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天色已經不早,公子帶著我出來閑玩了大半日,也該回去了。 望著周圍的田野,我忽而有些不舍。想想這些年,自己可曾如今日這般痛快地玩耍過? 沒有。 再看向公子,他也走得不緊不慢,眼睛望著遠處,似乎仍在回味。 “公子方才時候我穿女裝好看。”我問,“公子想讓我以后穿女裝么?” “嗯?”公子回頭按我,目光閃了閃。 “你穿什么皆由你。”他將頭轉向別處,一臉無所謂:“你祖父既不管,我自然也不管。” 居然跟祖父相提并論,我瞅著他,不以為意。 “那我仍著男裝好了。”我說,“穿女裝我不習慣。” “穿男裝你也變不成男子。”公子說。 我不以為然:“誰說我要變成男子。” 公子不理我,轉回頭去繼續悠然看風景,側臉上,唇邊上一點彎起的影子卻隱約可見。 回到宅中的時候,不出所料,林勛他們已經急得團團轉,見公子終于回來,幾乎喜極而泣。 “我說過就在附近走走,有甚著急。”公子道。 “小人不得不急。”林勛哭喪著臉道,“長公主從雒陽派了內官來送信,問公子在何處,小人幾乎蒙不過去?” “送信?”公子訝然,“那內官在何處?” 未幾,一個仆人引著一名內侍來到公子面前,的確是長公主身邊的人。 “公主遣小人來,要小人務必將此信送到公子手中。”內侍將一封信恭敬地呈上。 公子將信拆開來看,未幾,面色變了變。 “何事?”我忙問。 “太后病重了。”公子沉聲道。 太后病重,的確是大事。 對于長公主來說,她可倚靠著,一個是皇帝,一個是太后,如今盡皆病倒,可謂禍不單行。 在信中,長公主不僅催公子趕緊回雒陽,還提到了我,要公子將我找到,一并帶回去。 這要求看上去著實不通常理,我一個侍婢,何足讓長公主特別掛念? “母親急著見你做甚?”公子問我。 我知道她并非關心我安危,這般著急見我,自然是為了問計策。 “許是想為太后卜問兇吉。”我說。 公子皺了皺眉,卻沒有為了鬼神不鬼神迷信不迷信之類的事跟我計較。 “公子擔心太后?”我問。 公子點點頭,片刻,卻又搖頭。 “何止太后。”他說,“整個朝廷的局勢都該擔心。” 消息突如其來,公子即刻令隨從收拾行李,第二日一早,出發回雒陽。 譙郡的鄉野景色在馬車的窗外漸漸消逝,我望著田野中的一個個草垛,想到昨日之事,不禁莞爾。 可惜愉悅之時總是過得飛快,不過一日,便要回雒陽去看那些人勾心斗角。 我心里忽而有些希翼,等到一切過去,或許我能夠鼓動公子再回來祭祭祖,順便再去玩一遭。但正當這念頭生出來,心里卻有個聲音道,如何才算一切過去?再說,你不是打算再掙些錢財就走么,只怕那也是過不了多久的事。 方才還飄飄然的心,霎時沉寂下來。 離開了桓府,我也就離開了公子,莫說譙郡,就連見面恐怕也難了。我將手肘撐在憑幾上托著腮,朝著淮南的方向張望良久,心中如同晴天里蒙上一層淡淡的霧,也不知算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霓生,與我說話。”公子忽而問。 我回頭,他從隱枕上坐了起來,書翻了幾頁丟在一邊,似乎無心閱讀。 “好啊。”我也轉過來,看著他,“公子想說什么” 公子想了想:“與我講故事。” “公子想聽什么樣的故事?”我問,“神仙妖怪還是兇案軼聞?” 公子露出鄙夷之色。 “你怎總喜歡說這些,便沒有端正的?”他說。 我無辜道:“公子要看端正的,可去翻典籍卷宗,故事若不離奇些,怎可成故事?” 公子沒答話,似乎興致缺缺,伸了個懶腰,重新躺到了隱枕上。 “霓生,”好一會,他望著上方,低低道,“我不可再再家中賦閑下去。” 我倒是十分樂意聽他說這些,道:“如此,公子有何打算?出仕么?” “嗯。” “公子想做些什么?” “我想去領兵。” 他的想法果然還是又回到了這里,我毫不意外。早在去河西之前,我就知道,他的志向從來不是做什么議郎。 我說:“公子不是說要做一個重臣?” 公子道:“將兵者亦是重臣。如今朝中形勢,只怕會愈發不穩,萬一生亂,唯有兵馬可匡扶社稷。” 這話倒是不錯。 我說:“如此,公子欲往何處將兵?” “自是先從軍。”公子道,“左衛將軍帳下缺一司馬,我欲赴任。” 我哂然。 左衛將軍桓遷,是公子的族叔,在宮變之中,亦出了大力。荀氏倒臺之后,長公主原本想將他升為中護軍,但有了荀氏之鑒,龐氏對北軍頗為忌憚,將中護軍、中領軍等要職牢牢掌控在手,無法撼動。 我問公子:“左衛將軍可應允?” 公子道:“我曾與族叔談及此事,他說還須考慮。此番回去,我當再去見他。” “如此。”我點頭。 