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節
“凡出師者,必有名。”謝浚道,“當今朝中掌權者,如東平王等,皆心懷不軌之人,爭斗之后,必定為禍天下。待到那時,方為明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殿下順應人心,得天下擁護,方可成就大業。” 云琦冷笑:“只怕待到那時,jian黨在雒陽站穩了根基,又得了諸侯支撐,再想撼動,便是難了。” 一時間,堂上眾人議論紛紛。有人支持云琦,有人支持謝浚,不一而足。 此事,我已經跟秦王說過,無意參與他們議論,只靜靜地坐著旁聽。 瞥向秦王,他似乎在認真地聽著各方議論,那目光卻是淡然,儼然已經是有了主意。 “眾卿之意,孤已知曉?!贝米h論的聲音平靜下來,他不緊不慢地開口,“此事重大,孤以為不可急于一時。雒陽之變,眾卿亦當保密,在朝廷訃告送達之前不可聲張?!?/br> 秦王在眾人面前乃有十成的威嚴,聞得他如此發話,眾人也不再爭論,紛紛應下。 “在下聽聞東平國長史張彌之到了驛館,”謝浚道,“當是為了雒陽之事?!?/br> 秦王道:“此事,孤自有計較。”說罷,他又對眾人吩咐道,“自今日起,孤對外稱病不出。府中一應事務,如往常之例,又子懷代為出面處置。” 眾人聞言,不以為驚訝,反而皆笑了起來,紛紛應下。 秦王又與幕僚們商議了些事務,讓眾人散去。 眾人起身向秦王行禮,告退而去。 我看天色不早,也打算回院子里去歇息。 才起身,卻聽秦王道,“云霓生,你留下?!?/br> 我只得坐了回來。 對面,云琦正與一名幕僚說著話,看我一眼,往外面走去。 “方才議事,你未發言?!鼻赝鯊挠聒S手里接過一杯茶,飲一口,對我道。 我心想這秦王果真不養閑人,誰干活誰不干活都盯著。 “我的主張已告知過殿下,我以為不必再說?!蔽艺f。 “這些幕僚皆孤心腹,任何議論皆可暢言,由眾人共斷?!鼻赝醯溃澳慵仁悄涣胖唬残闹兴?,不可只告知于孤,眾人亦當知曉。” 還有這般規矩,我說:“今日所議皆機要之事,每件事傳出皆是麻煩。堂上足有二十余人,殿下便這般放心讓他們知曉,不怕有人透了風?”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秦王道,“若連二十幾張口舌都管不住,孤還當這秦王做甚?!?/br> 聽上去倒是光明正大,我不置可否。 “知道了?!蔽艺f。 秦王看我一眼:“去歇息吧?!?/br> 我不客氣,向秦王行了禮,告退而去。 離開堂上的時候,我聽到玉鳶對秦王道:“夜深了,我讓庖中做了些羹湯,殿下可想用一些……” 我不多理會,加快步子離開。 時辰不早,我還有大事要做。 回到房里,我找來紙筆,磨了墨,在案前坐下。 秦王這人精,察覺出了我那番大話的真正用意。不過這無所謂,他反正已經答應了讓我與公子通信,我不會讓他反悔。 與公子分別以來,我每日都有許多話要對他說,心中所想,亦都寫在了紙上。有時一張,有時兩張,攢到今日,已經厚厚一疊。 我將今日里所有的事,包括我與秦王立契,在兵營中的所見所聞,都寫在了信里。還有我向秦王要求去涼州的事。當然,此事的用意我沒有提,只讓公子知道我甚是想他,奈何秦王這賊人阻撓不休,只能待日后有了時機,再與他相見。 這信寫得洋洋灑灑,寫完的時候,已經有三張紙。 我將所有的信都折好,塞入一只木函之中,用青泥封好。泥封上的印紋,是我先前與公子約定好的。尺素的劍柄上雕有漂亮的蓮紋,精細復雜,難以仿制。我離開武威之前,用青泥拓下,給公子留了樣板。公子見到這木函,比對泥封,便會知道這木函是不是我親手所封,有沒有被人私拆。 而公子那邊也一樣。我手中也有一個泥封的樣板,是從他隨身的與配上拓下的。我們約定這般傳信,可保無虞。 第二日,我將木函拿給秦王。 他看一眼,又拿起來掂了掂,道:“寫了許多?” 我說:“我與元初許久不見,自是有許多話要說?!闭f罷,我看著他,補充道,“我不曾在信中透露機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可是殿下說的?!?/br> 秦王沒理會我,只將木函遞給薛弼,讓他安排使者送往武威。 看著薛弼拿著木函走出去,我放下心來。 正當心里計較著上谷郡到武威的距離,最快幾日能到,最慢幾日能到,我收到公子的回信又是何時,忽而聽秦王道:“你可帶了易容之物?” 我訝然,看向秦王:“甚易容之物?” “你不是讓孤裝病么?!鼻赝醯?,“張彌之就要來了,你與孤裝扮裝扮?!?/br> 我看看他那張臉,有些嫌棄。 “殿下用巾帕蒙在額頭,臥在榻上說話便是了?!蔽艺f,“聲音小些,再咳幾聲,誰也看不出來。” 