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節
大約是因為董貴嬪的面子,皇帝對曹麟這個平白得來的表弟頗是不錯。姑侄相認的當日,曹麟就得封了宜春侯,并在雒陽賜了府邸。 嘉兒的降生,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件喜事。 尤其是曹叔。在嘉兒出生的時候,他抱著嬰兒,仿佛在端詳著一件至寶。 那時,我問曹叔,接下來有何打算?他抱著嘉兒,想了想,說,祖父曾經邀他到田莊中一道生活,過安穩的日子,但他沒有聽從。如今,他想去過一過祖父曾經的生活,每日看一看祖父安息的地方,此生足矣。 我與公子商量之后,答應下來,隨即安排車駕啟程。 曹麟和伏姬都放心不下曹叔,執意跟著曹叔一起走;老張和呂稷得知此事之后,亦推卻了秦王許下的高官厚祿,陪在曹叔左右。于是,加上我和公子這邊的人,一行人浩浩蕩蕩,回到了田莊之中。 天下安定之后,先前遷往益州避禍的鄉人們就返回了田莊,修葺房屋,平整田地,一切又恢復了從前的模樣。 我甚喜歡嘉兒,他總是睜著一雙大眼睛,看什么都好奇,憨憨的。無論我是做鬼臉還是別的什么小把戲,一逗就笑。 公子時常看著我搖頭,說我就喜歡欺負老實人。 他嘴上這么說,其實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每次嘉兒被我惹得哭起來的時候,他總是接過手去,然后說出一堆連我聽著都吃驚的甜言蜜語。 想來長得好看的人說好話總是自帶幾分迷藥的效果,嘉兒被他哄著,總是很快就停住了哭泣,一度讓我覺得他跟雒陽的那些貴人們一樣淺薄,相當勢利。 對此,公子的解釋是他從前在家中,也時常與兩個兄長的兒女玩耍,故而對付小童得心應手。 這話,我是信的,因為我的確見過。但陶氏等人聽著這話,往往會露出丈母娘一般的神秘笑容,把我扯到一邊,暗示我,公子這般善于帶小童,是難得的福氣,要趁年輕多多生育才是。 我面上一熱,往往敷衍搪塞,將她們打發了。 嘉兒著實粘人的很,我和公子輪流哄著他,各自洗漱收拾好,便到前堂去。 年節已經近在眼前,田莊里的佃戶們都忙碌起來,或趁著農閑置辦年貨,或到老宅中來幫傭。 這是五年多來,我第一次在祖父的田莊中過年,不過即便是祖父在時,這老宅也從未這般熱鬧過。 院子里,幾個佃戶正幫忙刷墻,見我和公子走來,紛紛行禮。 我與他們寒暄兩句,倏而看到不遠處的園子里有好些人。一處屋舍的屋頂上,呂稷正在鋪著瓦片,敲敲打打;曹麟和老張正在鋤著雜草,看得出來已經勞作許久,二人都出了熱汗,脫去了外袍。見到父親,嘉兒興奮地發出聲音。 曹麟看到他,放下手中的活,一邊擦著手一邊走過來,將他抱過去。 “又去吵姑姑睡覺了,嗯?”他無奈道。 嘉兒嘴里嗚嗚地喚著,趴在他的肩上,眼睛望著頭上飛過的兩只小鳥。 “這是做甚?”公子問,“為何鋤草?” 曹麟道:“這園子荒廢太久,原本的花木大多死了。我與老張商議著整治整治,種些花木,來年好看。” 公子頷首。 “他們就是停不下來。”這時,伏姬的聲音從背后傳來。看去,只見她笑盈盈地與一個仆婦走過來,手里拿著水壺和碗。 她將物什放在旁邊的青石臺上,道,“昨日阿麟在云先生的舊書中翻到了一本治園的,如獲至寶,非要照書上說的造出一座名園來。” 曹麟笑嘻嘻:“能得云先生收藏的書,定是好熟,我橫豎無事,若真能造出來也是功德。” 伏姬嗔笑地看他一眼,從他懷中接過了嘉兒。 我問曹麟:“曹叔在何處?” “就在堂上,”曹麟道,“正與黃先生下棋。” 