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節
而現在,我終于大有可為。 如我無數次夢想中的一般,在公子看書寫字的時候,我走過去,將身體跟他靠著;或者,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或者,干脆從他身后環抱著他的腰,看他寫字。 這自然對公子造成了很大妨礙。因為我動這動那,過了午后,他的書仍停留在前面幾頁,寫的字也成不了一幅,總有那么兩三個字是歪的,像模仿拙劣的贗品。 當然,這其實不能算是我的原因。因為當我靠著他的時候,他也沒有閑著。比如伸手過來,撫撫我的頭發,捏捏我的臉,甚至突然將我攬過來,在我的頰上親一下。等我沒出息地紅了臉,他卻笑笑,將我送開。 我心底雖然覺得受用無比,但還是有些郁悶。 在我的想象中,公子看書寫字時總是認真冷靜,那端正而一本正經的樣子,才讓我心旌蕩漾。所以,這般時候,我就是那個企圖犯罪的妖精,盡情享受調戲他的情趣。 但真正實行之時,全然不是如此。 公子寫著寫著,突然指著紙上說:“這個字如何?” 我正在研墨,聞言湊過去看。就在我靠近之時,公子突然貼過來,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 我啼笑皆非,他卻一臉得志,繼續提筆寫字。 我這才發覺,妖精是公子,那個被調戲的傻瓜,是我。 正當我立志拿出云氏后人的宏圖大略來扳回一城的時候,青玄來稟報,說沈沖來了。 我和公子都有些意外。 看看窗外天色,已經快到黃昏了。不過這般非常之時,沈沖和公子一同再度丟了官,他上門來并沒什么好奇怪的。 公子道:“請逸之在前堂等候,我自去見他。” 青玄應下,正要出去,我將他叫住。 “表公子平日來時,你也是在前堂見他?”我向公子問道。 公子道:“不是,就在書房。” 我說:“如此,表公子平日前來,你都是在書房見他,今日破例,反倒惹人生疑。你不若照舊在此見表公子,我回避便是。” 公子思索片刻,頷首:“有理。”于是吩咐青玄去請沈沖入內,我則離開書房,往院子后面而去。 不過我知道公子從書房里無法看到那假山后的梯子,所以我裝模作樣地走開之后,并沒有乖乖回到那院子,而是繞到書房后的窗臺下。 不出意料的,沒多久,我就聽到了沈沖和公子在里面說話的聲音。 沈沖的確是來跟公子說辭官和朝中之事的。 沈延昨天晚上就知道了沈沖辭官的消息,頗是惱怒。可沒多久之后,大長公主和桓肅請他去了一趟桓府,再回來時,沈延突然對沈沖的行徑大加贊賞。 “聽說早晨之時,大長公主與桓公都來過?”沈沖問。 “正是。”公子道。 “想來他們與我父親說通了。”沈沖苦笑,“你可知大長公主和桓公來見過你之后,去了何處,” 公子問:“不知。” “去了宮中。”沈沖道,“你猜他們去做甚?” 公子問:“去探望沈太后?” “不是,去見皇后。”沈沖道,“他們以我二人之事,向皇后告罪,乞求寬恕。” 公子并不驚訝,道:“皇后如何說?” “皇后言語頗為寬和,不但沒有斥責,還出言撫慰。”沈沖道,“我今日還聽到了另一事,周氏要廢除先帝從各國增貢之舉,各國進貢,仍是原來之數。 “哦?”公子的聲音詫異。 我也訝了一下。 “當是東平王的主意。”沈沖道。 “不止。”公子冷冷道,“這是所有宗室的主意。” 這話確實。 新帝雖還未登基,但不會有人懷疑,日后的朝廷將是周氏主事。然而周氏本身卻根基甚淺,周后要站穩腳跟,必定要向外尋求倚恃。從此事上看,她選擇的,無疑是宗室。 當朝最盛的勢力,無非三種,豪族、宗室和外戚。 高祖立國,乃是憑借諸豪強世家之力,為求平衡,又大封宗室諸侯。諸侯壓過世家之后,為了對付諸侯,又任用外戚。雖當朝國史不過數十年,但細看之下,無非這三方爭斗,皇帝則在龍座之上玩弄平衡之術,免得他們一方獨大。 當今的外戚,無非就是周氏和沈氏。同行是死敵,故而周氏會將沈氏視為障礙。 不過周氏門第不高,也并非豪強,這是幾年前,文皇帝選擇周氏做親家的原因。除了前太子與謝氏聯姻,文皇帝幾個成年的皇子所娶的王妃,家世都不顯赫。這樣,一來可避免豪族以外戚之身鼓動諸皇子爭位,二來,萬一哪個皇子將來做了皇帝,可以不用擔心過于強勢的外戚干政。對于周氏而言,當初的大利,如今成了大弊。一個弱小的外戚,自然難撐局面。 天下豪強,大多互相聯姻,拉幫結派,以確保哪家得勢可一同升天。而周氏出身普通,則意味著與各家都交往不深,且豪強之間,各派系也爭斗不斷,若要拉攏,一來太匆忙,二來不知該選誰。 相較之下,宗室則大不一樣。宗室們更團結,且自先帝下令各諸侯國增加貢賦,并將各路諸侯王們關在雒陽不許走,更是讓他們摒棄前嫌,親密無間。先帝大概也知道宗室需要安撫,故而對宗室之首的東平王頗為敬重,東平王也借機活動開來,不但在先帝面前說得上話,還對周氏大加籠絡。故而周氏得勢之后,視東平王和宗室為依靠,乃是順理成章。 