公子的想法沒有錯,但路子錯了。就算他回去再找桓遷,只怕桓遷也只會推脫。原因無他,長公主那般心高氣傲的人,不會讓她精心培養出來的兒子去北軍做一個司馬。桓遷就算是公子的長輩,也絕對不敢得罪長公主。 我說:“公子做了司馬之后,又當如何?” 公子道:“自是領兵。” 我頷首:“左衛將軍司馬乃左衛將軍屬官,奉命單獨統兵也不過數百。若再多些,只有往上升遷。而如今北軍為龐氏所掌,公子若要遷往匡扶社稷之位,只怕一時遙遙無期。” 公子眉頭鎖起,沉吟。 “這般情勢我亦知曉,可從軍一途,唯此法最是穩妥。且時日不等人,與其賦閑在家,不若一試。”他說。 我說:“以我之見,仍有更便捷之途。” “哦?”公子一訝,忙問,“怎講。” 我說:“我出來之前,曽聞通直散騎侍郎要增至四人,尚有一人空缺,不知如今可有人就任?” “通直散騎侍郎?”公子想了想,道,“我出來前聽人說起過,那位子仍空懸。”說罷,他詫異地看我,“你是說,讓我去謀此位?” 我說:“正是。散騎省掌中樞機要,通直散騎侍郎雖是員外,且其位在散騎侍郎及散騎常侍之下,但職掌并無差別,且不似二者那般講究資歷。當年先帝設此職,便是意在拔擢年輕有為之士,歷任顯要重臣皆任此職。公子若可赴任,日后再遷,無論文武皆是大任。” 公子道:“話雖如此,只怕不可。” “如何不易?” “上虞侯龐寬有意讓其侄龐融充任,皇后亦是此意。且東平王為散騎常侍,亦有意以其子充任。”公子道,“東平王一向主張摒除外戚干政,在宗室之中,乃是不可多得的強硬之人。” 這話不錯。 本朝自開朝以來,勢大者無非有二,一為外戚,一為宗室。 因高祖分封之故,宗室有錢有地,還養兵自重,乃是朝廷心病。而為了對付宗室,先帝與現在的皇帝扶植外戚,以為抗衡。故而在當朝,先是有外戚袁氏專權,而后有了荀氏,如今,又有了龐氏。皇帝雖對待外戚也無甚情義,總是拉一個打一個,但此法甚為有效,宗室雖然仍分封在外,但各王侯多是在朝中擔任一些不參與議政的閑職,故而在朝中風光的人多是外戚。 不過如今此事有了些變化。龐氏雖然也是外戚,但皇后奪權之時,乃是得到了梁王等一眾宗室的支持。她比荀尚更懂得宗室的厲害,對宗室亦禮遇有加,故而梁王成了太子太傅。除了梁王之外,荀氏倒臺后,宗室中的許多人亦占據了機要之位。如皇帝的堂弟東平王,如今當上了散騎常侍,而在低一級的四個員外散騎常侍之中,高祖的侄孫樂浪郡公占了一位。 可參與內朝議政的近侍官職,向來頗受各方中意,宗室如此,龐氏更不例外。皇后的另一個兄弟龐逢加官侍中,而堂兄龐薈當上了通直散騎常侍。據我所知,她想拔擢為通直散騎侍郎的人,正是龐逢的兒子龐琚。 我笑了笑:“皇后用事至今,已近兩月;東平王當上散騎常侍,亦有月余。此事至今仍未定奪,想來還要僵持些時日。” 公子看著我,目光中有了些意味:“霓生,你若有話,不妨直言。” 我說:“據我所知,自先帝以來,門下省諸近侍之職,皆皇帝親自選任。拔擢之人,皆大多為世家出身的才俊士人,如今日般,外戚、宗室并重,乃從所未有。” 公子道:“正是。” “本朝以來,士人雖不與外戚與宗室爭鋒,然朝中中堅之力,仍在于士人。如今外戚與宗室將手伸到了散騎省,士人之中,如侍中溫禹,尚書郎王緒,黃門侍郎孔珧等人,心中如何作想?尤其溫禹,乃門下省主事,通直散騎侍郎人選之事,當時教他十分頭疼。” 公子不以為然:“天下士人多矣,何以見得他們會想到我?” “他們自會想到公子。”我莞爾一笑,“公子忘了先前傳出去的賦?公子隱逸高賢之名,亦是眾人皆知。公子但想,無論宗室還是外戚,再往散騎省塞人,溫禹等人皆不會情愿;而對于宗室和外戚而言,此事僵持許久,成不成事倒成了其次,首要乃是不可使對方得逞。縱觀全局,能讓外戚、宗室及士人都滿意的人,天下有幾個?” 公子目光微亮,卻道:“可我賦閑多日,也未見門下省動靜。且溫禹此人出身儒學大家,一向亦剛正不阿聞名,且一向反對清談,以為靡靡之音,又怎會看中我?” “門下省無所動靜,乃是因為龐氏和宗室逼迫未緊,他們還在觀望。”我說,“而溫禹雖古板,但他與王緒乃是密友。” 公子道:“那又如何?” “有一事,想來公子不知。” “何事?” “公子那篇被爭相傳頌的賦,可知現在在誰手上?” 公子想了想,道:“我當初將那賦贈與了顧燾,莫非不正是在他府中?” 我搖頭:“如今已不在。上月王緒生辰,顧燾將此賦贈給了王緒。據說王緒對它甚為欣賞,將它掛在了書房中,時常觀摩。” 公子訝然。 我說:“我記得離開雒陽前,曾在公子書房中看到王緒送來雅會的帖子。若未曾記錯,便在下月初,公子回到雒陽后不久便是。”