我頷首,與公子一道往堂上走去。 堂上,門掩著,炭爐燒得正旺,溫暖如春。 如曹麟所言,曹叔身上披著一件裘皮袍子,正與黃遨對弈。 他與曹叔雖先前不曾見過,但因為祖父的緣故,二人算是有些關系。在雒陽見面之時,他們一見如故,促膝長談至深夜。 皇帝對黃遨頗是賞識,有意任用他為水師都督,掌管整個南方水師。但黃遨聽聞我和曹叔要回到祖父的田莊之后,婉言推拒,隨我們一道來了淮南。 鄉下的日子頗是無聊,二人都喜歡下棋,閑來無事之時,就在堂上對弈,往往廢寢忘食。 我見了禮之后,上前問曹叔道:“今日覺得如何?” 曹叔不以為意:“老樣子,無妨。” 我不放心,摸了摸他的額頭,又給他把脈,的確與昨日無異,這才放下心來。 祖父的書,我托伍叔帶了回來,每日翻來覆去看,為曹叔尋找治療之法。除此之外,公子也托人往各地尋找良醫,帶來為曹叔治病。 但即便如此,曹叔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每況愈下,發病越來越頻繁,人也越來越消瘦。 雖然一直不曾放棄,但我和曹麟都已經明白,自己能做的唯有多多陪伴,讓曹叔走得高興些。 與我們相較,曹叔卻頗是平和。 每日早晨起身后,他會像祖父當年一樣,到田間去走一走,然后回來,與黃遨或者老張下棋,中午歇息,下午則到祖父的墓地去轉一轉,雷打不動。 未幾,伏姬抱著嘉兒走上堂來,曹叔看到他,眉開眼笑。 “方才也不見你,去了何處?”他將嘉兒接到懷里,和藹地問道,“又尿了么?” 伏姬說:“他早晨起來便鬧著要去找霓生,這才哄好了。” 曹叔笑了起來,抱著他,與黃遨繼續下棋。 正當眾人說著話,伍叔忽而匆匆走進來,對我道:“女君,外頭來了許多車馬,似乎是雒陽來的,卻不知是何人!” 車馬? 我訝然,與公子相視一眼,隨即往外面走去。 老宅門外,果然,只見一隊車馬正在停駐,足有二百余人。中間擁著幾輛車駕,模樣皆是不凡。 當先一騎上,一名內官打扮的人下了馬,上前來行禮,道:“膠東王邕,太后謝氏,太原郡公沈沖,并西江侯桓瓖,前來拜謁。” 聽得這話,我和公子俱是一喜。我忙讓伍叔告知宅內的人,而后,與公子一道迎上前去。 馬車上的人紛紛下來。最前的馬車上坐的是沈沖;其后,是從前皇帝,當下的膠東王;再往后,是太后謝氏和惠風,桓瓖坐在最末一輛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四下里望了望,伸了伸懶腰。 “山滌余靄,雨噯微霄。”沈沖看著我和公子,微笑,“果然是靈氣藏蘊的寶地,怪不得霓生總想回來。” 公子皆又驚又喜,上前與他和眾人見禮。 我看著沈沖后面的膠東王,干笑一聲。 心想,終于是來了。 皇位禪讓之后,膠東王卸下重任,重新當了個諸侯。 新朝新氣象,皇帝借諸侯之亂,剝奪了所有諸侯的兵權和財稅大權,所有諸侯與普通宗室一樣,每年由朝廷按等級供給俸祿。如此一來,諸侯們再也沒有了反叛的本錢,就算是強如豫章王這樣的,也被摁得死死。從另一面說,膠東王這樣的人,就算有人想慫恿他造反也難起風浪,成不了皇帝的眼中釘,其安全便也大有保障。 皇帝對膠東王不錯,俸養和儀仗給得足足的。不過膠東王顯然并不滿足,仍念念不忘要跟我學本事。 在雒陽的時候,我百般推脫,而后迫不及待地回了淮南。 本以為我躲得這么遠,此事便也過去了。不料,就在幾日前,我們接到沈沖的信,說他和膠東王母子要過來。 當下看著他們,我明白過來,這大約是送信的前腳剛走,他們便跟著出門了,一點變卦的余地也沒有留給我。 