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我直到給他蓋上被子,等他睡著,走出房門外, 才忽而又想起了桓瓖說的話。 ——挖土剪枝乃是兄弟…… 心頭一陣無語。 不過或許是因為公子那事, 我已經不甚在意。 算了。心里道,他嘴里出來的主意就沒有一個是對的, 想它做甚…… 正當我又沉浸心事的時候,一個仆人來找我。 “霓生,”他說,“你不是想吃萊陽梨么?外面有人叫賣。” 我一愣,忙道:“現在?” “就是現在。”他說, “你讓我聽到有人叫賣便告知你, 我聽得便即刻來了。” 我忙朝外面快步走去, 但等我出到淮陰侯府的外面,到處轉了一圈,卻并不見賣梨的蹤跡。 “想來是走遠了。”那仆人搖頭道,“只來片刻就走,這般做生意, 如何賣得去。” 我問他:“可聽清了幾錢一斤?” 他想了想,道:“好像是十錢三斤, 買二十錢還再送一斤。”說罷, 他笑嘻嘻, “霓生, 你既是想吃,下次他再來,我便替你先買了,抵算命的錢。” 我已是了然,也笑笑:“那可是算命的錢,抵了就不靈了。且萊陽梨你們都不會挑,我挑了才好吃。” 桓府后院里那棵我與曹叔打暗號的石榴樹下,有一個貓洞。 那日離開桓府之前,我先在石榴樹的枝頭上搭了一根枯樹枝,看上去,就像刮大風時從別處吹來的。 這是我在淮南與老張分別時相約的暗號。那時,老張問我,等他回了雒陽,要告知我后續之事,如何與我聯絡。我便與他約下了這賣梨的吆喝,并告訴他,如果那石榴樹上有枯枝,便說明我在淮陰侯府。 這個仆人在淮陰侯府的門房用事,在我這里算過兩次命,與我關系不錯。來到淮陰侯府之后,我告訴他,如果聽到府外街上有人叫賣萊陽梨,便要速速告知我。 不想老丈這么快就找來了。算算日子,倒也是合適。我隨著公子去了譙郡,老丈先前也說過回程時要去一趟荊州,過了這些日子,想來他事情都辦妥了。 恰好午后無事,我與府中的人說要回一趟桓府,徑自出了門。 雒陽街上熱鬧依舊,一路出來,我看到不少京兆府的人在街上巡邏,騎著馬,神氣昂然。 我大概知道他們在做什么。 說來,這其實還是曹叔那事。因得荀尚的那一萬金不知去向,又兼曹叔那假扮之事,如今趙綰可謂焦頭爛額。皇后并不全然相信他說的話,只是此人掌管京兆府多年,又肯及時見風使舵,龐氏掌權后一直殷勤討好,故而還把他留任。只是那一萬金究竟是大數目,皇后并不甘心就此放過,于是責令趙綰嚴加追查,務必三個月內將金子找出來。 這著實讓趙綰頭大。故而雖然宮變已經過了兩個月,他仍然不敢松懈,攪得雒陽到處雞飛狗跳。他不僅每天讓京兆府的兵馬正事不干,只查問金子,還身體力行,每日親自出去巡視,唯恐查問的人偷懶不干活。 我曾經不止一次在路過街上的時候,看到了墻壁上張貼著當夜嫌疑人的畫像。那上面畫的無疑是曹叔,但眼鼻歪斜,嚴重走形,甚至連胡子也沒有畫對,與未易容前的真人更是相差萬里。就算哪天曹叔大咧咧地站在京兆府的人面前,他們也不會認出一根頭發。 槐樹里的那巷子依舊安靜,我在門前叩了叩,未幾,院門打開,是呂稷。 他沒有多言,讓我進了門,又往外頭看了看,把門關上。 老張就在堂上,看到我,露出笑意。 “我方才還擔心呂稷叫賣走得太早,女君來不及得知,不想女君就來了。”他說。 我亦笑笑,與他寒暄了一番,又問了問曹叔和曹麟在荊州如何。 “先生與公子甚好,我說起女君那事時,先生還問了許多,擔心女君這邊麻煩。” 我笑了笑:“我有甚麻煩,你下次見了曹叔,務必告知他安心。” 