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公子說:“我不餓。” 他這么說,我自然也不好客氣,繼續吃了起來。 “你方才與子泉談過?”過了會,他問。 “嗯。”我一邊吃著一邊說。 “他如何說?” “他不會再對太子妃和皇太孫動手。” 公子眉間微微松開。 “你怎說動了他?”他有些好奇之色。 “也并未如何說動,只是圣上身體可否康復尚未明確,子泉公子是懂得變通之人,不會一意孤行。” 公子知道我的意思,片刻,頷首。 “不過子泉公子所言,并非全無道理。”我看著他,“長公主和淮陰侯的打算,公子當是清楚,總有一日,此事還會再起。到得那時,只怕公子和表公子亦不可再兩端猶豫。” 公子看著我,片刻,淡淡一笑。 “我不曾猶豫過。”他說,“霓生,我曾與你說過,史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世事一向如此,只不過眾人總愛假裝看不到罷了。” 我有些訝異,問道:“公子是說,將來兩邊紛爭,公子未必會再選皇太孫?” “兩邊?”公子搖頭,意味深長,“只怕到了下次,不會只有兩邊。霓生,我只想做對的事。” “何謂為對?”我問。 “裨益于天下,便是對。”公子道。 我知道他一向如此,只不過從前與他交談,從未深及于此。我忽而想,桓瓖自詡不為迂腐束縛,只怕在眼界上而言,公子比他更不受束縛。 正說著話,忽然,遠處傳來雞鳴的聲音。我這才恍然發覺,這一夜過得如此之快,又過得如此之長。 公子也聽到了雞鳴聲,望著堂外,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苦笑。 “霓生,”他忽而道,“現下仍醒著的人,恐怕不止你我。因得我等今夜做下的事,將來的日子,必也有許多人不得入眠。” 我知道他的意思,點了點頭。 “天明之后,公子仍要去官署么?”我問。 “去。”公子道,“散騎省乃中樞之地,越是要緊之時,越不可離開。” 我了然。 “太子妃和皇太孫那邊,打算如何處置?”我問。 “待得天亮,城門開了,便帶太子妃和皇太孫出雒陽。”公子道,“逸之說,范少傅在四十里外有一處田莊,地處偏僻,太子妃和皇太孫可在田莊中隱姓埋名住上些日子,待得朝中局勢安穩,再商后事。” 我想了想,這般乃是妥當。如今,慎思宮的消息應當已經傳到了皇后的耳朵里,因得我先前說的那血光之災,她或許不會太吃驚。但皇太孫的罪名還未定下,便遭遇橫死,不會有人懷疑這是皇后下的手。這也是我決定提早救人的原因,如此可火上澆油,也可讓所有人措手不及,以便渾水摸魚。 就算皇后心生疑慮,她遠在明秀宮,無論是派遣人馬來查清狀況,還是來回傳遞消息,都須得忙碌一陣,在混亂時及早離開雒陽,的確是最好的選擇。 而這樣的時候,不會有人去關心沈沖這樣一個剛被撤了職的太子冼馬,或者公子這樣一個看上去事不關己的新任通直散騎侍郎的動向。 那屋子里的□□我放得很足,沒有人可以把火救下,那兩具尸首我也特地拖到了內室之中,待得火滅了以后,定然已是焦炭。就算皇后能懷疑出來太子妃和皇太孫被人救走,她也無法洗清弒君的罪名,且梁王不會給她清查的機會就會動手。 心里想著,我繼續埋頭吃粥,待得最后一口給我刮得干凈,我小聲地打了個飽嗝,心滿意足。 公子的書似乎也看完了,他起身,道:“快天亮了,你莫再多耽擱,去歇息吧。” 我應下,道:“只怕公子歇息不得許久,便要去朝中。” 公子道:“無妨,反正這般日子以后不會少,早些適應也好。” 我不由地笑笑。公子就是這樣,越到緊張之時越是鎮定,比許多平時看著威風,遇到急事時就魂不守舍的貴胄要強上許多。 “霓生。”他正要往外面走去,忽而回頭,“待得這些事都過去,你將細由都告知我,好么?” 我愣住。 看著他,只見那面上神色如常,沒有試探,也沒有猜測。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自從定下慎思宮救人之計,我除了沒有在他面前展露那些潛行打斗偷雞摸狗的本事,別的并沒有刻意隱瞞。因為我知道,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幫他,而那些神神叨叨的話,在他面前早已全無效用。 他猜到了我許多事,特別是方才,桓瓖說什么讓太子妃和皇太孫假死不過是長公主計策中的一環,而當初議定計策之時,讓他們假死的主意,是我出的。但凡有點腦子的人,一定會懷疑起其中的聯系。可他并沒有像從前那樣,因為我有所隱瞞而發脾氣,也沒有像一個主人對奴婢那樣,令我立刻完完全全地告訴他。 當然,或許是因為他知道就算他這么做,我十成十也會用一通胡說八道敷衍過去。 但我仍能感覺得到,他與從前的不一樣,以至于讓我有一瞬的愣怔,想像從前那樣裝傻,話到了嘴邊卻出不來。 “霓生?”許是見我一時沒有聲音,公子低低道。 我輕聲道:“嗯。公子快起睡吧。” 公子注視著我,少頃,轉身而去。 