第376章 終章(三) 曹叔和曹麟等人從宅中出來, 兩邊見了禮,簇擁著往宅中而去。 “當下已近年節,逸之與殿下千里迢迢來此,未知何事?”在堂上坐定之后, 公子問道。 沈沖笑了笑, 道:“殿下一直念著要到淮南來看看你,我前番忙碌, 總抽不出空來, 當下終于到了一年最閑之時, 便陪同殿下到淮南來了。”說罷, 他看看桓瓖,道,“我出門之時, 子泉也說久了不見你, 想來看看,便索性也將他帶來了。” 桓瓖聞言, 即刻笑笑, 道:“正是。” 公子瞥瞥他, 未幾, 又與我相視一眼, 頷首:“原來如此。” 膠東王封國之后, 沈沖仍然沒有放棄輔弼之職, 自請到膠東去當國相。皇帝對沈沖一向頗贊賞,有些猶豫, 而沈延全然反對, 幾乎與沈沖翻臉。 沈延的焦慮,我甚是理解。沈氏因為大長公主和桓氏的牽連, 在新朝中頗是落寞,唯一的期待便是沈沖。若沈沖留在了膠東,那么沈氏便只能斷了指望。 不過不管沈延怎么鬧,沈沖一步不讓。他雖然好說話,其實本性與公子一樣,認定的道理,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最終,在各方的角力之下,皇帝答應讓沈沖到膠東國任職一年,然后回京為朝廷效力。 當下年節將至,沈沖大約并不想回雒陽去聽沈延的牢sao,索性帶著膠東王出門來轉,倒也合乎情理。 不過沈沖和膠東王母子既是從膠東出發,如何又遇到了桓瓖,這倒是令人玩味。 祖父這老宅從未來過這么許多人,不過幸好房間仍夠,堪堪能將男賓女眷都安頓下來。 沈沖是隨和之人,對于住什么地方一向要求不多;膠東王和謝太后也一向隨遇而安,禮數周道。唯有桓瓖,挑挑揀揀,公子冷冷地說看不上便回雒陽去,他即刻閉了嘴。 “甚遇得到遇不到。”用過膳后,公子到桓瓖房里說話,問起緣由,他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道,“逸之說要來淮南,寫信問我來不來,我便來了。” 我和公子皆詫異。 “逸之?”公子問,“他邀你做甚?” “也不做甚。”他說,“帶些年貨看看你。” “看我?” 桓瓖理直氣壯:“不可么?你莫看大長公主和伯父什么也不說,其實他們對你甚是掛念。我是看不過眼,便替他們來一趟。” 公子目光動了動,看著他,沒說話。 諸侯兵敗之后,皇帝如先前約定,并未為難桓氏。不過桓肅也并未因此而感激公子。 其實,在是我和公子的婚禮上,桓肅受了拜見之后,便回桓府去了,沒有多停留一刻。而那日招待賓客,都是公子的兩個兄長和桓瓖的父親桓鑒出面。 至于大長公主,她一向八面玲瓏,就算恨我恨得要死,也不會在人前顯露。 公子甚是明白,免去了我和他父母族人之間一切不必要的見面,甚至在成婚之后,他便辭去了侍中的官職,與我一道離開了雒陽。 “他們還好么?”過了會,公子問道。 “身體都康健,其余么,不好不壞。”桓瓖嘆口氣,道,“圣上到底還念著些手足情面,逢年過節少不得大長公主的賞賜。不過你也知道京中的人那些人的品性,最是精明,那事之后,家中除了些親戚,外面的來往差不多都淡了。” 公子微微頷首。 “不過也就是一時,”桓瓖話鋒一轉,“你將來回了雒陽,定然又會熱鬧起來。” 公子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忽而道:“你此番來揚州,只是為了看看我等?” 桓瓖目光一閃,道:“當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