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有甚可值守。”桓瓖似乎又恢復了在國子學時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樣,“如今宮城中最閑的就是太極宮,我悶得實在無趣,聽聞舅父這般有聚宴,便告假出來了。” 公子對他的行事之風早已見怪不怪,不置一詞。 “倒是你。”桓瓖看著公子,“今日來的人大多是朝官,無甚風雅倜儻之士,你不是最不喜那些官腔官調,怎今日也來了?” 公子看他一眼:“想來便來了,你尚且不嫌棄,我又有甚可計較?” 桓瓖笑了笑,忽而看向我:“不過霓生也來了,想必這宴上也不會無趣。” 我一愣,道:“子泉公子又取笑我。” “豈敢豈敢。”桓瓖一副懶洋洋的聲調,說著,與公子一道入內。 如桓瓖所言,這宴上大多是朝官,甚少平日公子平日去雅集所見到的那些名士和同齡子弟。當然,這正中我下懷。這些朝官皆出身世代為官的士人世家,不乏豪族名門,除了尚書郎王緒之外,侍中溫禹也在其中。 對于公子的來到,這些人也頗為意外。 其實,在公子堪堪踏入園子里的時候,各種目光便由四面八方匯集而來,接著起了一層嗡嗡的聲音,或驚詫或贊嘆,讓我倍有成就感。 王緒是主人,見公子來到,露出驚喜之色,亦迎上前。 桓瓖和公子各與他見了禮,王緒看著公子,含笑道:“不想今日元初亦得空閑,光臨敝舍。” 公子莞爾:“晚輩早聞尚書府上雅會賢士云集,心慕久矣,得此良機,特來拜會。” 王緒神色愉悅,與公子寒暄兩句,令人將公子引入席間。 在雒陽,只有公子不認識的人,沒有不認識公子的人,包括這些以純臣自居的清高士人。不出我意料,公子來到之后,席間最受矚目的便是他。 對于他們而言,桓氏也是世家,公子的出身無可挑剔。加上前番公子那些熱議一時的詩賦,他頗得士人好感。公子才入席,周圍已經聚了不少人來見禮。 溫禹乃是公子此行之重,但公子頗沉得住氣,不疾不徐地應付著眾人,好一會,才走到他的面前。 溫禹年輕時與桓肅同為高祖身邊的郎官,從前也曾經來桓府上做過客,公子與他不算全然陌生。 見到公子,溫禹并無別人那般驚喜之色,只微微頷首。 公子卻頗為識禮,如見長輩一般上前拜見。 “我記得郡公與侍中曾有同朝之誼,想來侍中亦識得元初。”王緒道。 溫禹看著公子,撫須微笑:“正是。不過老朽在官署踟躕,多年無緣際會,只記得當年登門之時,元初仍是小童。” 公子道:“晚輩倒是記得當年見侍中時,侍中曾指點晚輩拙作,見解精辟,晚輩受用至今。” “哦?”溫禹訝然,露出笑意,“如此,倒是老朽之幸。” 看著事情順利,我也不禁踏實了些。對于這般場合,公子一向應付自如,論拿捏言辭分寸,他比我更在行。故而公子與那些人交談時,我可立在一旁不必cao心。 “今日來這雅會,可是你的意思?”桓瓖不知何時走到了我旁邊,與我并立一處,低聲道。 我看他一眼,他臉上仍掛著那副紈绔特有的帶笑看人的表情,目光卻是意味深長。 自從宮變之后,我對桓瓖的看法有了些變化。他的確不再像從前那般什么也不在乎,頭腦靈光了些,這也被他看了出來。 “子泉公子哪里話,”我說,“我不過奴婢,公子要去何處,豈可由我左右?” 桓瓖唇角彎了彎,不與我爭辯,卻將我身上打量了一下,道:“霓生你怎還是著男裝,上次逸之賞你的衣裳不喜歡么?” 我訝然,不知他提起此事有何用意,也往身上看了看,道:“我穿男裝不好么?” “好是好。”桓瓖一笑,卻嘆口氣,“只是覺得可惜。霓生,你是個聰明人,長得亦是上佳,可惜不解風情。這般下去,不會有人喜歡你。若哪天逸之身邊來了別的侍婢,但凡比你有心,只怕你便要眼睜睜看著別人將他勾走,那便是追悔莫及。” 我愣了愣,耳根倏而一熱,瞪起眼。 雖不知是何處被他窺見端倪,但此人不愧是十幾歲就跟一些京中名媛牽扯不清的情場老手,對于這些茍且之事倒是嗅覺靈敏,眼光獨到。 桓瓖的神色卻更津津有味,似惡作劇得逞一般,臉上笑容更盛。 “公子再這般胡言亂語,我便告訴我家公子。”我佯怒道,說罷,借著公子向別處走去的時機,跟著走開。不想,桓瓖沒臉沒皮的,待得我再停下,又貼了上來。 “莫生氣,我不過開個玩笑。”他笑嘻嘻道。 我不理他。 “問你些正事。”桓瓖的聲音忽而放低了些,“近來長公主可曾找你卜問” 我訝然,看向他。只見他將神色收斂了些,竟似是在正經說話。 心中警覺起來,將目光看向四周。幸好,人人都圍在公子身旁,并沒有人注意這里。 “什么卜問。”我說,“我不知。” “莫裝了,我知道倒荀之時,長公主也找了你。” 我作訝色:“公子何來此想?” “若非如此,那日長公主召我去密談之時,你怎會也在場?” 我笑了笑:“公子又來說笑,那般軍國大事,長公主怎會讓我這小婢來卜問。至于那日,或許是長公主看我老實才讓我在一旁服侍。