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節(jié)
我從席上站起身,忽而想起一事,看向云琦。 “今日堂兄在蔣將軍堂上問起了司馬儉,未知他何以得堂兄這般關(guān)心下落?” “他么,是秦王讓我打聽的。”云琦道,“濟北王那邊也有東平國兵馬,司馬儉是死是活,乃關(guān)系軍心,自然要問。” 我頷首:“原來如此。” 蔣亢不僅對我好酒好菜招待,還給我派來了兩名侍婢,一個叫阿素,一個叫阿茵,每日照料我起居。 說是侍婢,其實也不妥當。因為她們都是明光道的教眾,平日里跟伏姬一樣,無事便在工場中勞作,補貼教中資用;有吩咐便幫閑,做做雜事。 故而這樣的人,伺候起來不會多講究。不過這于我而言卻是正好,我自給自足慣了,從來不習(xí)慣被人伺候。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阿素和阿茵將我的院子內(nèi)外打理地井井有條,端茶遞水樣樣仔細。一問之下,我才知道,她們都是徐州人氏,都曾在豪強家里當過侍婢。 阿素早年家貧,自幼被父親賣給豪強抵債;阿茵的父母則都是貴人家中的奴婢,她一生下來也是奴婢。與所有的奴婢一樣,兩人在原來的主人家中都過得不大好,打打罵罵乃家常便飯,直到有一日,明光道攻下了城池,她們的主人連夜倉皇逃走,阿素和阿茵見入了明光道便能脫奴籍,還可吃飽穿暖,便索性投了明光道來。 說起曹叔,二人皆一臉崇敬。 “從前我等聽說明光道,都以為是土匪一般的人。”阿素道,“進了來才知道,我等那原來的主人才是土匪,每日恨不得拿我等作牲畜來使,卻不過外強中干,得知明光道要來,慌忙便逃了。” 我笑了笑,好奇道:“他們都逃了么?為何?” 阿茵道:“還能為何?自從曹先生殺了臨淮王,散盡他家財寶,那些巨富豪強誰人不忌憚?聽著明光道要來便避難去了。” 我頷首,又問:“那你們原來主人家的財物,明光道也都收了么?” “收了啊。”阿茵道,“劫富濟貧么。曹先生還將那些沒收來的地分給了無地的窮人,我父母做了一輩子奴仆,分到地的時候,別提多高興了。” 我道:“如此說來,人人有地種,可以豐衣足食了。” 阿茵道:“衣食是堪堪夠的,不過豐衣足食么,倒也說不上。” 我訝然:“怎講?” “這些年的年景一直不好,去年荊州、徐州又鬧起了蝗災(zāi),絕收連片,富戶都無多少余糧。”阿茵道,“我父母雖分了地,也須得先耕種才是,連種子都要教中籌措。” 我聽得這話,不由沉吟。 這些年,的確年景鮮有好的,各地水旱蝗災(zāi)時有發(fā)生。徐州這邊的蝗災(zāi),我曾聽人說過一嘴,不想竟似鬧得挺大。明光道每下一地,便要網(wǎng)羅許多教眾,這是明光道的根基。但也是因此,明光道要養(yǎng)起許多人。若地里的收成暫時指望不上,那么的確是個大禍患。 我想起先前與公子分析明光道的談話。我一直覺得疑惑,曹叔從前經(jīng)營明光道,甚少劫富濟貧。因為劫富濟貧雖可緩解一時的錢糧緊張,卻非長久之計。明光道當年雖以聚集流民起家,但頗是巧妙地在荊州官府和豪強之間周旋,半打半和,以圖共存。如此,明光道緩和了外部之憂,方可騰出手來,如屯田之制,帶領(lǐng)教眾耕織,溫飽自足。 曹叔不是個傻子,殺富濟貧,尤其是殺王侯,必會得罪豪強諸侯,招致反撲。他這么做,顯然是原來的辦法無以為繼,急需錢糧解燃眉之急。我先前不知緣由,如今聽到阿茵這般說起,方恍然了悟。 “女君,”阿素好奇地問我,“聽說你與公子自幼一塊長大,曹先生拿你當親女兒看?” 我笑笑,道:“你怎知?是蔣將軍說的?” “是聽伏姬說的。”阿素笑道,“蔣將軍那般了不得的大官,怎會與我等這些小卒談天。” “伏姬?”我訝然,“你認得?” “怎不認得。”阿素道,“我等無事時,都在一處做活。不過她前兩日跟著公子走了,也不知何時回來。” 我了然,看著她。 “你方才說,蔣將軍是個了不得的大官。”我問,“有多大?” “可大了。”阿素撇撇嘴,“當下攻占兗州的這些兵馬,可都是他的麾下。