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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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色很難看,黑得可以擰出水來。 他似乎看見了一個圓滾滾的身影,在馬場的盡頭奔跑,跑得那么急,就像一只受驚的獾…… …… 薛可蕊在演練場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大圈都沒有看見馮予,她無功而返,覺得赤術一定是為了騙她出門才胡謅了馮予的事。 她神情頹廢地回到了比武場,隨便尋了一把椅子坐好。整個碧峰山到處都有重兵把守,旁的地方她也沒法去。 比賽已接近尾聲,薛可蕊看見比武現場的外圍已經有不少齜牙咧嘴,伸胳膊甩腿的殘兵敗將在一臉喪氣地怨天怨地怨對手了。眼下正留在臺上的是一名身長九尺有余,赤裸著上半身,膘肥體壯,胸大肌抖落得跟豬大腿一般厚實的男人。 就在薛可蕊望著比武臺上那男人波濤洶涌的胸大肌兀自發呆時,她驚訝地發現,自那高臺上,迪烈的身旁,站起來一個人—— 他發髻高束,用一根玉色發帶束緊,其上一根玉簪如他溫潤的皮膚一般瑩潤柔和。他長眉入鬢,目若朗星,行動間風流百態,分明一翩翩少年郎。 少年郎彎腰沖身旁的迪烈說著什么,他的姿態有些怪異,薛可蕊細細看去,發現他的一雙手竟一直被一根鐵鏈綁住,反剪在背后! 薛可蕊遠遠地望向高臺,她的呼吸停滯了。 那是馮予。 馮予一身玉色長袍,緊身、窄袖,上好的緙絲云錦,勾勒出他的寬肩細腰窄臀。薛可蕊從沒見過穿這樣衣裳的馮予,所以剛開始尋了馮予那么久卻一直沒發現,他其實就在迪烈的身旁。 薛可蕊不解,心頭有疑竇叢生。 她看見迪烈沖著馮予溫和地笑,他示意身后的侍衛來給馮予松綁。一個統領模樣的人走上前來,似乎想制止迪烈的舉動,可是迪烈明顯不會聽一個侍衛的意見,那統領很快便鎩羽而歸。 迪烈執意要給馮予松綁,薛可蕊看見雙手得以解放的馮予沖迪烈點點頭,他揉著手腕,面沉無波,邁開大步走向高臺正中央。 馮予來到高臺正中央,二話不說便對著那一身膘的九尺大漢擺開了陣勢。他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而對方是執刀的,馮予卻赤手空拳。 薛可蕊坐不住了,她不顧旁人詫異的眼光,甩開步子奔到了高臺的正下方。她也不去理會會不會擋著身后的人,就那樣直挺挺地立在高臺下,癡癡呆呆地望著佇立高臺上的馮予。 馮予看見了高臺下的薛可蕊,他沖她挑眉一眨眼,甩過來一個安慰的笑,他想告訴薛可蕊他很好,不用擔心。 薛可蕊的心頭有巨浪滔天,她自然知道馮予是俘虜,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而馮予這個俘虜,當得可真的有些莫名其妙。 馮予陡然出現在高臺上與九尺大漢對壘,場上一瞬詭異的靜默后,便爆發了一陣壓抑的沸騰??纯蛡兌技恿?,他們明顯都很清楚馮予的身份,有契丹大姑娘小媳婦開始用契丹話興奮地嘰嘰喳喳,“就是他,就是他……” 薛可蕊大致明白她們都在說馮予,她能明白她們說的每一個字,但是合起來卻怎么都聽不明白。不過她也不想去弄明白了,她能明白馮予的意思就行—— 薛可蕊以手握拳,沖高臺上的馮予輕輕揮了揮: 加油! 馮予看見了她的鼓勵,他望向薛可蕊的目光沉沉,似有千言萬語…… 彪形大漢笑了,望著眼前矮他半個頭的馮予露出滿口大黃牙: “嬖臣爾,休要張狂!赤手空拳也敢上擂臺?不怕你爺爺拆掉你的瘦雞腿?” 說話間,大漢哇呀呀怪叫著一把扔掉了他手中的刀,抖弄著滿胸的肥rou,一堵rou墻似的朝馮予撲將過來。 馮予閃身避過,卻被大漢反手抓住長袍的角,纏住了腿,再也行動不得。 薛可蕊看明白了,大漢用的不是拳法,而是摔跤。 馮予顯然沒與人摔過跤,他被大漢纏住一條腿后習慣性地拿另外一條腿去攻擊大漢的頭部。薛可蕊暗道不好,但見大漢怒吼著抬起另一條胳膊便將馮予攻擊過來的腿又給死死纏住。 兩條腿都被纏住的馮予立時失了準心,當下便被掀翻在地,九尺大漢像一頭矯健的豹,瞬間撲上了馮予的腰。他抬肘前出,眨眼間硌上馮予的前胸,將他的后背密密實實壓向地面,馮予就像一只被平攤的小犬,瞬間失去了反攻之力。 