個嬰兒。 王氏抬頭看向眼前的這名年輕男子,他雖沒有開口,王氏依舊能感覺有莫名的恐懼瞬間襲來。她止不住淚流滿面,抱緊懷里的孩子,一面搖著頭沖那馮使君哀求,可是她說不出話來,只能自喉間發(fā)出嗚嗚嗚的哀鳴。 使君大人死死盯著王氏懷中的嬰兒瞧了許久,就在眾人皆以為今晚的殺戮將從薛恒的小女兒頭上開始時,昏暗的空氣中飄來他古井無波的詢問: “她是誰?” 薛恒癱坐在地,早已無力再對答。反倒是跪立一旁的頭扎總角的小女孩開了口: “她是我的三meimei。” 小姑娘的聲音清脆悅耳,像黃鸝鳥般婉轉(zhuǎn)。男人轉(zhuǎn)過頭,便迎上那雙黑黝黝又亮閃閃的眸子: “回使君的話,這是我三meimei薛可蕊。” 小姑娘口齒伶俐,一臉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