秦王看著我,似笑非笑。 “云霓生。”他說,“信不信孤這就讓薛弼將那木函燒了?” 我:“……” 雖然我身在秦王屋檐之下,時而受其yin威所迫需要低頭,但我仍是個有氣節的人。 祖父那易容之術最精要之處,乃是膠粉。這般秘術,就算當年萬般無奈要用在豫章王身上,他也只見過妝好和卸下后的樣子;而公子雖然也知道此物,但我并在他面前全然施展。 所以秦王這樣的jian人,想引我在他面前露底,乃是癡心妄想。 不過是裝個病罷了,對我來說,連雕蟲小技也算不上。 按照我的話,玉鳶取來了脂膏鉛粉等物。大約因得從前在我這易容之術上吃過虧,她并無好臉色,放在案上就走開了。 我不以為忤,讓秦王做好,將各色妝粉調好,再將他的臉拭凈,給他畫上去。 說實話,秦王的臉不錯。 眉毛雖然不及公子修長漂亮,但形狀甚好,看上去如筆鋒帶出一般俊氣。眼睛也是,雖有時銳氣太重,但人畜無害的時候,與那眉毛相配,倒可以生出些溫柔來。加上鼻梁挺拔,端正的骨相,嘴唇也沒有生得過大過小或過厚過薄,且身形高而健壯,如果將他放在雒陽,貴胄中,甚少有人可匹敵。 當然,任何被我拿來比較的人,都不包括公子。在我心里,無論將他與何人放在比較之列,都會讓我覺得紆尊降貴,委屈了他。 話說回來,我又想,秦王的生母身為宮人,卻能在后宮群芳之中殺出一條血路,得到皇帝垂青,應當生得還是十分好看的。 秦王常年混跡行伍,自是養不成其他貴胄那樣的一身白皮。但那皮膚并不黧黑,而是淡淡的麥色,且并不粗糙。我的手指沾著妝粉抹在他臉上,只覺觸感平滑而柔軟。 屋里甚是安靜,正當我仔細地畫著,忽然發覺秦王盯著我看。 “看著孤做甚?!彼?,“快些。” 我心里翻個白眼。 皮相歸皮相,那些眉目鼻子,單個拎出來都不錯,湊起來還是那么討厭……我不由地惡從膽邊生,將些黛墨調到脂粉里,涂到他的眼眶下,看了看,又涂得重些。 “好了。”過了一會,我說。 “畫完了?”薛弼和玉鳶走過來,待看到秦王的臉,皆愣了愣。 玉鳶瞪著我,仿佛我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怎么了?”秦王從他們的臉上窺出端倪,露出狐疑之色,伸手拿銅鏡。 待得看到鏡中的樣貌,他也愣住。 我不緊不慢地用巾帕擦著手,志得意滿。 這妝算得我生平建樹之巔,秦王在我這妙手裝扮之下,已經全然似換了個人。 活像個要斷氣的癆病鬼。 第208章 癆?。ㄏ拢?/br> 我以為秦王會發脾氣, 準備了一通理直氣壯的說辭。 不料, 他就著銅鏡仔細地看了好一會, 沒有看我,卻轉向薛弼:“可有破綻?” 薛弼道:“破綻倒是無,只是……” “只是殿下裝病不過是個幌子,何必畫得這般嚇人?!庇聒S冷著臉道,“從前殿下也裝病見過客, 從不必畫甚妝?!?/br> 秦王道:“此番不同。那張彌之是東平王的人,不可輕易敷衍?!闭f罷,他又問薛弼:“張彌之到了么?” 薛弼道:“就在前堂。” 秦王頷首:“將物什都收拾了,一刻之后,請他入內?!?/br> 薛弼答應著,行禮退下。 一刻之后,謝浚領著張彌之來到。 秦王已經躺在了內室的榻上, 伴隨著他的, 還有一屋子濃重的藥氣。 近兩個月不見, 雒陽也出了好些事, 可張彌之看上去并無半點疲憊憔悴,反而神采奕奕, 步履生風。 聽說會稽王出事的時候,朝中對會稽王的弒君之舉最深惡痛絕的就是東平王。當然, 也不排除他對會稽王暗坑自己一把的行徑心生怨懟。處置會稽王之時, 東平王又扮了一回忠良, 不但對會稽國上下下了狠手, 還趁勢牽連了不少無辜,將先前對東平王用事有異議的一干朝臣順便收拾了。 想來在這東風之下,張彌之過得也是順風順水,頗為滋潤。 他沒有見過我的本來面目,我站在秦王榻旁,他大約當我是個侍婢,眼神并無停留。不過我那手藝著實不賴,看到榻上的秦王,張彌之的神色著實震驚了一下。 張彌之到底是有備而來,向秦王見過禮之后,異色已經全然不見。 “大王知道殿下這些年身體抱恙,常掛慮不已?!睆垙浿谇赝蹰脚宰?,神色關切,一邊端詳著秦王,一邊道,“殿下離京之后,大王甚為掛念,特給殿下備了些滋補之物,都是珍稀難得的藥材,遣在下給殿下送來。” 說罷,他讓從人將十幾個錦盒呈上,魚貫打開。果然,其中都是貴重的補藥。 秦王一副病懨懨的模樣,看也不看,只抬了抬手。 眾人忙收了錦盒,退開。 秦王嘴唇動了動,聲音好像從鼻子里擠出來似的。 張彌之一愣,忙湊上去聽。 我站在一旁,也是好不容易才聽出來,他是在說向東平王道謝,讓張彌之回去代為轉達之類的話。 我看著榻上那張面如死灰的臉,心中只覺啼笑皆非。 這樣看來,我那化妝確是多余,秦王上輩子大約是個優人,不用化妝也能裝成個癆病鬼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