公子若想知曉緣由,不若去問長公主。” 桓瓖似乎料到我不會承認,不以為忤。 “你不說我也知曉。”他微笑著朝不遠處一個打招呼的人點頭示意,道,“長公主是我姑母,她的性情我豈會不知。若說軍國大事,遮胡關不就是軍國大事?你有那般神通,她豈會放過。” 這話是確實。 他有憑有據,我想了想,估計再強行嘴硬只會讓他糾纏不清,于是將語氣軟下來:“公子說了這么許多,可是有何事?” “無他。”桓瓖道,“不過近來閑得慌,想問問我叔母有何打算。” “有沒有又如何?”我說,“公子若想知曉長公主之事,自去問她豈不更好?” 桓瓖不以為然:“她便是告知我,也不過像上回那般,讓我做做內應,到頭來奔波一番,不過與人做了墊腳石。” 我啼笑皆非。 桓瓖確是個有野心的,且從不像公子或沈沖那樣,糾結于人臣倫常。 驀地,想起那日桓瓖在永壽宮前對公子說的話,亦勾起些興味。 “若我答應了公子,豈不成了背主之奴?”我眨眨眼,“公子就不怕我回去告知長公主么?” “你不會。”桓瓖道。 “怎講?” 他看著我,忽而一笑。 “霓生,”他又貼近前些,聲音壓得更低,呼吸幾乎觸到我的耳垂,“你想知曉,如何可得到逸之么?” 我一愣,看著他。 沒想到此人如此懂得開價,倒是甚合我意。 第70章 宴客 雅會上, 公子甚為順利。 他的確天生擅長與這些士人打交道, 而如我預想一般, 在他當場揮毫作出那篇賦之后,雅會中的士人們一片震動。自當朝以來,士人在外戚和宗室間備受擠壓, 早已積聚了諸多不滿。公子此賦為士人抒懷, 字里行間皆昂揚之志, 傳閱之人,無不鼓舞振奮。 就算是從前對他頗有微詞的人,也不會不承認這篇賦確實寫得深入人心。 我瞥向溫禹, 他并未像別人那般露出激賞之色, 也不予置評,但觀看那賦時,一手拈須,卻甚為認真。見得此狀, 我知曉那事已經有了幾分把握。 可惜公子太執拗, 堅決不肯將此事告知長公主或桓肅, 否則他們向王緒暗示暗示,由他出面提點, 料得這宴上已經可定奪。 “我記得元初平日赴雅集, 甚少當場作賦。”桓瓖看著, 在我身旁道, “今日倒是難得。” 我轉頭, 毫不意外地碰到他意味深長的目光。 “公子一向隨性。”我面不改色。 桓瓖不置可否。這時, 仆人在庭院中擺開筵席,魚貫呈上宴飲之物。王緒招呼眾人入席,桓瓖亦重新掛起長輩前的乖巧之色,隨王緒走入席中。 公子一向名聲卓著,且在這雅會上受人盛贊,王緒自不怠慢,將他待為上賓。閑談之時,自然而然地,與公子談論起他收藏的那篇賦。 “不想拙作竟得侍中抬愛,晚輩實慚愧。”公子道。 王緒莞爾:“以元初才情,若為拙作,天下士人皆可休矣。” 溫禹忽而道:“若我未曾記錯,元初已辭去議郎之職,確否?” 公子道:“正是。” “我聞其后,朝廷亦數次征召,元初皆未曾應允。” 公子道:“晚輩任議郎時,常覺才疏學淺,不足勝任,恐負朝廷重托。” 溫禹笑笑,不多言語。 因得公子來到,宴后,賓客無人散去,皆聚在公子周圍,聽他言談。不過與從前的玄談不同,公子今日說的卻是孔孟。 王緒尊儒,一向厭惡世間頹廢清談之風。而公子雖精于玄談,但祖上畢竟出過儒學大家,論起經略來,亦條理規整,毫無生怯。許是第一次聞得他這般言談,在座之人無不驚詫,連帶一直對公子不溫不火的溫禹,看公子的目光亦有了變化。 當然,公子既然在別的雅會上一向清高,在這里也不會例外。按先前計議,言談過后,公子便以要入宮探望太后為由,先行告辭。 許多人露出不舍之色,但公子行事之風一向為眾人所知,亦無人意外。 “今日因元初來到,甚為盡興。”王緒親自將公子送至門前,微笑道,“元初那新賦,乃罕有之佳作,想來今日之后,亦為天下傳頌。” 公子謙道:“不過些許感懷,若非雅會中眾賢啟發,豈得片語。今日可得尚書指點,亦晚輩之幸。” 王緒看上去頗為受用,看著公子,目光深遠:“我觀元初詩賦,頗有鴻鵠之志,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公子道:“晚輩自幼承祖訓,以德行修身,惟愿報國,然如今尚年輕淺薄,不足為用。將來若得機緣,可為天下驅馳,晚輩自當毅然而往,在所不辭。” 王緒目光一動,頷首感嘆:“元初高志,果世之俊才。” 回府的路上,公子一直沒有說話。 我問他:“公子不高興?” “不是。”公子皺皺眉,道,“累。” 我訝然,道:“公子平日赴雅會,不也是這般用用食,說說話?也不見公子說累。” 公子搖頭,道:“此番不同以往。”停了片刻,他說,“霓生,尋常人家的子弟,若為求官,也須得如我今日這般逢迎么?” 我哂了哂,道:“公子,若是尋常人家的子弟,只怕這般雅會的門也不讓進,往何處逢迎?” 公子想了想,頷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