耳畔有契丹人的歡呼聲乍響,薛可蕊的心猛然一沉,正要為馮予擔憂,卻見原本處于上風的九尺大漢猛然間發出了痛苦的怪叫。薛可蕊定睛,看見九尺大漢原本壓制著馮予雙手的一根手指以一種詭異的角度翻轉了起來—— 馮予揪住了大漢的一根小指,將這根小手指生生旋轉了一圈…… 原本被壓得動彈不得的馮予一個鷂子翻身自地上彈起,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翻身騎上了九尺大漢的腰,抬起胳膊,掄起拳頭,嘭嘭嘭便朝大漢的太陽xue一陣猛擊。 高臺下的薛可蕊看得瞠目結舌,一眾看客驚呆了,立時有執行官沖了上來,他們制止了馮予殘暴的攻擊行為,并告訴他,這是比武,不是戰場,點到即止。 馮予被人拉開了,大漢也被同伴們扶起。馮予不甘心,凌厲的雙目中盡是熊熊的怒火。九尺大漢也怒了,他猛甩幾下被馮予砸暈的頭,抓住自己的小手指猛擰了幾下,將那節搖搖欲墜的小指頭重又給塞了回去。他緊握雙拳,目眥盡裂,口中發出一聲震天的怒吼。 馮予的嘴角被撞破了皮,滲出絲絲血痕,他抬起手背擦了擦,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后,大踏步來到比武臺的一角,面北而立。馮予高高昂起頭,口中念念有詞,他閉上了眼,面對著北方長跪不起。 須臾,馮予重新直起了身,干凈利落地一把扯下自己腰間的革帶,三兩下脫下那件與他的行事風格并不搭調的玉白色外袍,并一層潔白的中衣后,露出一身彪悍的腱子rou。 現場氣氛陡然飆升至頂峰,臺下的看客們開始青筋暴突地高呼起高臺上九尺大漢的名字: “班圖爾!班圖爾!” 薛可蕊驚呆了,她怔怔地望著馮予那仿佛蘊藏著一條蒼蟒之力的蓬勃筋骨,似乎有些明白了他想干什么…… 于是薛可蕊紅了眼眶,她一個人立在高臺的正下方高高舉起她的雙手: “馮予!馮予!” 薛可蕊用盡全力高喊,全然不顧面上那縱橫的熱淚。 馮予不會想做契丹王的將軍,他只想做這蒼茫涼州最后的供祀。 薛可蕊想,就在今天,她要轟轟烈烈地,大張旗鼓地,做馮予一個人的擁扈。 …… 班圖爾再沒了耐性與馮予赤手空拳地摔跤,他撿起了地上的佩刀。馮予是俘虜,不配擁有武器,所以班圖爾要快刀斬亂麻,用他手中的刀,利落地割下馮予的頭。 馮予沉著臉,立在高臺的一角,他看見班圖爾彎腰去撿地上的刀,他的嘴角露出嘲弄的笑。不等班圖爾直起身來,只那么一瞬,馮予已飛身至他近前,他抬起膝蓋擊中了班圖爾的面部,緊接著一陣掌肘連擊,班圖爾尚未直起身,頭臉及后頸便被馮予錘了個皮開rou綻。 班圖爾狼狽不堪,他抱著頭就地滾了好大一圈,終于滾到了高臺的邊上才得以脫身,倒提著刀踉踉蹌蹌直起身來。 班圖爾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中原漢人比武不是講究個正大光明嗎?比武前得先亮個相,再隔空高喊對罵一通,氣勢上你來我往比較一番后,大家都準備好了,再你一招我一勢地較量。 可是這馮予,他,他不按套路出牌!班圖爾怒了,他都還沒撿起刀來,馮予就出手了,要不是他勁大,刀抓得緊,就連手上的刀也能給馮予奪走了! 馮予輕嘆了一口氣,他想奪那刀,他沒有太多的時間與無關的人糾纏,這莽漢手中的刀才是他的目標。 馮予冷哼一聲,再接再厲,他不等班圖爾再度立穩,便欺身而進…… 班圖爾舉刀直進,馮予閃身,卻在經過班圖爾身后的時候,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踢出一個掃堂腿,堪堪踢中班圖爾握刀的手腕。 手腕猛然遭擊,班圖爾吃痛,手中的刀快要忍不住脫手。班圖爾自然不能如此出丑,生生忍住了,借著那股勢,將刀鋒一橫,單腿轉身,直剌剌橫劈過來。 馮予就在班圖爾身后,班圖爾這一轉身,便正對了他面門。馮予卻并不躲閃,反倒走出一連串三角步,欺入班圖爾近前,直直滾入他前胸。不等薛可蕊看清楚馮予的手勢,便見班圖爾的刀鋒改了方向—— 就在馮予與班圖爾錯身的一瞬間,薛可蕊看見班圖爾的喉間裂開了一道口子。班圖爾肥厚的皮膚翻了起來,露出內里白生生的rou。 現場一片靜默。 不過一瞬,有血漿乍起,如爆裂的水袋,滋滋作響著沖天而起。 這一回,就連現場的執行官也來不及沖馮予喊出點到即止這句話了。班圖爾像一灘爛rou,軟塌塌轟然倒地。 熱血轟然涌上頭頂,如此近距離看見班圖爾倒下,薛可蕊第一次沒有感覺到害怕,她品嘗到了嗜血的快感。