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節
老張看著我,嘆口氣:“老叟是擔心女君有不世之才,凡有志天下者,無不覬覦。桓公子乃人中龍鳳,古來凡大才者,易重利輕義。桓公子乃人中龍鳳,古來凡大才者,易重利輕義,非知根知底,女君不可輕與。” 不是人中龍鳳我還不要他了。 我心思一轉,笑笑:“你這話說得在理,我定然以已為重,不被有心人利用了去。”說著,我也嘆口氣,“其實你擔心太過。我如今可信賴之人,唯曹叔、阿麟、你和元初而已。元初是個無大志之人,曹叔和阿麟不過做做生意,也不須我出手相助,只怕到我終老入土,這本事也無用武之處。” 老張目光一動,道:“先生和公子未必不須女君相助。” “哦?”我隨即道,“怎講?” 老張正要說話,那目光又是一轉,少頃,笑了笑,擺手:“不過信口說說,信口說說。” 我也笑笑。 心想,跟三年前一樣,這口風倒是嚴。 我也不追問,繼續前面的話:“不知曹叔和阿麟在何處?我在淮南等他們,好算算日子。” 老張答道:“先生和公子仍在荊州,離淮南不算遠,女君等著便是,不久可至。” 我看他神色,知道也不能再問出些什么來,頷首:“如此,便有勞你了。” 夕陽西下,我和公子向老張道別,仍與兩個侍從各自趕著車,往城外走去。 這般時節,出城的人甚多,城門前堵得水泄不通。但那些查驗的士卒仍毫不松懈,凡出城者,必查驗體征,車馬上的貨物也要一一查看,以防里頭藏了人。 我們這車馬攜帶之物,最危險的就是兵器。不過我事先預備好,將它們綁在隔板下,鋪上草席,外頭全然看不出來。而原來進城時攜帶的大筐小筐田產,我也留在了老張那里,牛車和馬車上除了兩三個包袱,空空如也,看上去就是白日里進城賣貨,晚上賣光了回家的鄉人。 那些士卒沒什么好查的,后面又有許多人等著,揮揮手放行。 正當我們要通過城門,突然,不遠處傳來一陣喧鬧和sao動。 看去,卻見是一隊華麗的儀仗從城外開來,要經過城門。 將官和士卒連忙喝令來往行人讓道,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到路旁,讓那隊儀仗通過。 我和公子站在人群中望去,卻發現眼熟得很,正是桓府的儀仗。 中間一輛鸞車,雕畫精致,鑲金飾玉,華麗氣派得如同御用之物,那模樣也是再熟悉不過,正是大長公主的車駕。 “……大長公主前陣子不是說離京養病了么,怎又回來了?”不遠處的一個士卒嘀咕道。 “自然是為了宮中之事,誰坐得住……”旁人答道。 我不由地看向公子,只見他望著馬車,目光深深。 “走吧。”待得那儀仗過去,他看向我,淡淡笑了笑。 我應一聲,跟著他,重新坐到車上。 從雒陽到淮南有上千里路,其實不必急于一時出城。但這般時節,雒陽形勢朝夕可變,為免夜長夢多,還是盡早出城才是。 夜里,我們在一戶人家中借宿。主人家送來飯食的時候,聽說我們從雒陽出來,便攀談起來。 “不知郎君一行要往何處去?”他問公子。 “去揚州。”公子道,“有位叔父在那邊行商,捎信來叫我兄弟幾個去幫手,我等商議之下,以為可行。” 主人家頷首:“揚州好啊,聽說富庶得很,強似這雒陽,天天雞犬不寧。” 我見他這般說,隨即作好奇之色,道:“今日妾在城中聽說宮中的皇帝和太后被什么王殺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主人笑道:“夫人這話在這鄉野中說說也就罷了,到了外頭可說不得,被聽見了就要被抓起來。”說罷,嘆口氣,“誰知道是不是。這兩日到處都是兵馬,也不知將來要如何。若真是沒了皇帝,只怕這天下又要亂上一陣。” 我和公子相覷,公子正要說話,忽然,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父親!”