其實,我一直覺得買地是我自己的事,并不太想讓曹叔參與,也不想讓他知曉太多。故而先前他說代我去買,我也不曾應許。但我畢竟缺幫手,最后還是請曹叔幫了忙,且我既然允了老張和呂稷同行,便知曉他定然會詳細告知曹叔。所以如今他這么說,我沒什么可驚訝的。 聽他說起曹叔關心我的話,我心底還是一暖。 其實我仍然很想向老張打聽曹叔和曹麟的事,不過我知道就算問了他也仍然不會說,想了想,還是將念頭壓了下去。 我問:“你后來可去了那田莊之中?” 老張莞爾:“我今日請女君來,便是要稟報此事。那日我等與女君分別之后,依女君之言,駕著那馬車遠走,直至鄰郡山中方才停下,將那車燒了。”說罷,他滿臉可惜之色,“那車駕用料上乘,想來值不少錢,點火之時,我等皆是痛心。” 我笑了笑:“那馬車桓府有許多,丟了也無妨。而后呢?” 老張道:“而后,我等將那馬身上的飾物盡皆去除,重新買鞍釘掌,隔日便回鐘離縣去。如女君所言,我到了那田莊之中,將田莊換主之事告知了眾佃戶,又將伍祥任為管事。” “伍祥可有甚言語?”我問。 “他問起了云蘭來歷,又問緣何選他。”老張道,“我說這是云蘭父親的意思,他從前與云公交好,知曉他田莊中曾用何人管事。” 我頷首。這般細節倒是我疏忽了,當初未曾交待。不過老張應對自如,確有臨機應變的本事。 “你們去田莊里的事,鐘離縣府的人可知曉?”我問。 “我等去時,并未遇上縣府的人。不過伍祥說就在前一日,縣府的人曾去問過云蘭蹤跡。” 這顯然是因為公子去鐘離縣生出的枝節。那馬韜的確拍馬心切,公子不過問了兩句,他便如此上心。若非我早一步將田莊買走,只怕他不知要如何打主意。 老張道:“我等唯恐夜長夢多,不曾在那田莊里留宿,交代了諸事之后,推說夫人還在壽春等著,便離開了。” 我微笑頷首:“如此甚好。” 去淮南的路上,我與老張相處半月,知曉其行事穩當。我又問了些旁事,覺得并無遺漏,安下心來。 老張問我:“不知桓府中的那位桓公子,當時去到鐘離縣,卻是為了何事?” 我說:“并無旁事,不過是他去譙郡祭祖,恰好聞得我在淮南,又一向敬重我祖父學問,便順道而來。” “哦?”老張露出詫異之色,“便是如此?” “便是如此。” 老張若有所思,忽而道:“那位桓公子,可是以未幾弱冠之齡當上了通直散騎侍郎,近來頗為人熱議的那位?” 我哂然。公子不愧是公子,他不過當了個官,連老張都知道了。 “正是。”我說。 老張沉吟:“今日,他可是要去辟雍?” 我愣了愣,心頭忽而有些不好的預感。 “你怎知?”我問。 老張神色有些猶豫,看了看外面,片刻,壓低聲音:“女君可知侍中溫禹和龐逢?” 我點頭:“知曉。” “我今晨得知了一事。龐逢派了三十死士埋伏在景明寺外的景明橋上,待黃昏時散騎省一行從辟雍回來之時路過,便擊殺溫禹。” 我看著老張,吃驚不已。 龐逢此人的性情,我早有耳聞,也知道他與溫禹的過節。因得那公子當上了通直散騎侍郎的事,他對公子有怨恨,更是不言而喻。以他素日的暴戾行徑,會做出這等事,我并不覺得意外。 我皺起眉,心頭飛速計較,卻瞬間壓上一陣沉沉的逼迫感。 那感覺難以言喻,除了著急,還有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慌,充斥著胸膛,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 溫禹雖是重臣,平日出行也不過帶上兩三個護衛,再加上兩三個仆從。