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節
夜里, 公子仍如上回一般,隔著薄被, 摟著我入睡。 和他挨在一起, 我覺得心神平靜了許多, 但過了許久,我仍無法入睡。 好不容易睡著,夢境也是紛亂不堪。我時而回到幼年時, 在院子里尋找我的父母;時而回到七八歲時, 跟著祖父游走江湖。我拉著祖父的袖子, 總覺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問他, 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祖父看著我, 微笑著,如從前一樣,告訴我凡事想好了再說再做, 世間從無過不去的事……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身上的薄被蓋得好好的,公子昨夜睡的地方空蕩蕩的。屋子里很靜, 我走到窗前,開一條縫往外看了看,院子里一個人影也沒有。 不用問,我也知道公子很是忙碌, 此時大概又被皇帝召去跟前了。 我坐公子的榻上, 將玉珠從脖子上解下來, 呆呆地看了許久。昨夜的事, 在腦海中反反復復過場,始終揮之不去。 ——太子妃將你托付之時,將這玉珠也給了云先生,以為信物…… 最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榻上站起來。 公子頗是貼心,在房中給我留了洗漱的熱水。我昨夜來時穿的是一身夜行的玄衣,白日里看著頗是怪異,他還給我找了一身尋常的布衣,放在了坐榻上。 我洗漱一番,將那衣服穿上,頗是合身。心里不禁暖了一下。我走到鏡前,仍貼上胡子再畫上胎記,打扮成阿生的模樣。 裝扮好之后,我沒有去找他,而是來到案前,磨墨鋪紙,提筆給公子留了一封信。 在信中,我告訴公子,我獨自回海鹽去了,讓他不必擔心,也不必派人去尋我。待得到了海鹽,我自然會讓柏隆替我捎信。 簡短地寫下幾句之后,我將信紙折好,藏到硯臺下面。 這是我先前和公子約好的暗號之法,若我有什么急事要走開而公子不在,我就將留言寫在紙上,放在硯臺底下。貼身伺候公子的只有青玄,而這個懶鬼,只要案上不亂便不會去收拾,遑論亂翻硯臺。 其實,我不想這樣潦草地告別。我很希望像從前一樣,在他面前撒撒嬌,引他說些溫存的話語,心滿意足地離去。但我終歸是要對他撒謊,當著面,我怕我臉皮厚不起來。 我也想過,干脆像公子昨夜說的,就這般喬裝改扮,跟著他一起回雒陽。但我和他其實都明白,這樣風險甚大,如果被長公主或者別的什么有心人窺覷一絲半點馬腳,我前面藏蹤匿跡便要功虧一簣。 何況,我救黃遨免不得要做許多偷雞摸狗之事,留在公子身邊只會束手束腳。 待得一切準備妥當,我不再停留,將行囊背在身上,仍然從窗口溜出去。 鄴城如今雖駐扎著許多軍士,鄴城都督府乃在中心之處,附近的街道皆守衛甚嚴,連行人也沒多少。但也正是如此。不會有人覺得須在此處嚴防盜賊,故而除了各門守衛之外,街面上巡邏的軍士并不比別處多多少。 這些日子我對都督府里外都摸得熟透,哪里可白日潛走心知肚明。我湊到一處隱蔽的墻邊,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待得一隊巡邏軍士離去后,我隨即翻上墻頭。