一個十歲上下的男孩跑進來,道,“外頭路上嘈嘈雜雜的,像是要過兵馬!” 主人家一驚,忙道:“快將燈火熄了,關起門!” 一陣忙碌之后,屋里屋外登時伸手不見五指,附近的村舍連犬吠聲也聽不到了。 沒多久,路上果然傳來雜亂的聲音,我從門縫往外面看去,只見火光中,人影綽綽,確實大隊的兵馬,好一會才過去,估計有兩三千人。 待得聲音聽不到了,主人家似松口氣,讓兒子和婦人將燈燭重新點上。 我問:“不過是過些兵馬,主人家何以如此慌張?” 那主人家看看我,道:“這位夫人許是不曾見過,我等這般挨在大路邊上的鄉舍,最怕過兵馬。有的官軍似匪類一般,進門來便要吃要喝,橫行霸道。若是夜里要歇宿,便強行將屋宅也征用了去,實苦不堪言。我等小門小戶,老小都在,豈經得起這般驚嚇,不若熄燈躲一躲。” 我頷首,道:“也并非所有官軍都是如此。” 主人家道:“確不是,說來也有好的。比如那遼東的秦王,三年前他領兵來雒陽之時,路過此地,宿了一晚。我等那是看他帶了許多兵馬,戰戰兢兢,以為要受連累。不料人家客客氣氣,軍士就在田里扎營,上門來借物什也有借有還,吃了用了還給錢。” 我不由地哂了哂,正想開口,卻聽他道:“還有桓將軍,治下也甚好,秋毫無犯,可謂善人。” 我一愣,不由地看了看公子,只見他神色平靜。 “桓將軍?”我笑笑,“可就是前兩年打了大勝仗的那個桓皙桓公子?” “正是。”主人家似回憶著,神色間滿是憧憬,“那桓將軍生得也好,比秦王還俊俏,嘖嘖……” “明日還要趕路,快些用膳,不然菜涼了。”公子不緊不慢道,夾起一塊燒rou,放到我的碗里。 第249章 使者(上) 如果在平時,這般夜里, 有人在雒陽附近調兵, 定然非同尋常。 不過東平王為了搜捕皇帝和太后, 把北軍都撒了出來, 兵馬走動便不是大驚小怪之事。 第二日繼續上路之后,在一處草廬里歇息時,我和公子聽鄉人議論說, 昨夜過的兵馬都是東平國口音。 我和公子相視一眼, 皆明白過來。 “東平國到雒陽雖不遠,能來得這么快, 想來是星夜馳援。”公子道, “東平王發覺圣上和太后失蹤之后, 便已在做找不到二人的準備,故而下令搜尋二人之事, 亦即刻往東平國調兵, 以防雒陽有變。昨夜那些兵馬都是騎卒, 是為先鋒,恐怕后面仍有大批兵馬來到,少不得萬人。” 我想了想, 道:“元初, 子泉公子曾說,北軍之中不少人都盼著你回去。” “嗯?”公子看了看我, 道, “又如何?” 我說:“趙王等人一旦舉事, 東平王可用之兵,一是東平國之兵,二便是北軍。東平王世子為北軍中候,必率北軍維護東平王。你若可策動北軍反叛東平王,則不但可如釜底抽薪,更可將東平王反噬,這場亂世可平復更快。” 公子搖頭,道:“就算我仍有人望,如今已無正當名分,出面策動乃是不妥。且北軍乃為護衛天子及朝廷而設,東平王倒行逆施,亦不可使其加入諸侯混戰。無論北軍倒向何方,皆助紂為虐。” 我皺了皺眉:“可……” 公子打斷道:“你我還有更要緊之事,北軍不在我等先前計議之中,莫節外生枝為好。北軍之中亦不乏謀略出眾之人,不可小覷。” 我看著他,覺得這話里有話,有些狐疑,正待再問,前方又出現了一處關卡,來往行人照例被攔下,查驗體征,問明去向。 先前出入幾次,我等對這些盤問已經應對純熟,士卒們查不出什么,便讓放行。 才要離開,忽而見幾輛馬車馳來,馭者皆軍士,看模樣,似是兵營中的。 關卡上的士卒見了,原本板著的臉都露出些笑意。 “老陳,又送甚來了?”一個行長上前去,笑盈盈地說。 “正是。”那個被喚作老陳的士卒道,“李長史說諸位弟兄們連日在外奔波,甚是辛苦,令我等熬羊湯送來,給弟兄們暖和暖和。” 行長“嘖嘖”感嘆:“還是李長史有心,知道惦記弟兄們。” 老陳道:“這還用說,這羊還是李長史親自出錢買的……” 馬車走起來,后面他們再說什么,便聽不到了。 