猶如第一次撕咬到獵物咽喉的小豹,薛可蕊渾身都是沸騰的熱血,她赤紅了眼,高舉拳頭,沖著高臺上的馮予聲嘶力竭地喊出了一聲: “殺——” 馮予倒提著原本屬于班圖爾的刀,掛著周身斑駁的血和汗,面無表情地立在高臺的正中央。 他渾然不顧倉皇間沖上高臺將他團團圍住的執戟的衛兵們,只將他冷冽的目光穿透重重人墻,投向高臺另一邊的契丹王迪烈。 衛兵們試探的腳步,在迪烈發出一聲嘹亮的呼喝后停住了。 迪烈自兵陣后直起了身,他目光沉沉直視著被自己的軍士們團團圍困的馮予。 迪烈的嘴角掛著興意盎然的笑,他抬起一只手,讓隨從遞來他的畫戟,單手提了,迪烈踱著方步朝比武臺的正中央走去。 “予兒果然好本事,本汗今日也來與你切磋切磋,你若勝我,本汗的命,任由你處置。如若是本汗勝了……” 迪烈頓了頓,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 “本汗便封你為羅帷將軍,屆時予兒就切不可再推辭了喲?” 第一五九章 涅槃 薛可蕊驚呆了, 愣在原地老半天回不過神來。 現場的契丹人卻因迪烈的這番話開始狂笑,他們中有人開始尖叫,還有契丹大姑娘捂著嘴兒,遮住眼,羞紅了臉。 高臺上的馮予卻并不生氣,他的眼里閃著瘋狂的光, 嘴角掛著笑,充滿了嘲諷的意味。薛可蕊聽見馮予帶著嗤笑的口吻對迪烈說話: “契丹老狗千萬要記得你自己說過的話,可別學老娘們兒耍賴, 希望你能活到你希望的那個時候。” 馮予的這番話自然得不到迪烈的回應,可高臺下的薛可蕊,卻一臉神圣地仰望著臺上挺立如松的馮予頻頻點頭。 在她眼里馮予就是能橫掃天地的戰神,妖魔鬼怪見了他只有逃命的份, 他們只配匍匐在馮予的腳下喚他爺, 他們口里發出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笑, 正是他們自己給自己奏響的催命的鼓樂。 迪烈抖著長戟與馮予戰到了一處。 迪烈拿長戟, 馮予使大刀, 馮予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 每一次被迪烈的長戟趕至外緣后,馮予都會瘋狂地逼入迪烈的近招。 馮予將手中的刀舞出了沖天的氣勢,挾、抌、鉤、斬,環環相扣, 層層遞進。馮予步態詭異, 刀法驚艷絕倫, 薛可蕊只覺眼前有寒星點點,銀光皪皪,如銀海飛雙腕,冰花散滿身。 刀風獵獵,殺氣騰騰,一片眼花繚亂中,迪烈頹勢已現。馮予挑眉,透過飛舞的寒光,眼中戲謔更甚。他掄圓了雙臂,一招一式愈發狠辣,刀刀直逼命門。 迪烈有些吃不住了,節節敗退。馮予自知機會稍縱即逝,他手下微動,壓下趕至他腰間的畫戟,順著戟桿翻身滾至迪烈近前,他一手釘死畫戟的刀頭,另手則舉起大刀,直直斬向迪烈已大開的面門…… 眼前閃過一道寒光,伴隨一陣勁風,有人自側旁擊中了馮予的右肩。 精鋼錚鳴,馮予一聲悶哼,已至迪烈眉間的大刀驟然脫手。 薛可蕊大驚,定睛一看,一名身著僧袍的癩頭和尚手持一根長鐵棍橫亙在了馮予與迪烈之間。 馮予被癩頭和尚的鐵棍擊中,踉蹌后退,不等他立穩,自比武臺的后方又稀里嘩啦猛然跳出來十余名手持鐵棍的僧人。這十余名僧人如演練多次,配合自如,不等馮予回神,便瞬間將失了兵器的馮予壓倒在地。 有侍從送來了鐵鏈。 便是開始一直綁著馮予雙手的那一條。 如薛可蕊今日初見他的那樣,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一群和尚將馮予的雙手反剪,用那鐵鏈再度將他給捆了個嚴嚴實實…… 迪烈扔掉了手中的戟,踱著方步,一臉閑適地走到了馮予跟前,迪烈彎下腰: “予兒,你又輸了。” 全場一片靜默…… 薛可蕊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須臾,她聽見身后響起了契丹人沸騰的高呼。他們高呼著“可汗萬歲”,“可汗英武”,所有的看客們都在贊美他們偉大的契丹王,慶祝他們的可汗贏得了這場比賽的勝利。 薛可蕊垂下了眼,她默默地低著頭,眼前早已模糊一片。 身后歡呼聲雷動,高臺上卻一片靜默。 馮予沒有說一句話,他既不咒罵迪烈的無恥也不嗤笑迪烈的無賴,卻讓薛可蕊的心里愈發血流成河。 有什么東西自薛可蕊的心底悄然破土,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