待得雙腳落地,我拍了拍身上蹭的塵土,朝城外而去。 鄴城是公子管轄的地盤,我自然不會在鄴城將黃遨放走,那樣會給公子添麻煩。且公子昨夜說了,皇帝迫不及待地想拿黃遨回雒陽擺威風,今日便要回朝,所以并沒有多一個夜晚能讓我發揮。 最好劫人的時機,是從鄴城到雒陽的路上,我打算尾隨他們,相機下手。這行動須得果決,因為到了雒陽,黃遨就會被投入獄中,且以他極有可能會去廷尉獄。廷尉獄是雒陽最堅固的牢獄,關到里面的犯人,不是垮臺的權貴就是深受皇帝重視的重犯,論堅固,乃是首屈一指。若黃遨到了那里,想把他弄出來可就難了。 時機大致定下,接下來,便是行動之法。昨夜睡不著的時候,我也已經考慮好。鄴城到雒陽無水路可走,黃遨應當會被關在囚車里。我仍要使那渾水摸魚之計,先去弄一身軍士的衣裳來,到時候趁著夜色,使個聲東擊西的伎倆引開軍士將黃遨救出來。 此事乃是絕密,我既然沒打算讓公子知道,對青玄也要一并隱瞞。所以,找衣裳的事便要我自己動手。幸好此事不難。皇帝帶來了許多兵馬,除了禁衛,大多都駐去了城外。近來天氣晴好,昨日軍士們又打了一場勝仗,皆歡欣鼓舞,以為苦日子過去了。 人逢喜事總要尋些樂子,鄴城郊外無甚有趣之事,士卒大多貧困,無錢買醉消遣。最好的玩樂,便是到兵營附近吳丹小河去嬉水。那小河水不深,且清澈秀美,我來到的時候,隔著半里遠便已經聽到了嬉鬧之聲,望去,只見一片白花花的身體在水里撲騰著,仿佛滿河的大魚。 離河岸不遠處,還有一片空曠之地,上面用剛斫下的樹木枝干搭著許多架子,晾著好些剛洗好的衣裳。 我摸到邊上,忍著往河里偷覷的念頭,拿起一套看上去合身的衣裳,轉身溜走。 如公子所言,皇帝的確甚是迫不及待。 午后,號角之聲傳遍鄴城,北軍的兵營已經整裝齊備。 皇帝的御駕威風凜凜,六馬拉著,四周皆是鎧甲锃亮的禁衛。除皇帝禁衛之外,昨日隨御駕來到鄴城的北軍約一萬之眾,此番亦跟隨皇帝回京。與皇帝同行的,除了沈沖等大臣,還有公子。 我站在路邊,跟著看熱鬧的軍民向御駕行禮,眼睛卻盯著后面。未幾,只見公子和沈沖騎馬跟著。 二人皆身著官服,看上去文質彬彬。所不同的是,公子看上去不太高興,也不似從前那般在人前出現時,總是目不斜視。他的眼睛一直朝路邊打量,有那么一瞬,他的視線掃向這邊,我忙低下頭去。 這大隊人馬之中,唯一可與皇帝比風頭的,便是黃遨。 他由后軍押著,如我先前所想,坐在一輛高大結實的囚車里,二馬拉著。他身上雖戴著枷鎖,卻一點也不狼狽,連頭發也不亂,面上的虬須顯得精神抖擻。他坐在囚車里,腰板挺得直直,如果去掉刑具再換一輛馬車,會讓人覺得此人不是王侯也是重臣。 不過賊首自然也有賊首的待遇。他的囚車經過之時,許多人在看熱鬧的同時,叫罵起來,還有人向他吐唾沫扔石頭。旁邊押送的軍士也只懶洋洋地呵斥兩句,并不真正阻止。 黃遨恍若未覺,面上神色平靜,不知在想著什么,對周遭的一切似無所覺。 大隊人馬前呼后擁,出了鄴城。我則到路口的小鋪里買了些路上吃的炊餅,收在行囊里,背好,像個遠行的路人一般,尾隨在王師后面。 這隊伍之中,騎卒和步卒各占一半。而皇帝自有皇帝的排場,后軍的各色儀輜重不少行進得并不快,算下來,最快也須得八、九日才可到雒陽。 負責看守黃遨的官兵,行事可謂嚴密,囚車邊上總有十人左右把守,就算是夜里,為了防止意外,也須得交接暗號方可換崗。 不過數日之后,大約覺得雒陽近了,不會有什么意外,無論將官軍士,都有了憊怠之態。 