我收回目光,只覺好奇,問公子:“李長史?可就是北軍中候長史李琇?” 公子看那邊一眼,邊駕著馬車邊道:“應當是。” 我了然。 李琇其人,我聽說過。自文皇帝的時候起,李琇就在北軍中擔任長史。此人有三大優點,一是熟悉事務,二是善于阿諛奉承見風使舵。因此,從文皇帝到現在,雖然掌權者的人頭落了一次又一次,北軍中候換了一茬又一茬,李琇也仍然留任不變,可謂傳奇。而更為有意思的是,此人雖媚上但不欺下,不但得上頭喜歡,在北軍之中人緣頗好。 “我從前在桓府聽人說起此人的時候,他是長史,如今仍是長史?”我問。 公子道:“這也無法。往上的將官皆非富即貴,他出身微末,亦無奇功,做到長史已是難得。” 確是此理。我頷首。 東平王已經在調兵,我和公子都明白時局緊迫,不再有一路悠游的心思。出了司州之后便是豫州,此地道路上的匪患據說比三年前更甚,我等這般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小戶人家,乃是殺人越貨的首選。數月前,我從淮南去鄴城找公子的時候,為免麻煩,一路與商旅結伴而行。 我和公子商議了一番,在出司州之前,在一處市中將牛車和馬車重新換成馬匹。我則穿回男裝,與眾人一道佩上刀劍,氣勢洶洶地繼續上路。惡人怕惡人,土匪的生存之道乃是恃強凌弱,看著手上有兵器來者不善的人,都要掂量掂量。 但出乎意料,一路上莫說土匪,便是來往行人也顯得自在得很,路過一些荒山野地之時,竟能看到些行商獨自走在路上,而非先前那般大隊結伴。 我心中疑惑不已,在一處茶鋪歇腳時,向店主人打聽緣由。 “郎君不曾聽說么?”那店主人道,“如今豫西的土匪,不是投了夏侯大王帳下,就是被夏侯大王的人清剿干凈了。夏侯大王還放出話來,說潁川、襄城、汝南皆其管轄之地,但凡有人敢在三郡之內劫掠,他定不饒恕。” 我聽著,不禁訝然。我上次出來的時候,夏侯衷還自稱將軍,如今竟稱起了王來。 “哦?”公子在一旁聽著,饒有興味,“三郡如何算他管轄之地?莫非這三郡無官府?” “官府?”店主人笑了笑,“這位郎君,聽口音是雒陽人士?” “正是。” “郎君不知曉也難怪,不過郎君可曾聽說半年前汝南王征討夏侯大王之事?” “聽說過。” “這便是了。”店主人道,“汝南王大敗之后,夏侯大王的聲勢乃是水漲船高。原本官府的人見了他是喊打喊殺,如今卻是不敢提了。不但不敢提,夏侯大王的人過來討要糧草錢財,官府士紳皆雙手奉上,全然不敢說半個不字。這般情勢,官府倒像是給他管事,這三郡豈非就是他管轄之地?” 公子看著他,頗有些好奇之色:“以足下之見,這夏侯衷算是匪類還是官家?” 店主人道:“匪類自是匪類,不過我等小民平日為生計奔波,官不官匪不匪無甚緊要。”說罷,他示意公子看旁邊幾席歇腳的行人,道,“郎君且看這些人,不是去各處探親就是去做生意的,放在半年前,誰人敢無人結伴便大包小包走在路上?就連小店這堪堪夠糊口的生意,從前也不知被賊人搶了幾回。若非夏侯大王,我等如今還日日擔驚受怕,郎君卻說這夏侯大王是匪類還是官家?” 公子聞言,笑了笑:“此言甚是有理。” 沒多久,店主人招呼客人去了。公子神色感慨,對我道:“這夏侯衷,看來倒是個能人。” 我說:“你也覺得他并非匪類?” 公子道:“你可還記得我等三年前從淮南回來,一路上亦有不少人談起夏侯衷,皆稱道之辭。民人不但無懼,反稱之為王,可見心有所向,何謂匪類?” 我看著他,有些詫異:“你莫非想結交?” “可結交最好。”公子道,“豫南三郡不久即為要沖之地,無論何人,欲入主中原,必與夏侯衷打交道。” 我想了想:“如此,各路諸侯可并非汝南王那般無用之人,夏侯衷要想活下來,只怕艱難。” 公子沉吟,微微頷首,沒有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