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節
說沒兩句,秦王突然咳起來。那咳嗽聲也是嫻熟,聽上去揪心揪肺一般。 薛弼連忙走上前去,給秦王拍背,又讓玉鳶取水來,服侍秦王飲下。 “張長史。”謝浚適時地向張彌之禮道,“秦王殿下昨夜高燒不止,今晨方才醒來,說不得許多話,還請張長史體諒。” 張彌之忙道:“無妨無妨。在下來此,本是為探病,殿下既不適,在下不敢叨擾,改日再來。” 謝浚一臉凝重之色,請張彌之出門。 秦王裝病裝得甚是順利。 張彌之來看過兩次之后,第三日,他離開了上谷郡,回雒陽去了。 據謝浚說,他臨行前,再三向謝浚詢問秦王病情。 按秦王的意思,謝浚話里話外皆表示秦王很快便會好轉,并極力請張彌之告知東平王,請他在朝廷為秦王美言,凡有人提議罷免秦王將兵之權,務必駁回。而后,他還給張彌之送了一只食盒,說是上谷郡特產的點心,給張彌之在路上享用的。 當然,那食盒中盛的都是金子。 張彌之甚為客氣,眉開眼笑地走了。 “這張彌之,聽說甚為多謀。”張彌之離開后,謝浚回來見秦王,有些猶疑之色,“他果真會相信殿下病重?” “有那些金子在,他為何不信。”秦王站在鏡前,一邊用巾帕擦掉面上的妝粉,一邊道,“只要讓東平王以為孤無力率兵難進,此事便是圓滿。” 謝浚頷首,又與秦王商議了些事之后,他要去處理事務,告辭退下。 我在一旁,看著秦王將臉上的妝痕卸干凈,覺得無事了,也向秦王告辭。 秦王卻看我一眼:“你要去何處?” 我說:“我昨夜睡得不大好,回院子里歇息。” “歇息?”秦王將巾帕扔到水盆里,“是有人在等著你吧。” 我一愣。 “云霓生。”不等我開口,秦王轉過來,看著我,“你當孤這王府是何地,神棍開的廟么?” 我哂然,無言以對。 秦王說得不錯,院子里的確有人等著我。 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細作,而是這府里的兩個仆婦。她們跟我約好,今晚到我院子里來,讓我給她們算命。 這些日子,雒陽沒什么新的消息來到,而秦王要裝病,大多時候都是待在內室里看書。 于是,我這幕僚便有些無所事事。 當然,我是個閑不住的人。 那算命的手藝,我三年不曾開張,不想如今到了這上谷郡,竟是得了機會舊業重拾梅開二度,當真時運奇妙。 這也不能怪我貪財。 若說緣由,乃是多虧了秦王當年派人去給我吊唁的事。那以后,我的名聲,不僅雒陽傳得街頭巷尾皆知,秦王麾下也是人人知曉。 第一個來找我的,是馮旦。 我來到上谷郡的第三日,午后,秦王與人議事,不須我在側,我無所事事地回房里看書。這時,馮旦走了來,手里捧著一盤我愛吃的糕點。 此人每次見到我,嘴都甜得很,時常噓寒問暖。 我知道天底下沒有白來的好處,等著他開口。 果然,等到那些糕點吃了一半,馮旦笑嘻嘻地問我,聽說我算命甚是神奇了得,可否為他算上一卦。 我初來乍到,消息閉塞。馮旦雖然在府中地位不高,但人機靈,薛弼那樣的人遣人辦事談話,也總愛使他,必然知道得多。像他這樣的人,乃是我打聽消息的首選。我正愁無從下手,他能夠主動提起,自是求之不得。 我假裝為難,道:“可我當年離開雒陽之后,許久不曾與人算卦,只怕手藝生疏。” 馮旦忙道:“那怎會。他們都說霓生姊姊你是開了天眼之人,且是太上道君座下大弟子轉生,鐵口直斷一說一個準。霓生姊姊你便幫我算一算,不試試怎知曉?” 我想,那些市井閑人也果真想得多,太上道君大弟子都出來了…… “好吧。”我嘆口氣,似下定了決心,“你這些日子待我不薄,既然你這般說,我便算上一算。” 馮旦即刻轉作笑臉。 于是,我十分慷慨地給他看了手相和面相,說了些好話。我告訴他,我這算命看相,本來是要錢的,每次不少于二十錢。但我入府以來,他對最好,我自然投桃報李,不收他錢。 馮旦甚是高興。 我卻語重心長道:“不過此事有兩條規矩,一旦觸動,輕則適得其反,重則性命不保,你需謹記。” 馮旦忙問:“是甚規矩?” 我說:“其一,我與你算過什么,說過什么,你切不可透露出去。” 馮旦頷首:“姊姊放心,其二呢?” 我說:“其二,我算命,一次二十錢。這并非我漫天要價,而是我這算命看相之法,乃觸及天機,本損傷福報之舉,定然要錢財彌補。我雖不收你錢,但這錢不出在你身上,也要出在別人身上。若三日不足十人,你便要將二十錢補來,以平福報。” 馮旦一個小內侍,二十錢乃是巨資,就算能出得起,也要掂量掂量。 果然,他神色動了動,即刻道:“姊姊放心,此事我去辦。” 我頷首,露出寬慰的微笑。 馮旦做事甚是得力,不到兩日,十人便拉足了,并且每日人數遞增,我幾乎忙不過來。能一口氣出二十錢的人,自然不會是跟馮旦一樣的小內侍,有的是上了年紀的仆人仆婦,有的是侍衛,有的還是管事。 我通通笑納。 