許是因為吃飽了熱食,身上暖和,我回到房中,才躺下,便覺得困意重重而來。等我被叫醒的時候,外面已經天亮了。 叫醒我的人是公子。 大約是為了不引人注目,他穿上了一身常服。看上去是他自己穿的,因為穿得馬馬虎虎,連衣擺都不曾扯平。 “快起來,”公子道,“城門不久便要開了。” 我應了聲,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坐起來。 抬眼,忽而見公子注視著我,目光有些玩味。 “逸之已經在等著了,莫耽擱。”他沒有多言,不緊不慢道,轉身走了出去。 待得我將衣裳穿好,簡單地洗漱了,走到堂上,公子和沈沖已經等候在了那里,正低聲交談。 沈沖的嘴唇已經不像先前那樣腫得厲害,但仍有痕跡,那臉上的神色也依然有些沉重,想來昨夜和桓瓖沖突的事,在他心頭不那么容易過去。 這是當然的。沈沖這樣的人,總有太多情懷。如同前番倒太子時遇到的兩難抉擇,他甚至被救醒來也一度郁郁寡歡。而桓瓖則不一樣,從他昨夜被我開導之后的神色來看,若不是因得那是深夜,他大約早已找個什么地方風流快活去了。 仆人已經將早膳呈上,他們面前的食器已經空了,而一張案上擺著另一份,顯然是我的。 “子泉公子呢?”我問。 “他一早就去了宮中。”公子催促,“還有要事,趕緊用膳。” 我應著,一邊在案前坐下,一邊向沈沖問道:“那邊相約何時何地碰面?” 沈沖道:“卯時二刻,就在那宅前。到了城門,正好開啟,可以出城。” 我頷首,道:“車馬如何安排?” 沈沖道:“我昨日已吩咐仆人今晨卯時來接,為免人多眼雜,你二人可與我共乘。那馬車甚為寬敞,可坐得下。” 我問:“車夫也是表公子府中的人?” 沈沖頷首:“那車夫是我身邊多年的忠仆,可信得過。” 我頷首,卻道:“表公子、公子以及范少傅,可不必急于出城,先回府更衣,坐上平日入朝時一般的車駕,帶上仆從,大大方方出城。太子妃和皇太孫的車駕,由我來做車夫,先行一步帶他二人出城。” 沈沖和公子皆是訝然。 “為何?”公子問。 “公子和表公子,皆雒陽聞名之人。范太傅亦為官多年,難保無人知曉長相。”我說,“今日非初一十五,亦非節慶,又是清晨,公子不去上朝,卻與表公子身著常服,同車往城外去,若被有心人問起緣由,不知公子如何解釋?” 公子露出猶豫之色,未幾,看向沈沖。 沈沖亦是無言。 這我絲毫不覺得奇怪。這般細微的小節,從來沒有做過偷雞摸狗的人,是全然不會想到的。 “故而公子等三人越是有要事,越是不可以反常之舉引他人注意。”我說。 沈沖微微頷首,道:“可我等即便儀仗俱全,清早往城外而去,亦免不得被人過問,又如何作答。” 我笑了笑:“這豈非簡單。公子乃通直散騎侍郎,表公子乃東宮太子冼馬,而范太傅亦是皇太孫舊臣。如今慎思宮之事,在雒陽應當已是傳得沸沸揚揚,三位驚怒之下,出城去明秀宮找皇后討說法,又何怪只有?且表公子前日在東宮差點被拘捕,亦早有不少人知曉,面上帶些傷痕,更可取信于人。” 沈沖神色了然,看了看公子,道:“此言甚是有理。” 公子沒有答話,卻看著我,露出疑色:“你何時又學會了駕車?” 我一臉理所當然之色:“公子忘了?我曾跟隨祖父出門游玩,祖父教過我。” 公子不以為然:“那是你幼時之事,就算會也早忘了。” 我說:“那可不見得,我幾乎每日都要隨公子乘馬車,光是看也能看會。” 公子露出一副怪異之色,我頗有興趣地等著,按公子平日與我斗嘴的路子,他大概會乖乖落到圈套里,說“既如此,我每日也乘馬車,我怎不曾看會”,這樣,我就可以謙恭地笑笑,說“公子高才奴婢不如”,然后,公子回過味來,大約會被我堵得瞪起眼睛…… 但這一次,公子并沒有。 他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話,目光卻倏而定了定。 “如此說來,我亦可駕車。”他隨即道。 我心里一陣失落,總誆騙自家公子,果然會有報應。 “可皇太孫與太子妃亦有不少人見過,你帶她二人出城,亦可能被人查驗。”沈沖道。 我說:“此事表公子不必cao心,我自有辦法。” 沈沖露出不定之色,正要再說,公子忽而道:“逸之,霓生既然篤定,此事可放心交與她,由她去辦。”說罷,又看向我:“如你所言,我等分頭二位,到了城外,又如何碰面?” 我說:“城外雒水往東十里,有一處河灘,去年公子和表公子到雒水踏青時曾去過,不知二位可還記得?” 公子和沈沖皆頷首。 “自是記得。”沈沖道。 “桓府和沈府在城外皆有別院,公子三人挑選一處,放下車駕,換上常服,另挑選一輛樸素馬車。到那時,須得范少傅來馭車,到那河灘與我等見面。” 沈沖沉吟,看了看公子。 公子亦有些琢磨之色,片刻,道:“此計甚善。” 沈沖深吸一口氣,亦頷首,看著我,露出微笑。 “霓生,”他感慨道,“這兩日之事,功勞全在于你,若無你,我等只怕無計可施。” 我忙道:“不過綿薄之力,何足掛齒。此事還須謹慎,表公子切不可掉以輕心。” 沈沖道:“我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