教中的人都說,曹先生若什么時候不在了,當教主的未必是公子,恐怕是……” 話沒說完,她的袖子突然被阿茵扯了一下。 “女君,”阿茵看著我,笑道,“女君可想去逛逛花園?這王宮中的花園可好看了。” 第347章 分裂(上) 曹叔和曹麟還沒有回到東平國, 我每日在無鹽的王宮里無所事事,便索性出門去逛。 王宮這樣的地方?jīng)]什么意思, 我只想到無鹽城中的市集去看看。云琦對此毫無興趣, 我也不管他,自帶著程亮出了王宮。 明光道對安民之事確是有一套,照理說, 無鹽剛落入明光道手中不久,民人懼怕事端閉門不出乃是常情。但我和程亮走在市集中,只見商賈生意照做,民人往來不絕,全無蕭條景象,似乎最大的變化也不過是官府換了一批人。 市中的貨物多來自四面八方, 雖琳瑯滿目,但大多與雒陽比不得。讓我感興趣的, 是市中小販賣的小食。此地水產(chǎn)豐富,美食頗多,我和程亮看到一處買魚羹的小店, 食客頗多, 好奇之下也去湊了熱鬧。 這店里著實擁擠, 我們二人好不容易才尋了空處坐了下來。 周圍的客人七嘴八舌說著話,聽口音都是無鹽本地人, 也有些外地來的,不出兗州。 我一向喜歡來這樣的地方,因為總能在人們的閑聊中聽到不少事, 無論有用無用,總比刻意打探得來的消息有趣得多。 比如我左邊的席上,那兩人一看就知道是無鹽附近的鄉(xiāng)人,正議論著明光道。 “……我可聽說,明光道無論到何處,必分財物均田地,也不知何時輪到我們。”一人道。 “均田地哪里這般容易。”另一人道,“他們剛剛攻下東平國,只怕東平國有幾戶人家他們都還未算清。再說了,就算現(xiàn)在給你分了田地,你能種么?春耕的種子都種下了,你我家中剩下的只有些許口糧。當下正青黃不接,要是這些剩余的谷子都拿去種了地,我等吃什么?” “這應(yīng)當也不用愁。我聽說只要進了明光道,衣食便全由教中包了。我等領(lǐng)了田地就算是入了教,難道教中不管?” “你聽說的這些,都是從前的事了。”答話那人道,“我可聽說,明光道今時不如以往,徐州那邊,已經(jīng)吃了數(shù)月的粥了,再往后,說不定連粥也沒有。” “啊?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表兄的老丈人的侄兒就在徐州,他說的。”那人言之鑿鑿,壓低聲音,“我還聽說,明光道將治下的所有富戶都打劫了一遍,誰也沒有余糧了……” 我一邊吃著魚羹,一邊聽二人說話,不由地又想起了昨日阿素和阿茵與我閑聊的言語。 兩相印證,恐怕我那的猜測十之□□是坐實了。 曹叔先前為何這般主動地派蔣亢去雒陽與秦王和談,只怕除了玩一玩三方制衡的把戲,也是要為萬一留出路,無論朝廷還是諸侯,再或是明光道以及嘯聚山林的土匪,最攸關(guān)存亡的,無非錢糧二字。明光道眼下雖仍然勢頭正盛,但若是錢糧出了問題,便是藏了大變數(shù)。 恐怕曹叔在剛剛攻下濟北國和東平國之后又匆匆返回徐州,亦與此事有關(guān)。 想通了這一層,我心中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曹叔志向再大,也總是個務(wù)實的人,既然明光道是實實在在地遇到了麻煩,那么他與秦王和談便是存著幾分真心,此乃大善。 正當我心情舒暢,程亮忽而低低道:“女君,我們被人盯梢了。” 我一愣,道:“哦?” “我身后約三丈遠,那兩個正攀談的人。”程亮道。 我不著痕跡地打量過去,果然,那兩人的心思明顯不在說話或者用膳上,不時地將目光瞥來,鬼鬼祟祟。 不用猜,我也知道他們是蔣亢派來的。 他是個多疑的人,從前在鐘離縣的時候,他也這么干過,我差點跟他打了起來。 “還有女君右手邊,隔著兩席,有個穿青色布袍的。”過了會,程亮又補充道。 我順著他說的瞥去,待看清那船青色布袍的人,微微一怔。 “知道了。”我淡淡道,“不必管他們。” 待我悠哉地把魚羹吃完,又悠哉地在市中逛完,最后,我手里拎著兩包炸得酥脆的小魚干,不緊不慢繼續(xù)往人多的地方走去。 “女君要去何處?”程亮訝然。 “緊跟著我走便是,莫落下。”我說著,轉(zhuǎn)過一處圍觀耍猴的人群,突然,借著人群的遮蔽,轉(zhuǎn)身拐進了一條小巷里。 這小巷頗是狹窄幽深,走沒多久,又連通著別的巷子,如蛛網(wǎng)一般。 這正合我意,我?guī)е塘疗吖瞻死@,沒多久,方才那小店里假裝交談的兩個盯梢已經(jīng)被甩掉了。 我估摸著王宮的方向,正待前行,突然,前面閃出一個青色布衣的人影。 程亮一驚,正要拔刀,我將他止住:“不必驚惶。” 話音才落,那青色布衣的男子已經(jīng)上前,向我一禮:“女君。” 我看著他,微笑:“呂稷,別來無恙。” 呂稷出現(xiàn)在這里,我并不覺得意外,因為他畢竟是明光道的人。 不過他竟然要用這般偷偷摸摸的方式與我見面,這教我十分詫異。 呂稷領(lǐng)著我和程亮走到一處廢棄的宅子里,程亮在外頭把風,我則與呂稷走到塌了一半的屋子里說話。 “你怎突然來找我?”我問,“老張呢?” “老張當下不便露面。”呂稷道,“京城之外的教眾不曾見過我,故而老張派我來見女君。” 我狐疑地看著他:“見我?為了何事?” “為了提醒女君,提防蔣亢。”呂稷道。 我更是驚詫:“蔣亢?他不是曹叔的得力臂膀?” “他一向是。”呂稷道,“只是自從明光道壯大,這蔣亢愈加得了人心,尤其教中遇到些難處,蔣亢與曹先生見解不一,教眾亦隨二人分作了兩派。” 我皺了皺眉頭:“哦?” 呂稷將曹叔和蔣亢的恩怨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 如我先前所知,明光道起初以普濟世人為懷,又兼曹叔經(jīng)營得法,趁著荊州大災(zāi)迅速崛起。也就是在起初之時,蔣亢加入了明光道,因其出眾的能力得了曹叔賞識,大力啟用,漸漸成了曹叔之下掌握實權(quán)的人。而隨著明光道一路擴張,蔣亢與曹叔之間的分歧也漸漸顯現(xiàn)。 明光道教眾眾多,有數(shù)十萬人,要管好這么許多人,自也要似朝廷一樣,層層設(shè)置官吏。曹叔這般做了,不過他一向秉承清廉之制,立下教規(guī),就算是他和蔣亢這樣身居高位者,亦與普通教眾一般,身上不留余財,所有吃用皆由教中統(tǒng)一分派。此法頗得人心,教眾見上頭的人與自己同衣同食同甘同苦,自也死心塌地。但人總有私心,久而久之,總有人會做出些不廉不潔之事。曹叔則一向賞罰分明,無論何人,一旦發(fā)現(xiàn),即按教規(guī)處置,絲毫不留情面。 此法,雖招致官吏們不滿,但頗得教眾擁戴。加上明光道管著許多人的溫飽,錢糧的確一向吃緊,那些不滿的聲音便也顯得無足輕重。 而拿下臨淮國之后,一切悄然扭轉(zhuǎn)。 臨淮國富庶,明光道在國庫中得到的錢財,乃數(shù)倍于教中所有。再一路北上,明光道每下一地,都會接收的諸侯和富戶的錢財。這些財物越積越多,教中關(guān)于如何分配財物的矛盾也越來越大,分出兩派。 一派以曹叔為首,仍堅持教規(guī),人人一致。而另一派則以蔣亢為首,認為如今明光道早已今非昔比,既然觸犯教規(guī)有罰,那么對教中有功的也該賞,在前方辛苦賣命的人和在后方安然享福的人同衣同食,著實不妥。 支持曹叔的,自然還是那些每日辛苦勞作的普通教眾;而官吏以及攻城略地的將官軍士,則支持蔣亢。 我沉吟,道:“曹叔一向心思縝密,這些他定然也看在了眼里,不知有何舉措?” “曹先生一向為眾人尊敬,他出面彈壓,眾人仍聽從。”呂稷道:“且當下教中錢糧吃緊,中原強敵環(huán)伺,眾人雖各有想法,仍可一致對外,相安無事。” “哦?”我說,“既如此,當下曹叔何患之有?” “這般局面維持不得多久。”呂稷道,“女君,曹先生病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做家務(wù),頂鍋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