這日夜里,因得一場雨,道路泥濘,王師未趕得及到最近的城中過夜,皇帝下令在附近的鄉邑中駐扎。 我望了望漆黑如墨的天空,知道機會來了。 第174章 夜劫(下) 這鄉邑雖小, 但皇帝臨幸,自然不會受什么虧待。鄉中富戶紛紛獻出了自家宅院以沐圣恩, 而尋常的軍士, 則在鄉邑周圍扎營過夜。 我的干糧吃完了, 先前偷的那衣服是個伍長的,我穿上,摸到鄉邑里去蹭些吃的, 順便打探打探公子的落腳之處。 對于這等小地方來說, 御駕親臨乃是百年不遇的大事。方圓數十里的大小官吏都趕來獻殷勤, 還有這鄉邑所屬縣中的縣令, 據說趕路趕得一身熱汗, 向皇帝進言,請他到縣邑中駐蹕。 不過皇帝頗有些做皇子時的閑逸情懷,說要體察民情隨遇而安, 就留在這鄉邑中歇宿。除此之外,他還下諭告誡地方官吏,一切從簡, 不可鋪張擾民。 當然,話是這么說,不擾民是不可能的。 鄉邑中臨時搭起的庖廚里,有好些被官府叫來充徭役的鄉人。我裝作伺候貴人的士卒, 到庖房中去取食的時候, 聽幾個坐在墻根閑聊的鄉人抱怨了不少, 大多在擔心家中被官府借走的糧食能不能還回來。 從鄴城回雒陽是皇帝臨時起意, 雖輜重中有糧草,但都是臨時籌措,撐不了多少餐。所以最好最省事的辦法,便是由路過的各處郡縣鄉邑供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乃臣民義不容辭之事。萬余人之需,就算只吃一餐,對于各處官府也是頭疼的大事。尤其是這般鄉邑之中,離縣城還遠,要想及時地讓大軍和皇帝貴人們吃上一頓,官吏們只能在鄉邑中搜刮一輪。攤下來,便是富戶鄉紳也須得出不少血,何況尋常百姓。 “我等這些小民,便是將傾囊而出獻給天子,也仍是要在庖廚里做活的命,天子生得什么樣也見不到。”有人嘆道,“那些豪紳富戶就不同了,他們便是出了許多糧食魚rou也不會如何,聽說還有好些人去面了圣。” “你也知他們是豪紳富戶,如何比得。”一人回答著,忽然叫住另一人,“你方才不是被叫去堂上幫忙了?可見到了天子?” “見到了。”那人笑笑,“不過那般場合可嚇人得很,周遭都是拿刀拿劍的衛士,我也就看了兩眼。” “哦?”眾人皆頗有興致,“天子生得如何?” “看著甚是年輕,眉清目秀的,倒是有些福態。” “那是當然,天子還能不福態?”一人插嘴道。 另一人道:“你說眉清目秀,那是生得甚好看?” “這話說的,你若是像天子那般錦衣玉食天天養著還不必做活,你也好看。” 眾人都笑起來。 被問話那人也笑,道:“不過若論好看,他旁邊有個人更是好看,我那時看著驚了一下,差點忘了走路。” “哦?”眾人皆好奇,“何人?” “聽說那就是鄴城都督桓皙,嘖嘖……早聽得他的名聲,真百聞不如一見!” “是么……” 我早猜出那人說的是公子,聽著他稱贊,心里頗有些滿足。這些日子,公子與沈沖一樣,作為重臣,待在皇帝左右。 這讓我很是安心,因為我要救黃遨,最怕的就是遇到公子。 我覺得我并非欺騙公子,因為我的確是要回海鹽去的,只不過中間要轉個彎,過來救一趟黃遨。 黃遨是唯一知道我身世的人,他若死了,我便再也無處去問,所以,我不能讓他送命。至于公子,他與此事無關,我既然沒有告訴他,便也不會讓他牽扯到這里面來。 如今,既然他不管后軍,那么我下手的時候便不會遇到他,這方便了許多。 這時,不遠處分食的人在催促,我不再偷聽壁角,走過去,領了食盤便往外走。 