因得此舉,我來到□□沒幾日,已經將府里上上下下的關系摸了個遍。 此事我并沒有偷偷摸摸去做,自然也不奢望會瞞過秦王。 “王府重地,我豈敢胡來。”我露出委屈之色,“殿下,那都是他們知曉我從前的名聲,自己找來的。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想著和他們既同在一府,那不算同僚也算街坊,好言好語地有求上門,我豈好意思不幫忙。” “幫忙?你每人收二十錢,這也叫幫忙?”秦王冷笑一聲,“云霓生,孤這王府便是這么寒酸的去處,須得幕僚自去給人算命求財?” 第209章 亂始(上) 聽得這話, 我放下心來。 他既然以為我是為了求財,那便好辦多了。 “殿下。”我說,“殿下莫非以為,我是招搖撞騙, 訛人錢財之類?” 秦王道:“你可是要說那什么泄露天機有傷福報,要錢財去贖?” 我義正辭嚴:“殿下既知曉, 那是最好。我為殿下參謀承繼大統之事,殿下許我三張帛書為報。我為眾人參謀時運,眾人以錢財未報。此二者皆是同理。” 秦王不理會我,卻道:“我聽說你從前在桓府時,得了大長公主許多金子。” 我沒料到他會提起此事,面不改色:“正是。不過殿下若以為那是我訛的,亦乃大謬。那些金子與方才所言一樣,也是大長公主從我這里問計的報答。” “孤時常想, 你要那么多錢財做甚。”秦王道, “只是因為缺錢?” 這話就說得全然不知人間疾苦了, 天下人也就他和公子這樣的金枝玉葉能問得出來。 我說:“殿下, 于我這般小民而言, 無權無勢, 可傍身的便是錢財。就算貴如殿下之尊,若無錢財, 亦不可養其從遼東到河套的許多兵馬。” 秦王頷首:“如你所言, 權勢與錢財皆可傍身, 可你選了錢財。云霓生, 就算將來你助孤得了天下,也不會留下,是么?” 我一愣。 “殿下何意?”我不答話,只狐疑地看著他。 “無他。”秦王看著我,淡淡道,“孤會教你改變想法。” 秦王對我說的話,我并沒有放在心上。 上位者總是這樣,以為自己掌控一切,他們處事的規則,別人也要跟著認同。 公子就不像他。 任何事,我若與他有不同的看法,他總會認真地聽我說我的道理。或許最終分辯下來,他仍然不認同,但也從來不會說什么他會讓我改變想法。 自大的紈绔。 我想起秦王說話時的臉,嗤之以鼻。 不過,秦王雖然對我這給人看相的勾當頗是不屑,并沒有阻撓我。 當我回到院子里的時候,那兩個仆婦已經等著。我像個沒事人一樣給她們看了相,第二日,又有別人絡繹不絕地找來,暢通無阻。 秦王自從那夜之后,再不曾與我提起此事,好像忘了一般。唯一算是阻撓的,便是他自從張彌之離開之后就恢復了每日的公務,時常讓我過去,以致我業務繁忙,無暇兼顧。 當然,我的目的本不是掙錢,乃是跟所有人混熟,摸清各方底細。 算命這事,擱置起來也無妨,但凡出名的神算,總是要有幾分神秘,高高在上,不會來者不拒。這樣,方可得到不明真相善男信女們的長久擁躉。 于是,我索性對外說我須齋戒閉關,將算命之務停了。每日有了空閑,則到庖廚中去,手里時而帶上些果干rou脯,時而帶上些酒,與庖廚里的人聊天。原因無他,乃是因為庖廚是府中最熱鬧的地方。 每一個人家,無論大戶小戶,最能掌握底細的總是仆婢。他們閑暇時聚在一起,嘴上總不會閑著。論蜚短流長,他們最能耐,各人的底細,他們也知道最多。 而仆婢們每日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庖廚。 此乃順理成章之事。首先,君子遠庖廚,故而主人以及府中地位高些的人,總會避免到庖廚里去。仆婢們聚在這里聊天,可以不必懼怕被上面的人聽到。其次,庖廚里總有各種吃食,仆婢們大多干的是體力活,容易饑餓嘴饞,來庖廚里轉悠,運氣好還可討些口福。 故而我拿著吃食到庖廚里,自然受到了眾人的擁戴,沒多久,就算是沒找過我算命的人,也與我熟稔起來,兩杯酒下肚,什么都會說。 從他們口中,我聽到了不少從前打聽不清的事。 比如,秦王那些幕僚各有什么愛好,每人之間的關系如何。 我特別留心問了云琦,提到他,仆婢們沒什么夸獎的話,大多說他愛擺架子。 “霓生,聽說他是你遠房堂兄?”一個仆婦問道。 “正是。”我說。 “你可不能學他,”那仆婦道,“心高氣傲,總愛與人爭風頭,連謝長史也不放在眼里。” “霓生怎會像他。”一個仆人笑嘻嘻地吃著我帶來的果脯,“霓生若是像他,怎會與我等坐在一處。” 對于謝浚,眾人卻全然夸獎。 據說,他是除秦王以外,方圓百里八歲至八十歲婦女心中的如意郎君。 謝浚也就算了,確實看上去君子如玉,秦王么……我心里嘁一聲,驕傲地想,那是因為她們不曾看到公子。這小地方的女子一生囿于鄉中,未見識過什么才是好,也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