且辟雍那樣的地方,除了皇家,無人會擺上浩浩蕩蕩的儀仗,且隨從大多也不會有兵器。三十死士,動起手來就是狼入羊群,乃是殺人滅口的架勢。 “你怎知此事?”我問道。 老張神色嚴肅:“此乃機密,不可告知女君。然此事乃是確實,我原不該透露。但我知曉女君必是在乎,故不忍相瞞。” 我心如亂麻,想到曹叔,急道:“你打聽來此事,可是有應對之策?” 老張搖頭:“此事并非我等關心,不過順道得知。”他說著,神色黯然,“女君,如今已快要到黃昏,只怕……” 我看了看天色,的確,離黃昏大約還有一個時辰。 但這并非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乃是辟雍在雒陽城外,而景明寺橋在半途,那一路幾乎是野地。就算現在即刻出發,也已經難保他們不會遇上。偏偏今日,大長公主和桓肅去了宮中,桓攸和桓旭在官署,而林勛前兩日告假回了老家,應當還未回來。我一個奴婢,無憑無據,就近報官或者去請救兵,都難取信于人。當然,我可以回去告訴沈沖,但淮陰侯府離此地不算近,一去一來,就算趕得再快也恐怕來不及。 故而向人求助皆是下策,上策則仍是對付那些殺手。 “老張,你這里可有人可幫我?”沉吟片刻,我問。 老張道:“有是有,不過只有我與呂稷,另有三人,亦會些打斗本事,不過那些死士人多勢眾,背后又是龐逢,只怕……” 他說的亦是道理,我想了一會,心不得不承認,唯今已無萬全之策,只有火速趕往辟雍,希望公子他們離開得晚一些,讓我趕得上。 “老張,”我急忙問道,“可有馬匹?” “有。”老張說著,一驚,“女君莫非想現在去辟雍?” 我說:“此事已別無他法,唯有此路。” 老張急道:“不可。女君現下去,若正巧遇到那些人打殺,如何是好?” “故而你須得再借我一把刀。”我冷冷道。 “我隨女君去。”這時,呂稷從屋外入內,道,“公子曾吩咐我,女君若有難,定要護衛。” 呂稷的本事我見識過,雖然打三十個人不可能,但一旦遇到龐逢的人,與我聯手救出公子或是可行。 我沒有功夫客氣,頷首道:“如此,多謝呂兄。” 老張見狀,嘆口氣,道:“地窖中倒是有些刀劍,女君既要,可隨我去挑選。” 我應下,隨他一同往地窖而去。 那地窖就在堂后,位置隱蔽,上次去荀府取書的時候,我就看過。 老張將地窖打開,我隨他入內,只見那些箱子還放在里面,整整齊齊。老張一手舉著蠟燭,一手將另一側的箱子打開。只見里面果然擺著好些兵器。 時辰緊迫,我沒功夫細挑,拿起一把看上去大小合適的刀。正當拿起,忽然,我看到底下壓著一角布料,有些眼熟。待我拿出來看,卻發現那竟是京兆府士卒的衣服。 “這是那夜用的?”我詫異不已,問老張。 老張自然知道我說的是哪夜,頷首道:“先生覺得這衣服遮人耳目甚為便捷,吩咐留下了幾身,以備日后不時之需。” 我心中一動,忽而計上心頭。 “老張,”我說,“曹叔那夜為眾人易容的物什,府中可還有?” 老趙一愣:“有是有,女君要做甚。” 我看著他,冷笑:“自是要再借京兆府一用。” 曹叔用來易容的妝粉膏蠟,雖不如我自己做的好用,但也能湊合。 我沒有時間照著街上的通緝畫像仔細易容,但慶幸的是,不知是那夜跟曹叔打交道的士卒看走了眼,還是畫像的畫師手筆清奇心有執著,那畫像上,曹叔的兩道眉毛又粗又黑,甚為惹眼。 我迅速地按那樣子給呂稷和自己畫上,再各自用巾帕蒙上半張臉,在腦后打個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