雖然是鄉邑,但就算再艱難,也不會虧待了貴人。雖然皇帝要求節儉,但大魚大rou仍流水一般往堂上送,仿佛不要錢。我端著的著食盤里,雞鴨魚rou都有,讓數日里清湯寡水的我聞著垂涎。 我走得飛快,進一處院子的時候,迅速轉進一處角落里,到無人的地方,拿出一塊油布將飯菜都包了藏好,將食盤和碗扔掉,從另一個方向走了出去。 與皇帝和達官貴人們的落腳之處相比,士卒們駐扎的地方,則顯得冷清許多。眾人搭好了帳篷,三三兩兩圍坐著聊天吃飯。此乃司州地界,又是得勝班師回朝,比起戰時,自是閑散許多。唯有一處,官兵皆不敢松懈,仍然巡視甚嚴,那便是看守黃遨的地方。 我雖穿著一身士卒的衣裳,但這些天試探所見,要接近黃遨仍十分不易。不過負責押送和看守黃遨的士卒,乃是出自同一撥人,共三行,每行二十五人,早中晚交替輪值。這些日子,我摸清了他們輪值的順序,而今夜當值的行長,恰好個子不高。 行長大小也算個官,得了些酒,換班的時辰還未到,便于別的將官聚在一處喝酒吹牛,直到臨近時辰才起身回去。我跟在他后面,沒多久,他看不清路腳底絆了一下,我一個箭步上前,將他扶住。 “行長可當心,這夜里也沒個燈火,莫絆倒了。”我殷勤地說。 那行長嘴里罵了一聲,轉頭看了看我,滿口酒氣:“你是何人?” 我笑道:“行長不認識小人了?小人是王行長手下新來的,昨日行長還于小人說過話。” 行長想了想,似有些茫然,片刻,露出恍然記起之色:“哦,是你……” 我不待他多思考,繼續扶著他往前走,嘴上道:“行長可是要回營帳歇息?待小人扶行長回去,行長小心……” 行長頗是受用,將手搭在我的肩上,拍了拍:“這位小兄弟……”他打個酒嗝,“甚是懂事,日后你就到我帳下來,保管你榮華富貴……” 他張口的時候,酒氣混著口臭,熏得人難耐。我賠著笑道:“行長說的是,有行長飯吃便有小人粥喝,小人富貴全賴行長。”一邊說著,一邊屏住呼吸加快腳步,未幾,穿過營地到了他的營帳前,左右看看,一把撩起帳門,將他推進去。 半個時辰后,有軍士來喚行長去換崗。 我穿戴齊整,撩開帳門。 喉嚨里用了藥,聲音重新變得低啞發悶,恰似醉后吐字不清。我故意潑了酒在衣服上,隔著幾步遠就能聞見。想來那士卒平日對這行長的脾性摸得清楚,面上全無異色,恭恭敬敬地帶路,往關押黃遨的地方而去。 作為要犯,黃遨白日行路有囚車,夜里歇宿有屋舍,我時常看押他的人感嘆,說黃遨比他們過得好多了。當然,其實也沒有好到哪里去。因為他夜里待的地方,不是豬圈便是牛圈。 今夜他住的這處牛圈還算干凈,湊近前的時候,并未聞到許多惡臭。 我走過來的時候,守在外面的獄卒忙向我行禮。 “他用過飯了?”我問。 獄卒忙道:“用了一點。” 我說:“吃剩的在何處?讓我看看。” 獄卒將地上一只碗捧前來,我看了看,只見這哪里算得飯菜,不過是一碗泔水,上面飄著些不明所以的東西。 “何人給的?”我皺眉。 “便是前面值守的王行長給的。”獄卒道,“他說這是個賊,不可比我等吃得還好……” 我罵了一聲,道:“那蠢豎,這犯人可是圣上親自帶上的,押回京之后還須得在天下百姓前行刑示眾!他這吃不下那吃不下,若半途出了三長兩短,我看他當不當得起!” 獄卒見我發火,忙道:“行長說的是!” 我指著他鼻子:“還有你!那王行長犯諢你也跟著糊涂?若有意外,你我誰也脫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