第184章 嘉禮(下) 當然, 外戚、世家、宗室三者之間,有時并非涇渭分明。如桓氏這般, 出身豪強, 與皇室聯姻,在宗室和外戚中都有些分量;再如沈氏, 出身外戚,族人憑借多年來經營產業混成了豪強。故而這兩家可以憑借自身本事以及跟前面皇帝的關系,左右逢源, 漸成氣候。可惜皇帝去世之后,兩家的老本就算花光了。周氏既然要排斥沈氏,自然也不會重用桓氏。 “你父親可與你說了將來打算?”二人談論了一會局勢,公子問道。 沈沖道:“不曾。你可聽到了甚風聲?” “也不曾。”公子道,“我如今不在府中, 許多事都無從知曉。” 沈沖嘆口氣:“我只擔心周氏過于依附宗室。如今各州都督諸軍事,幾乎都被宗室把持。你辭去鄴城都督之后, 若無意外,此職也會由宗室擔任。”說罷,他壓低聲音, “你可還記得, 上次你對我說,你懷疑圣上挑選那鄉邑駐蹕, 乃是另有隱情。” “記得。” “你還說, 東平王并非鹵莽之輩, 此事雖是東平王提出, 但恐怕他對行刺之事并不知情。” “你有何見解?” “你可知東平王的門客張彌之?” 聽得這個名字,我心中一動。 “知道。”公子說,“東平王對其言聽計從。” 只聽沈沖道:“我這兩日派人秘密查問過。圣上親征確是東平王之意,他極力在圣前博賢名,勸圣上親征以立威。但在鄉間駐蹕的主意,是張彌之所慫恿,說鄉邑中駐蹕,可示以體察民情之德,東平王覺得甚善,便去勸諫圣上。” 公子沉吟:“我先前也懷疑此人。但此事出來,若處置不善,東平王便難逃干系。他既依附于東平王,怎會如此冒險?” 沈沖道:“其實并不冒險。你看如今東平王不但安然無事,還得了周氏倚重,豈非獲利最大?只怕下一個掌權之人,不會是周氏,而是東平王。” 公子沒說話,似在沉思。 “還有一事。”沈沖道,“周后要封會稽王世子為會稽王。” 我訝然。公子顯然也頗為吃驚:“可文皇帝和圣上都想撤除會稽國。” “只怕撤不成了。”沈沖道,“昨日我遇見了黃門侍郎孔珧,他說此事已定下。” “周氏怎敢如此妄為?”公子的聲音里有些怒意,“圣上遇刺不過數日。” “撤除會稽國之事,在朝中一向爭議甚大,在宗室中更是無人贊成。故而文皇帝及圣上雖有意為之,但礙于阻力,遲遲未正式下詔,只是將會稽王世子晾在京中。會稽王世子一向擅長媚上,與東平王及周氏皆交好。會稽國乃是一方大國,周氏將其恢復,等于添一臂膀。故我聞得此事時,雖出乎意料,細想之下也在情理之中。” “朝中難道無人反對?”公子問。 “自是有。”沈沖道,“然一盤散沙,豈敵得過宗室。無圣上主事,誰也翻不起浪。” 公子沒有說話,好一會,他說:“我當初革新征稅之制,便是為了避免這般境地。” “你那提議也未見得有多好。”沈沖苦笑,“天下脂膏,不是在豪強手中就是在宗室手中,朝廷疲弱,誰也惹不起。圣上駕崩之事,周氏比沈氏應對得更為出色,沈氏沉溺于悲痛之時,周氏搶先做了許多。” 公子冷笑一聲,沒再多說。 二人又談論了一會局勢,話題瑣碎,我并不太感興趣,正想走開,忽而聽沈沖道:“這茶是青玄烹的?” 公子停了停,道:“嗯。味道不對?” “不是。”沈沖道,“這味道,倒似從前霓生的手藝。” 我不由地汗了一下。 “是么。”公子的聲音平常,“青玄近來烹茶確是長進。” 沈沖走后,我重新回到書房中,只見公子正喝著茶,神色頗為認真。 “怎么了?”我走過去,問道。 “逸之方才喝了一會,就認出了這是你烹的茶”公子道,“他怎這般熟悉?” 我哂然。 “他怎會不熟悉。”我說,“從前他時常來做客,哪次不是我烹的茶。且你忘了?他那時受傷,我去照料了一個月,也時常給他烹茶。” 公子想了想,頷首:“有理。那時我第一次吃到你家鄉的茶,也是在逸之宅中。” 我:“……” 那么件無聊的小事,記到現在……我腹誹著,敷衍道:“如此說來,下次表公子再來,還是要讓青玄烹茶。”說罷,趕緊岔開話,“表公子方才也提到了張彌之?” 公子看著我:“你偷聽了?” “也不能叫偷聽。”我不以為然,“不過是恰好不曾走遠。” 公子:“……” 我說:“此事你如何想?” 公子道:“此事仍需細查。但當下最重要的事,已并非查清真兇是誰。” “哦?”我問,“那是何事?” “穩住朝廷。”公子說,“你也以為,弒君的主謀無論是東平王還是誰人,必不出宗室,對么?” 我頷首:“顯而易見。圣上駕崩之后,宗室最怨恨的增貢令便廢了,會稽國亦將恢復,獲利最大的就是宗室。” 公子道:“但此后,宗室各取所需,便不會再同心協力。諸侯王之間的矛盾從不比世家少,且有好幾個勢均力敵的大國,周氏就算想依靠東平王,也甚難服眾。” 我想了想,道:“可新君雖幼,也還是天下共主,誰敢首先造反,便是眾矢之的。” “是啊。”公子苦笑,“也只好盼著如此了。” 皇帝的喪禮和新皇的嘉禮都在第二日,公子須得起十分早,故而當夜,公子也睡得十分早。 我醒來的時候,外面還黑漆漆的,他已經披衣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